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以其恆久不變的速度在消逝，回到香港的我，很快便被忙碌的工作所淹沒。

我不曉得跟水無月的關係，是否所謂返回正軌了，我們偶然還是會碰面，但再沒有讓大家有單獨相處的機會，每次見面只限有第三者在的場合，因為我們都懂得，時間是最好的良藥，亦是最殘忍的劊子手，可以把所有事情重整歸零。

白天總是忙着工作，半刻意亦半巧合地讓自己忙得不可開交，這樣就可以連胡思亂想的時間都沒有。

可是每個夜深人靜的晚上，在床上輾轉反側之際，對水無月的思念便會迅速蔓延，並將我吞噬在無邊的黑暗中。

一幕幕過往相處的片段，他說過的話，他的擁抱，甚至只是簡單牽手的觸感，都在黑夜中變得愈發清晰，我被困進思念的海，而且沒法歇息。

這是不是所謂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

當初執意跟他退回朋友關係，是不是我錯了？

如果我甚麼都不顧，勇敢地回應他的愛，是否就不會感到依依不捨，而是能夠好好向前進發，並不會像現在這般，時刻悔恨回望？

但如果世上有如果，我就不是現在的我了。

就這樣平淡地、彷似相安無事地過了三個月。

日子過得不算差亦不算壞，跟韓元浩的關係更能夠稱得上愜意，甚至當我以為已經把心底的雜念清除，能做到一如水無月般，見面時跟對方毫無介蒂，還能不生波動般談笑風生，但原來當一件事情未走到最後，永遠不知道未來還有甚麼等待着你。

直至很多年後，偶然想起當日的種種，還是忍不住對這世界是否存在着自由意志這一問題，充滿着無數的疑問，為甚麼當我下定決心，不要與任何人糾纏，但接踵而至的事情，卻有如宿命般發生，這一切是早已註定，抑或真的只是偶然？

就像那天，我坐着韓元浩的車回家，如果當時韓元浩沒有因為接聽工作的電話而把車停靠在一邊，我沒有四處張望，而是乖乖低頭當一個手機中毒者，所謂真相便不是真實存在了。

直到現在還記得，當時那活像被人用錐子一下下敲打左胸所產生的刺痛感覺。

那天是如過往般尋常的星期六傍晚，我跟韓元浩吃過午餐，看了一場電影後，正準備回家。車子行駛的路，沿途所經過的風景已看過數百遍，一切都如往常一樣。

在差不多回到韓元浩家的時候，他接聽了一個關於工作的電話，他把車靠在一旁，用眼神示意讓我等一會，然後便跟電話另一端的人交談起來。我本來拿着手機在看某討論區的貼文，並沒有留意車外的景物，但鬼使神差地向車外看了一眼，就是這一眼，竟見到多月不見的媽媽。

她穿着淡黃色連衣裙，外搭卡奇色的乾濕大衣，腳下是一對淺褐色的高跟靴子，她步履輕盈的向前走着，秋風把她的頭髪輕輕吹起，而我就像看到一道幻像般，無法相信眼前看見的是真實，更有仿如隔世的感覺。

因太心急連安全帶亦未拿掉，更忘記車門是自動鎖，如反射動作般想都沒想就打開車門，當然車門打不開，還被安全帶勒痛了胸口，我側身解下安全帶，但下一刻的動作卻凝滯於半空，當安全帶快速收回並發出「啪」一聲的響聲，我才確信看見的都是現實。

在媽媽身旁還有一個人與她親密地手牽手走在路上。

她與對方愉快地交談着，不時頭碰頭地輕笑，而媽媽的眼裏彷彿只有眼前人，周遭的任何事物都沒法映入她的眼簾，當然亦不曾留意到我正坐在車內看着她，她的笑容是我從沒看過的甜蜜，那份發自內心的喜悅感，讓我愈看愈發覺得觸目驚心。

我隔着車窗看着她步近，然後與我坐着的車子擦身而過，到最後吞噬在路上洶湧的人群中......

