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宇軒的沉默,大家都習以為常,沒有察覺異樣。
憶宏有感覺到宇軒的動作似乎比平常還要慢,跟他交代事項也沒辦法馬上反應,卻也只是以為宇軒是累了,才會有這樣的表現。
「嘿,兩位帥哥,有客人明天想訂六支法國長棍,可以嗎?」小靜按開連接門市和工廠的自動門,就站在門口詢問。
她身後有位客人好奇地往裡面看,看到宇軒的時候有些訝異,但也沒做出什麼舉動,就沒人注意到他訝異的表情。
「幾點?」憶宏負責與門市接洽訂單事宜,詳細確認時間與再次確認數量後,便同意接下這筆訂單。
雖然有點奇怪外面那個客人怎麼一直往裡面看,但也沒出聲驅趕客人,憶宏讓剛好在秤法國粉的宇軒多秤一倍,他才能在明天的時候多做幾根法國長棍。
宇軒出聲應下,多秤了法國粉,將秤好的法國粉放置於臺車上,轉頭看到放在烤爐上的鋼盆,頓了一下才說:「液種已經先攪了。」
憶宏把烤爐上的鋼盆取下,看了裡面液種的發酵狀態,想了想才吩咐:「幫我另外再攪一盆好了,然後明天提醒我。」
「嗯。」宇軒拿了個比較小的鋼盆,秤了等重的溫水及法國粉,再加些許的酵母粉,攪拌均勻成為麵糊。
用保鮮膜將那盆麵糊封好,又拿美工刀在保鮮膜上面戳洞。
將液種用保鮮膜封起是因為麵糊很容易被風吹乾,吹乾之後表面會結成一層皮,那一層硬麵皮無法逆轉回麵糊或麵糰,在製作時必須將它剔除,造成耗損及製作的困擾,為了避免結皮,所以需要將液種封起來,不讓它吹風。
而使用美工刀破壞保鮮膜的密封則是因為,酵母在分解麵粉所蘊含的醣類之後會產生大量的二氧化碳,若是沒有將保鮮膜戳破,那些發酵之後產生的二氧化碳將會受到保鮮膜阻擋,積蓄在鋼盆中,而保鮮膜就會像氣球一樣鼓起,最終到達無法承受的臨界點之後,就會破掉。
宇軒將整盆麵糊放在烤箱上,烤箱所散發的餘溫會讓麵糊保持溫暖,讓酵母能在溫暖的環境中自在的生長,使麵糊發酵長大。
「對了,大後天你就要單獨和新人一起上班了,你行嗎?」憶宏手上拿著麵團和菠蘿皮在包明天的各種菠蘿麵包,手一邊動作著也不讓嘴巴閒下來,「要是不行的話要求救喔!」
「我會盡力。」宇軒也沒辦法保證自己能不能順利的和夏銘兩個人上班。
畢竟如果到時候夏銘站烤爐不順利,需要有人幫忙的話,他這邊的工作就會被無限延遲。
兩邊的工作環環相扣,一邊進度落後另一邊也會被扯到後腿,接著無限被延後的就是午休時間和下班時間。
工作不順利,又遲遲無法完成工作下班,那無疑是一件令人非常絕望的事情,宇軒也不希望新人才剛來就因此被嚇到就馬上辭職離去。
這令宇軒感覺到有更多壓力壓在身上,但他依舊什麼都沒有說,他不會輕易的向別人求救、示弱。
「到時候我有空的話我也會過來看看你們的狀況的。」憶宏其實也不放心讓新人和宇軒兩個人一起上班。
昨天看過新人的狀況他就知道,新人就是才剛接觸烘焙,根本就不熟悉廚房的菜鳥,而宇軒雖然會的東西很多也很優秀,但他的動作實在是太慢了!
