「今天晚上休息,妳沒忘吧?」
下午兩點,炎熱日光斜照進麵店的戶外廚房。懸掛在玻璃拉門上的吸盤吊牌,被北嫺怡轉了個向,「休息中」面朝店外,內用區域沒半個人影,不見午時顧客絡繹不絕的喧嘩。她走回廚檯斜後的流理臺區,開始清洗煮食用具以及剛收拾的碗筷餐盤,聽到單良延這麼一問,刷洗的右手微不可察的滯了一秒,「沒忘沒忘……」
嘴動得比腦快,直到疊放下第三個沖刷完畢的碗公,北嫺怡才反應過來今天是什麼日子──單良延與酒友們一年一度的固定聚會。
她並不知道這個日期有什麼意義,或許只是其中一位酒友的生日。結婚第一年她曾問過,卻迎來單良延的冷臉,是兩人相識以來從未展現的陰狠森寒。北嫺怡驚覺自己越了線,只得老老實實的退回該待的領地,並不再試圖觸碰那條邊界,那時,她才發現自己嫁給一個她並不了解的人。
「沒事不要下來一樓。」
「嗯,我知道。」
北嫺怡應聲,仍是垂頭洗碗,餘光裡有著幾縷髮絲,也有單良延丟下那句話後,離開店面準備採買晚間吃食的瀟灑背影。
五年來,北嫺怡遵守這道指令,見過單良延的另一面,她怎會不懂藏在話裡的警告。服從、隱忍,是她的求生本能,她從沒有一刻忘記她是一個沒有靠山的孩子。
許久,她獨自一人完成了麵店的清潔工作。她脫下橡膠手套及圍裙,邊將散亂的髮絲捋整齊,邊走到鐵捲門的開關旁,不經意的往外望去,偏西的太陽不再扎眼,有些輕柔,然而北嫺怡只是面無表情的輕按倒三角鈕。
不過幾秒,鐵捲門碰的與地面密合。她旋身,面對不再有光線的漆黑,憑著熟悉走進內用區,徑直往二樓而去。
她打開門,映入眼簾的畫面與上午一模一樣,客廳被凍結似的,彷彿連一粒塵埃都沒有變動,唯有電視唱出不同的歌曲,證明時間仍在流逝,而北張罔市直勾勾的盯著,貌似只是瞧得入迷。北嫺怡走上前,卻又緩慢的止住步伐──
尿騷味再度湧現。
這次的尿量不多,全數被褲子吸收殆盡。北嫺怡細眉絞緊,她曉得這是個警訊,一天兩次不是湊巧,是北張罔市已經開始出現尿失禁的症狀了,又或者說,她進入「意識不到自己想上廁所、意識不到自己尿褲子」的階段,她無法忍住尿意直到北嫺怡帶她如廁的固定時段。
「阿嬤。」
北嫺怡輕喚,而北張罔市沒有施捨一眼,不知是聽不懂,還是不想理會,反正北張罔市狀況總是起伏不定。她端起早上來不及清理的臉盆,走往廁所,依照往常流程再次替北張罔市清理乾淨,接著才將客廳的混亂不堪毀屍滅跡,不禁慶幸單良延在此之前都沒上過二樓。
晾曬完北張罔市的衣物後,已是夜色降臨,北嫺怡若有所思的從陽台跨進客廳,迎面的電視畫面閃爍奪目,也無法攫取她的一絲注意。她繞至鋁門旁,打開燈,走到客廳對角處的開放式廚房,準備起晚餐,當然不包含單良延的。
從冰箱拿出食材擱置在流理臺上,北嫺怡遲遲沒有進行下一步,半晌,她下定決心般,掏出手機點下通訊錄裡的號碼──得知北張罔市患有路易氏體失智症後,儲存的電話。
電話很快便接通了。
「您好,這裡是北市聯合醫院的衛教諮詢中心。」
「您、您好。」北嫺怡舔了舔唇,「我想問關於失智症的……」
「好,稍後一下,我幫您轉接。」
話筒中,輕柔的鋼琴曲響了起來,同時,樓下也傳出鐵捲門嗡嗡打開的電動聲。一陣雜亂、模糊的嘈雜隨著鐵捲門聲的停止而逐漸放大,最後在一樓內用區域裡匯聚,是單良延與他的酒友們來了。
「您好,敝姓洪,請問有什麼問題呢?」
鋼琴曲驟然停歇,甜美且有活力的嗓音接續傳來。
「您好。」北嫺怡從樓下的擾攘中移回專注,「嗯……就是……我的親人開始出現失禁症狀,該怎麼處理比較好?」