希望媽媽會突然回頭並且發現我在，又怕她回頭知道我看到剛剛那一幕，頭一瞬間產生嗡嗡作響的聲音，完全反應不過來，直到韓元浩大力搖晃我的肩膀，才回復一切感觀，我立即擁抱着他，身體在瑟瑟發抖，胸口被堵住般抖不過氣，心裏像被尖銳的利器，不斷反覆劃過並留下透明的血痕。

韓元浩把車子的暖氣調高，不斷摩擦我的手臂、背部，直到我發冷的身體終於有了一絲溫度。

「還好嗎？怎麼了？哪裏不舒服？」韓元浩問。

良久我才說出一句像總結的話：「我想...我看到魏裴萱跟我媽媽在一起，而且關係並不一般。」

「至於嚇成這樣嗎？還以為你哪裏不舒服，身體突然變得這麼冰......」

韓元浩說得對，我理應不需要驚訝，只是腦內掠過相同的畫面，我分明看過她們在一起，並且一直知道她們在一起，可是我為甚麽會忘記，我為甚麼會想不起來，我為甚麼感到害怕？

「你確定沒有看錯？」

我點頭應了一聲「嗯」。

「她們去了哪個方向？」

「後面。」

韓元浩立即替我把的安全帶扣上，然後倒車轉彎往回走。

車子一直往回走，最後終於看到媽媽跟魏裴萱的身影，她們走進一家餐廳，選擇了靠窗的位置並坐了下來，於是韓元浩把車停靠在餐廳對面，讓我能看清楚二人在餐廳內的一舉一動。

我跟韓元浩都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往餐廳看去。

她們笑着交談，時而牽手，時而替對方撥頭髮，態度親暱，而且兩人之間更充斥着瞹眛的氣氛，怎麼看都不像是普通朋友。

我愈看愈不明白，腦裏一片混亂，更不自覺咬着發抖的手指頭，想着她們究竟是甚麼關係？

魏裴萱到底是誰？

她既跟水無月認識，又跟我媽的關係非比尋常，她絕對知道我是誰，才有目的地接近我，可是她的目的又是甚麼？真如當初她所言，只是為了見水無月才利用我嗎？可是她既跟我媽媽相識又為何隻字不提？

一時間千頭萬緒湧上心頭，卻沒辦法解開心中所有疑惑。

「你想要過去問過明白嗎？」韓元浩問。

「我應該問嗎？」我反問韓元浩，同時亦在問自己，我真的想知道答案嗎？我需要知道答案嗎？

雖然女兒跟母親理應關係親密，但這不代表我就可以窺探媽媽的私隱，畢竟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即使是血脈相連的親人亦不例外。

而且我仿似嗅到絲絲的危險氣息，並且腦海深處有一把聲音在警告我千萬不能碰，只要一碰觸到真相，就會有甚麼碎掉一地，挽不回來。

韓元浩雙手握着我的手，用姆指搓揉被我咬得發紅的指頭說：「陸捷，你要是真想問，我陪你過去問過明白，你要當甚麼都沒發生，我現在就立即開車離開，只要是你決定的，我都陪你到底，你明白嗎？」

我向韓元浩點頭示意聽明白，回握他的手並努力掀起笑容。

我知道以韓元浩平日一貫作風，早就衝到兩人面前問得清清楚楚，因為他最討厭一切含糊的事情，總要弄得明明白白，可是因為是我的事情，他才如此有耐性地等待。

不想他擔心，而我又着實不想摻和進去所有與魏裴萱有關的事情，於是深吸了一口氣才說：「我們回去吧。」

「決定？」

「決定。」

韓元浩輕輕吻了我額頭一下，說：「我們走吧。」然後發動引擎，開車離開。

車子再次前往最熟悉的目的地，風景人物沒變，可是一但心裏有了別樣的情緒，看到的東西自然生出截然不同的感覺，就好像看到路上的一家大小，平日總覺得無比溫馨，但此刻的我只覺得這樣的畫面太刺眼。

心裏陣陣的刺痛感，彷彿在提醒着我，內心深處的孤寂從來沒有離開過，即使我並非一個人，而且更與寂寞無關，那種感覺就像是晚上獨自一人身處外地酒店時，突然產生天地虛空，忘了自己身在何方將往何處，甚至忘記自己是何人時，那種無法言語的愁緒。

或許不論我身邊圍繞多少人，過去又從多少人身上得到過愛，可是父母對子女的感情，是沒法以任何形式所取締。

而且更隱約感到負面情緒在心裏慢慢形成了一個黑洞，即使過去從未感受過這樣的情感，但這種負能量的産生，明顯是來自對魏裴萱的妒忌，我羡慕她跟媽媽的親近，妒嫉她能得到媽媽的笑容，甚至開始恨着媽媽的背叛......