而宇軒聽到憶宏這麼說,並沒有鬆一口氣。
原本就處於混沌狀態的大腦現在充斥著各種能令他崩潰的想法:『我不被信任、我沒有能力、我會拖累別人。』
即使他仍保有一絲理智,不斷的在內心告訴自己:『憶宏現在作為這家分店工廠的頭,本來就應該多負點責任,為自己的組員操心。』
但那讓他不會當場崩潰的理智不能阻止負面的想法擴散,黑暗的思緒蠶食整個腦袋,只要宇軒稍有鬆懈,僅剩的那些支撐著他繼續保持原樣做工作的理智就會被吞噬殆盡。
不,他不能表現出任何異樣,繼續默默的工作,撐到下班,離開公司,遠離會讓他覺得崩潰的人與地點之後,肯定就能恢復以往平淡無波的心境。
宇軒不能確定是不是因為吃藥,讓他獲得更多情緒,卻也讓他更容易胡思亂想,才會比平常更容易被引發負面思考,讓整個腦袋都被不好的思緒填滿。
但他確實有發現很多次有這種狀況的時候,都是他吃過幾次藥之後發生的。
他覺得藥物對他沒有太大的作用,反而讓他更容易陷入精神泥沼中,所以他不愛吃藥,也不愛回診。
會回診拿藥多是身邊的人關心,他為了不讓那些人覺得關心都沒有回饋,才勉強去給醫生看一下,拿個藥隨便吃。
而在遇上這種瀕臨崩潰的事件過後,他就會又開始不願意吃藥。
——既然吃藥更容易讓他接收到情緒,讓他更容易被黑暗侵蝕的話,那他何必再繼續吃那些藥物?沒有情緒、沒有想法,平淡的過日子不好嗎?
宇軒覺得自己現在的狀況很糟糕,他想早點下班回家,但沒做的事情還有這麼多,這個微小的心願相當難以達成。
他渾渾噩噩的做著工作,腦中依舊是那些貶低自己的負面想法,始終無法停止對自己的譴責。
門市的門打開,宇軒以為是哪個門市進來拿東西,於是也沒有抬頭去看,低著頭繼續做自己的事情。
而總是能在工作以外的事情上分心的憶宏看到進來的是夏銘之後,有些驚訝,「欸,你今天不是放假嗎?怎麼會過來?」
「我今天騎車到處繞,熟悉一下環境,剛好騎到這裡,進來看看。」夏銘將視線轉到悶頭做事的宇軒身上,「需要幫忙嗎?」
「你想幫忙嗎?當然好啊!」聽到夏銘主動說要幫忙,比較會偷懶的憶宏當然想也不想就馬上答應。
宇軒往憶宏和夏銘那邊看了眼,對著夏銘點頭當作打招呼,又繼續做自己的工作,沒有主動說出需要幫忙。
他現在的狀態不可能主動說這種話,且若是有人說要幫他,也會讓他倍受打擊,陷入更深的『自己很爛、自己沒辦法獨立作業、自己隨時能被替代』的想法當中。
夏銘看宇軒沒有任何表示,他就捲起袖子,站在憶宏對面幫忙包菠蘿。
他包菠蘿的手法還不是很流暢,憶宏俐落的包好三個菠蘿,他才勉強包好一個醜菠蘿而已。
憶宏看著那個皮東掉一塊西掉一塊的菠蘿,又更加擔心只有夏銘和宇軒兩個人上班的日子,小聲地說了一句:「看來我休假還是要來上班啊……」
即使工廠內正撥放著憶宏喜歡的饒舌音樂,還有各種機器運轉的聲音,相當吵雜,宇軒還是聽到憶宏那小聲的抱怨話語。
處於情緒負面狀態的宇軒很容易就能聽到別人的各種言論,並且都將之歸咎於自己不好,而使情緒更加低落,現在也不例外。
憶宏和宇軒站在同一側,很難注意到宇軒的狀況,但夏銘就站在宇軒的斜對面,即使是使用餘光去偷看宇軒,都能看到他的情緒低落到彷彿整個人都被黑暗籠罩著。
夏銘不專心的包菠蘿,原本就包得很醜了,現在包得更難看,就連比較不要求外貌的憶宏都不忍直視。
「嘿,可以認真一點嗎?」