「嗯,方便說一下患者目前的狀況嗎?」
「好……」北嫺怡磕磕絆絆的講述北張罔市的近況,盡量在這不長的照護經歷裡挖取資訊,包含北張罔市偶爾能與她對談幾句、自行吃飯或穿脫衣服,但次數不多,大多需要她輔助,晚間比起早上容易有精神症狀,以及因為骨折無法清楚判別行動的相關問題。
「好的,我了解。」另一頭的洪小姐接著說:「您親人聽起來即將進入晚期,如果需要準確的診斷必須請您等到回診時間或者自行就診。關於失禁問題,可以使用紙尿褲跟看護墊,雖然比較方便,但要定時更換也要注意清潔,不然容易有泌尿道感染,我們通常是建議,能帶患者到廁所解決大小號是最好的。」
「可是我已經定時帶她上廁所了。」
「那可能得請您縮短間隔時間……」洪小姐頓了半秒,「家裡有專門照護的人嗎?」
「嗯……」北嫺怡頓時陷入沉思,儘管她不算把北張罔市丟在家,但也不是全天候都陪伴在她身邊。如此一想,她才發覺自己根本不清楚北張罔市白天的確切狀態。
「嗯,沒有也沒關係。」洪小姐甜甜一笑,帶點安撫意味,「那小姐有沒有考慮過申請長照服務或者看護呢?不曉得您有沒有接觸過這些資訊,如果有興趣的話,這幾天有空可以到我們醫院做詳細諮詢。」
這段話滿盈魔力,北嫺怡雙眼猛然綻出許久未見的光芒,心被勾了起來。明明八字還未有一撇,卻隱約有顆期盼的種子落進心底。
她何嘗不渴望那一覺到天亮的滋味?
「好,有空我會過去的。」她似乎聽見自己的聲調綴了些笑意。
雙方又互道幾句,便結束這通電話。她轉頭望向北張罔市,只見北張罔市雙唇翕動,面對身前的空無一人,喃喃自語,對於行為她習以為常,對於人她卻備感陌生,恍然間,她竟不知道這段日子照顧的人是誰。
畢竟再見之時,北張罔市已不是她記憶中的模樣。
北嫺怡回頭,方才那一丁點企盼的雀躍被輕而易舉的抹滅,她自嘲的扯了扯嘴角,收起手機,正要專心準備晚餐時,忽然想到她是不是該去買紙尿褲跟看護墊?即使剛剛洪小姐說較不建議,但以防萬一,晚上睡覺的時候還是讓北張罔市穿著紙尿褲比較妥當,弄髒床墊可不是那麼好清理的。
然而要買東西,得要出門……
她屏氣聆聽,樓下不知何時已變平靜,莫名的悄無聲息彷若是震耳欲聾的催促,催促她趕緊行動,不要放任機會溜走。北嫺怡一步一步,緩緩的挪至鋁門前,將耳朵貼在那片冰冷,等了幾秒,只聽見自己吞口水的咕嚕聲。
真的沒人?
她放輕動作打開門,拉出一條僅能探出眼的縫,樓下的燈光映在樓梯轉角處的牆,沒有晃動的人影也沒有談話聲,單良延他們似乎是轉移陣地了?
鋁門一點一點的被拉到最開,北嫺怡下意識的抿緊唇,小心翼翼的走出去,接著輕輕往下踏了一階。
「良仔,趁現在他們去買東西了,你就老實告訴我吧。」
怎麼有人!
北嫺怡倏地摀住嘴,悄悄縮回剛才踏出的腳,被嚇得反應不過來他們幹嘛沉默那麼久,一心只想安安靜靜的退到屋裡。
「告訴你什麼?」單良延不解的笑了聲,「還要趁大家都不在的時候問我?」
「那麼多年了,每年的這天,我們都排除萬難陪你喝──」
貌似是上次那位酒友。
一腳已踩入門內的北嫺怡認出聲音。
「但你呢?你連為什麼要娶北嫺怡都不願意告訴我們。」23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3SWjavSj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