「陸捷，我們下車走走吧。」

韓元浩的話把我拉回現實中，然後我才發現，車子早已停靠到一旁。韓元浩沒等我的回答，已先我一步下車，並敲着我那邊的車窗催促着我。

我側身解開安全帶，邊開車門邊問道：「我們要去哪兒？」

剛問完，就發現置身的地方，是那個我中學年代時常留連的小公園。

小公園並無特別，就是一個隨處可見，在你我他的家樓下都會有，最尋常普通的一個公園。

可是它的普通卻能夠帶給人們安穩的力量，是因為雜有兒時的回憶，還有恆久不變的風景吧，就如總會有婆婆伯伯在閒談休息，總會有小孩子天真爛漫地嬉戲，一道道親切又平常的畫面，看着看着窩心溫暖的感覺就會充滿全身。

韓元浩拉着我的手，一直往遊樂場的方向走，直到走到鞦韆前才停下來，然後他蹲下來對一個坐在鞦韆上的小朋友說：「小朋友，你媽媽在找你，你還不回家嗎？」

小朋友半信半疑的看着韓元浩，韓元浩煞有介事地往遠方指去然後點頭說：「你看......」小朋友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由懷疑開始變成心急再感到焦慮，結果就這樣被韓元浩騙走，並向着遠方跑過去。

韓元浩向我眨眼，一副得意的模樣，我忍不住搖頭冷笑地說：「小孩子的童年陰影，就是你這樣的大人弄出來。」

「你跟我又不是未當過小孩，心靈那有這麼脆弱。」他拉着鞦韆，做了一個「請」的動作，示意讓我坐上去，我站在原地不動並挑着眉看着他，他耐不住性子，一手把我拉坐到鞦韆上。

他站在身後替我推着鞦韆，然後我就隨風盪起來。

每一次鞦韆盪到最高處，我都會抬頭往上看，看着大樹上早已變黃的葉子，還有葉子與葉子之間透着夕陽西下的餘光，感覺心裏豁然開朗，嘴角不自覺地上揚，就像第一次盪鞦韆的孩子一樣笑了起來。

待我玩累了以後，韓元浩蹲在我面前說：「雖然你在想事情的時候，那讓人摸不透的神秘感很讓我著迷，可我還是喜歡看見因我而笑的你，你的笑容會讓我很有成就感。」

我知道他帶我來這裏的目的，這裏是我中學年代看書的地方，我們讀書時約會的地方，更是我小時候跟爸媽常來的地方，所以每次來到這裏，心情自然就會好起來。

而他更了解我雖然口說決定了不要去探究媽媽與魏裴萱的關係，可是魏裴萱到底是甚麼人？這個疑問卻一直在心裏無限的放大，大得腦海裏再也放不下其他事情......但盪鞦韆的我，卻像是在黑暗中找到一個小小的缺口，讓我不會過份沈溺在愁思之中，逃不出來。

「如果我是你，會選擇把話說清楚，問過明白，絕不讓自己悶在心裏，東想西想卻只是空想。」韓元浩說。

「並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說過明白，我甚至想不起來，上一次跟媽媽親暱地交談是何時。而且她如果想讓我知道，自然會說出來，她不說就是不想讓我知道，我又何苦去追問？」

「就知道你腦內盡是這些歪理。」他站起來，同時把我從鞦韆上拉到他懷中，「剛剛推你推得手都軟了，你好像比以前胖了很多，而且體力消耗過多，肚餓了。」

我「切」了一聲，說：「你怎麼不說是因為你年紀大了。」

「我覺得你應該要補償我的體力勞動，請我食飯。」

「說歪理的是你吧！」

當時的我，在韓元浩的胡鬧下，的確把負面情緒拋到九霄雲外，可是我沒意識到，孩子對父母的眷戀是與生俱來，並不會隨年歲而減少，而且如果當時我勇敢一點，把所有困在心裏的感覺弄過明白，也許接着發生的一切都會有不一樣的結果。

可惜這些都只是事後孔明的話，當時的我完全沒察覺到內心悄悄起了微妙變化，更引領着我一步步接近，關於所謂真相的開端。而那牽扯着各人命運的繩索，那交織成一根細如髮絲的死結，就在某夜凌晨猛然斷裂......