「抱歉。」夏銘被提醒之後,暫時把注意力從宇軒那拉回手上的麵糰與菠蘿皮。
雖然憶宏那邊有夏銘幫忙,但夏銘對工作還不熟悉,動作比較慢,也還需要憶宏教導,所以憶宏那邊的工作進度反而比平時還要慢。
差不多到該收放在爐上的液種的時間,宇軒看憶宏雙手都是麵粉的樣子,他就代替憶宏把液種拿下來冰進冰箱當中。
始終有分一些注意力在宇軒身上的夏銘好奇的詢問:「那是什麼?」
「嗯?你說液種嗎?」憶宏順著夏銘的視線,回頭看到宇軒手上的那兩盆液種,嘴巴很難閒下來的他順口就解說起液種的功用:「那是攪法國用的液種,用等比例的麵粉和水,加百分之一的乾酵母混合,發酵一兩個小時之後就放到冷藏,明天早上我們攪法國的時候就會跟剩下的材料一起攪成法國麵糰。」
初入烘焙業的夏銘什麼都還不懂,只能憑著直覺發問:「不能直接把所有的材料混和一起攪就好了嗎?」
「可以,但是用直接法會讓麵糰需要更多發酵時間,加液種可以減少發酵時間,相對的我們就不用花太多時間等待麵糰發酵,能讓我們工作比較順。」
夏銘一知半解的點點頭,手上包著菠蘿,眼睛餘光追隨著宇軒跑,繼續聽講解上癮的憶宏說有關於液種的事情:「因為有冷藏隔夜發酵,低溫長時間的發酵讓它擁有比較豐富的味道,做出來的法國也會比用直接法的好吃。」
憶宏有了夏銘這個可以聊天的對象,倒是沒有頻頻跑到外面去和門市鬥嘴。
即使夏銘想要去宇軒對面,幫宇軒做事,但實際情況並不允許,因為他之後要一個人做憶宏這邊的工作,他必須熟悉這邊的工作才行,否則之後的日子他將會成為宇軒的累贅,拖宇軒的後腿。
夏銘就這樣一邊分心觀察宇軒,一邊學習工作內容,跟他們一起工作到了最後。
「等等要一起去吃些東西嗎?」憶宏在打掃的時候詢問另外兩個人。
夏銘沒有馬上回答,他等到宇軒答應之後才接著答應。
他們去附近吃了牛肉麵,與上次宇軒和憶宏兩人一起吃鍋貼時一樣,憶宏在吃東西的同時,接連不斷地收到訊息,憶宏收到越多訊息臉就越臭。
「抱歉,我可以跟你們合照嗎?」憶宏秀出手機畫面給宇軒和夏銘看,「我女朋友一直懷疑我跟其他女生有曖昧。」
「可以啊。」夏銘直接答應,宇軒也點頭答應。
拍完照片之後,夏銘好奇地問:「有這種女朋友不累嗎?」
「累啊,怎麼不累?但有什麼辦法,誰讓我喜歡她呢?」憶宏無奈地回答:「大家不都說戀愛讓人智商降低嗎?大概就像這樣吧。」
吃完之後,宇軒陪著有騎車的另外兩個人回店門口牽車,憶宏看到夏銘跨上門口那台停在汽車停車格上的紅牌重機之後,眼睛都亮了起來,「你自己花錢買的嗎?太厲害了!我可以看看嗎?」
「可以啊,只是在店門口不太方便,還是要到我家去看?」
憶宏欣然答應,全然忘記剛才女朋友連環訊息質疑他時所造成的不愉快,迫不及待的想要去夏銘家看車。
「宇軒一起來嗎?」夏銘還不等宇軒拒絕,就接著說:「如果沒什麼事情的話,我們就一起走吧?反正我們家離這麼近,就算不看車,也可以順便載你回家。」
夏銘都這麼說了,宇軒也不好拒絕,就這樣答應,戴上不知道是不是夏銘蓄意準備好的安全帽,在憶宏有些羨慕的目光下,跨上夏銘的機車後座,三人一起前往夏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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