我深刻記得時間是凌晨三時三十九分，因為暖水壼內的水碰巧喝完，不得不重新燒水，在等候水再次沸騰時，瞄了一眼客廳的鐘，所以知道了時間。

意識還停留在剛剛的夢中，並沒有留意到韓元浩早已站到我身後，所以當他從後擁抱我，腦袋如短路般有一秒失去意識，手一鬆，本來拿着的玻璃杯就應聲掉下，碎了一地。

三秒後我回頭看身後的韓元浩，說：「怎麼走路都沒聲，嚇了我一跳。」

「我沒有嚇你，是你太專注在想事情。」

我拍拍他的手讓他放開我，想彎腰執拾碎片，他卻沒打算放手，只問道：「怎麼起床了？」

「餓醒了。」其實我是被從惡夢中驚醒，可是夢中內容令人有點難以啟齒，於是撒了一個謊。

韓元浩戲謔的看着我說：「晚上你才一個人吃掉一碗加大的特盛魚生飯，半夜還會餓醒，你是豬嗎？」

「對，我是豬。」我沒好氣地說，然後用了點力想掙脫他的懷抱：「那麼可以讓我執拾玻璃碎了嗎？」

他把我放開，倚在雪櫃前興味盎然地看着我用掃把將玻璃碎掃乾淨，然後再用除塵膠把殘餘的碎削黏去。收拾完畢，我看了他一眼，說道：「還不睡嗎？」

韓元浩按着肚子說：「我也有點餓。」

「我剛剛看了廚房一遍，」我擺一擺手說：「你家還是除了咖啡以外，就連公仔麵都沒有。」

他看了一眼牆上的鐘說：「換衣服，去喝夜茶。」

韓元浩沒有理會我的反對，硬要逼我換衣服，然後拉着我前往離他家不遠的地痞茶樓去。

凌晨的茶樓跟白天沒有兩樣，人聲鼎沸熱鬧得很，我們隨意在一張大圓枱前坐下，同桌坐着吃着盅頭飯的夜歸男人，他抬頭看了我們一眼，椅子往左側挪動了一下，又再低頭吃飯；身後則是一群學生，似是狂歡後意猶未盡，繼續喧嘩吵鬧；不遠處還有數個的士司機在高談闊論不着邊際的政治大事。

置身如此吵雜的空間，我卻彷如未聞，手雖做着洗杯倒茶的動作，但思緒還留在夢境之中。

夢裏我回到五歲之齡，場景是老家的房間裏，而夢中的我正舒服地睡着午覺，陽光灑滿一室並暖暖的打到臉上，讓人不想醒過來。

可是睡到朦朧間，卻突然聽到書本掉落地上而發出的巨響，我揉着眼睛醒來，虛掩的門外有人影在晃動，我下床走到門邊，先是聽到兩把女聲在吵架。我聽不清楚她們在吵甚麼，半响，所有聲音嘎然靜止，房間外再沒有絲毫動靜，於是我偷偷從門隙往外看，卻看到兩個交疊的身軀緊貼着彼此，耳鬢廝磨地低語，接着下一刻已兩唇相貼，輾轉間由輕觸到激烈，二人的氣息變得粗亂，良久她們才慢慢分開。

當二人分開後，我終於看清兩人是誰，是媽媽跟魏裴萱。

我感到腦袋麻痺，意識陷於清醒與夢境之間，卻沒辦法從夢中醒過來。

突然場景一轉，我置身在爸媽房間的衣櫃中，並透過百葉門清晰看到床上的一切。媽媽看着魏裴萱嫣然一笑，然後又再熾熱擁吻，她們情不自禁地愛撫着對方，兩體纏綿，喘息聲與呻吟聲互相交替，我閉上眼睛雙手掩着耳朵，只感到呼吸困難、頭痛欲裂......

突然所有聲音都消失了，有誰把衣櫃門打開，我以為自己終於從黑暗中得救，睜開眼卻見到魏裴萱一絲不掛的站在我面前，她突然用雙手狠狠扼着我的頸，她的力道很大，我雖有大人的意志但奈何只得小孩的身軀，因此無從反抗，在失去意識前一刻，只見床上一抹鮮紅在眼前化開，然後我便從夢中醒過來。

夢中的場景太過於真實，甚至連聲音氣味亦記得一清二楚，我不禁懷疑這其實是一段被遺忘的記憶，因為對於夢中發生的情節絕無半點陌生的感覺，只是有點分不清那些是真、那些是虛而已。

我托着下巴呆坐了一會，韓元浩便拿着點心回來，我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有多呆滯，於是扭頭望着他淡淡一笑以作掩飾。

他回了我一個笑容，然後拿起筷子夾起一件還在冒煙的蝦餃，二話不說就往我嘴裏塞。

我當時雖沒有張開口，但單是碰到蝦餃皮，已足夠燙到嘴唇，我輕呼了一聲，不禁蹙眉罵道：「神經病，很燙！」

隔壁坐着的男人偷瞄了我們一眼，一臉不悅，但韓元浩只是嬉皮笑臉地看着我，而這次他先吹了一下蝦餃，又再硬塞到我口中，我立即狠狠拍打了他手臂一下，待我把蝦餃吞嚥下肚後立即說：「你有完沒完？」

「見你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現在是不是精神多了？」他又夾了一個叉燒飽到我碗中，說：「我很睏，快點吃完快點回家睡覺。」

我看着桌上放着蝦餃、燒賣、春卷、叉燒包、粉果、腸粉...一桌七八籠點心，忍不住吐嘈：「既然如此，你還拿這麼多點心回來。」

他一臉玩味地笑答：「因為你說你餓，我不餵飽你，怎能安心睡。」

聽到他不正經的笑聲，便知道他的語帶相關，於是回了他一個敷衍的笑容就沒有再說話，並半鬥氣地把點心都塞進口中。

韓元浩忽然叫了我一聲：「陸捷。」

我邊咀嚼着邊不耐煩地「唔」了一聲以作回應，他見我沒扭頭看他，便用手板過我的臉，我不待他開口說話，先發制人的說：「食不言，寢不語。」

「鬧脾氣的你，還真可愛。」他托着下巴訕笑的看着我說：「不鬧你，剛剛我說笑而已。慢慢吃，你吃多久我都等。」

韓元浩永遠不吝惜說肉麻話，雖然我聽得有夠多，還是沒辦法習慣，而同桌的男人更快速把最後一口飯爬入口中，連咀嚼都來不及，飯還含在口裏就拿單結帳離開。

「你看，陌生人都受不了你。」

「陌生人的事情關我甚麼事，你受得了我就夠了。」

我白了他一眼，說：「誰說我受得了？」

他擺一擺手說：「可是不論你怎樣，我都愛你，所以你...」

「所以你成功了，我們還是快點吃完離開，我不想別人起一身雞皮疙瘩，吃不滋味，吞不下嚥。」

他只是一臉壞笑的看着我，沒有反駁而是讚賞地說：「我的陸捷，果然聰明。」

離開茶樓，在回家的路上，韓元浩突然一本正經的問：「你在想些甚麼？」

莫名其妙的問題，我不曉得他想問甚麼，於是裝輕鬆地反問：「我想的事情有很多，你指那一方面？」

「例如...」他摸摸下巴，說：「你剛剛不是餓醒，是發夢了？」

「哦？」我愕然的看着他，他是猜中還是我說了夢話？

「我就睡在你旁邊，會不知道嗎？」他吃吃笑地說：「就算發春夢，都不用害羞，但最好現實中找我好好實踐一下。」

「甚麼春夢，神經！我只是夢見媽媽跟魏裴萱在一起而已。」

「你又入夢太深，發夢的事情怎能當真？」

「不是說夢其實是把內心的東西，或者過去的事情反映出來。」我忍不住問道：「你覺得我有沒有失憶的可能？」

「記不起哪段時間的事情？」

「是記起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記憶的事，像是小時候見過，但因為年紀小而忘記了。而且...」我咬了一下唇再說：「我第一次遇到魏裴萱就有很熟悉的感覺，現在想想，也許我小時候真的見過她。」

「其實就算是真的見過又如何？你介意的是，她跟你媽媽的關係吧，的確知道自己媽媽跟另一個女人有親密關係，是很難突然接受，但你媽媽作為一個單身女子，要與何人相愛，要怎樣生活，她都有自由選擇，只不過因為她是你母親，所以你才會想不開。」

韓元浩說的道理我自然明白，但總覺得事情不是這麼簡單，「可是夢境太真實，甚至不覺得是夢......」

「不要可是了，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突然擁抱着我，低下頭在我耳邊問：「我反而擔心是否我做得不夠，你慾求不滿，所以發春夢？」

「難得正經一回，又發瘋。」

我掙脫了他的擁抱，逕自向前走，他追上來繼續說着瞎話，但直到回家之前我都裝作聽不見，亦沒再搭話。

回到韓元浩的家，其實已經差不多清晨時份，但我們還是決定躺在床上補眠，而這一次我沒有再夢見有的沒的，也許是吃飽了，所睡得很安穩。

可是那一夜之後，我就像不小心開啟了甚麼怪異的藏夢箱般，每隔數天就會發相同的夢，情況有點像小時候發惡夢一樣，不同的是夢境像是有自我意識，場景不停地轉換，有時候跟惡夢重疊，有時候又可以跟現實接軌，甚至開始不斷加插不同人物進場，如上一刻明明夢見在床上的是媽媽跟魏裴萱，但下一刻媽媽消失不見，跟魏裴萱纏綿的郤變了安君陽。

說它混亂嗎？又不完全是，因為跳躍的場景雖讓人摸不着頭腦，但每次不論夢境以甚麼形式開始，最後還是會在魏裴萱雙手扼着我頸時作告終。

於是無數個夜晚，皆從同一個終結中醒過來，而時間都恰巧在凌晨三、四時之間，我不知道這是否有着特別的含意，只知道每次看着漆黑的夜空，由黑暗轉到光明，天空泛着一片魚肚白色後，才能再次安睡。

不論是精神還是身體都開始有點吃不消，夢中零碎卻又有跡可尋的片段，讓我開始確信，真相或許早就藏在記憶之中，潛意識在努力告訴我有甚麼被遺忘了，可是每次差一點點便能碰觸到時，卻如墮進迷霧的森林中，突然看不清前路與方向。

要把這個死結解開，此乎最直接了當應該是找兩個當事人去了解，因為解鈴還須繫鈴人吧？否則我一直跟夢境糾纏下去，只會能我墮入思想的深淵中，最後作繭自縛，死結未解開，人已經先瘋掉。

但冒然去問媽媽，我小時候是否曾經撞破她跟魏裴萱的好事？不見得她會告訴我真相，因為我根本不知道夢境的真實度有多高。

還是應該去看心理醫生，接受催眠治療，把記憶從腦海裏翻過遍？但當我把這個想法說出來跟韓元浩商量時，他只把我當作笑話，並說道：「你本來就是瘋子，醫生救不了你，倒不如跟我去趟旅行，放鬆一下，反而有效。」

對於韓元浩的話，我表面上不以為然地聳聳肩沒再說下去，但心裏卻暗罵了自己一聲笨，果然他只當自己說笑，並不會認真給予意見，有些事情還是得靠自己才行。

而那次之後，我沒有再向韓元浩提及任何關於夢境的事情，卻開始為自己的夢做記錄，把醒來後還記得的所有細節寫下來，再慢慢把這些事情拼湊一起。

也許在記錄的時候，不得不從腦海中思考一次，漸漸發現夢中的場景雖跳躍，卻有一個共同點，就是皆是發生在那幾個特定的場所中，包括老家、一個不知名的遊樂場、海邊與及一條長長的公路。

會不會只要現實踏足這些地方，我便會想通呢？可是後面的三個地方，只感到熟悉，卻想不起來是甚麼地方又或何時去過，似乎只能找天先回老家一趟，也許能找到點點蛛絲馬跡吧。

因為不想驚動到家人，亦不想解釋太多，所以我故意選了平日的中午，回到老家中。

老家是舊式唐樓的三房兩廳單位，一開門整個客廳就一覽無遺，而三間房間就分布在正前方，廁所跟廚房就並排在右邊。

因為我多年前已搬了出來，原本的房間就在陸允結婚後改成了衣帽間，陸允的房間也有略略裝修過，只有爸媽的房間，一直沒有任何的改動，依舊是從前的模樣，所以當我打開房門時，立即有一種時空錯亂的感覺，因為不但家具沒變，甚至連陳設的裝飾品，都原封不動保留着媽媽離開前的模樣。

唯一不同的是，從前牆中掛着的婚紗照，早已經拆了下來，被收藏在書枱下。

我無奈的輕嘆了一聲。

單從房間就能感受到爸爸對媽媽的愛從來沒有停止過，我本來以為都事隔這麼多年了，心態上不是應該或多或少有了變化嗎？為甚麼可以固守着一個人，守着一個人的地老天荒？

我搓揉了一下太陽穴，然後走到書架前，拿出一個放滿相簿的箱子。

兩本厚重的相簿有爸媽由年輕到離婚前的照片，另外還有一些小本的相簿，有我跟陸允的童年照，亦有長大後的照片。每本相簿都寫着我們各自的名字，從秀麗絹細的筆跡，可以認得出是媽媽所寫，而剛勁有力的，則是爸爸的筆跡。

我先打開其中一本厚相簿看，有爸媽的童年照，亦有他們學生年代至結婚的照片。看着一張張泛黃的相紙上，彷如定格了的時光及笑臉，雖然非當事人，亦產生出不勝唏噓之感。

我把相簿合上，又拿出另一本仔細地看着每張照片的背景，並一直與夢境中的場景作出對比，但一直揭到最後都沒有相似的場景，

但讓我有點在意的是，相簿中有數張照片被抽起了，然後留下曾貼過照片的空白痕跡。印象中，小時候看時，並沒有任何空白，是媽媽當年離開時順手拿走的嗎？

邊懷着這樣的疑問，邊開始檢閱寫上我名字的相簿，並集中由五、六歲的那部份看起。

但因為數量有點多，我又想從每張照片看出端倪，所以花了不少時間，一個小時下來，才看完了四本而已，正當我想拿出第五本看時，卻聽到大門傳出鎖匙插孔的聲音，我嚇得立即把相簿放回箱子內，並把箱子放回原位。

因為太慌張，把旁邊的書碰跌了，連忙拿起想放回書櫃中，卻跌了一張照片出來，我來不及細看，下意識便把照片放進大衣的口袋中，並離開房間。

才剛把房門關上，爸爸便踏入家中。

「小捷，你怎麼會在家？」

「爸，你今天怎麼這麼早回來？」我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走上前，挽着爸爸的手說：「哥跟嫂子今晚都不回家吃飯，難得我今天放假，所以回來陪你。」

「賣口乖。」爸爸輕敲了一下我的額頭，說：「不去約會？」

「我倒是真的想約一個帥哥吃燭光晚餐，」我笑着說：「那麼，帥哥你接受我的邀約嗎？」

爸爸點點頭：「有美女相伴，當然接受。」

「在家如何？我煮給你吃。」

我說罷，走入廚房並打開雪櫃檢查看看有甚麼材料，然後心虛的嘆了口氣，還好爸爸對我的謊言並沒有生疑。然而細細檢查過後，發現家裏沒甚麼可吃，於是扭頭從廚房向客廳內喊道：「爸，家裏都沒有菜了。」

可是爸爸久久沒有回應，於是我走出廚房，才發現爸爸不在客廳，心頓時漏跳了一啪，該不會在房間吧！我立即走到爸爸的房間前，探頭問道：「家裏都沒有菜了，我要去一趟街市。」但眼睛卻來回盯着箱子跟爸爸，爸爸坐在床上看了我一眼，我立即擺出一個大笑臉說：「如何？你想吃甚麼？」

爸爸好像沒有發現甚麼，只是伸了一個大懶腰才站起來，說：「我們一塊去吧！」

我挽着爸爸的手，慢步向街市進發。

街市其實離家不是很遠，不過是十五分鐘的路程，但因為已經入冬了，颯颯寒風吹過，還是會覺得冷，於是我緊了緊大衣的衣嶺，讓風不要直接吹到皮膚。

爸爸見狀，便停下腳步，把圍巾脫下來，然後圍在我的脖子上說：「我不止說過你一次，你做記者這一行，常常到處東奔西跑的，怎麼就是不買一些有防寒功能的衣服，像你現在穿的這些絨毛大衣，好看卻不實在，下雨弄濕了，清洗又麻煩。」

我只是傻笑的看着爸爸，然後想起從前像這樣手挽手的日子。

以前每逢冬天，爸爸總是會先替我們圍好圍巾，然後左手牽着我，右手牽着陸允，一起出門去。

而每次他都把我們的手捉得很緊，特別是過馬路的時候，不過這並非怕我們走散，而是爸爸這個不愛守規矩的人，要把我們捉緊，才能安全並快速地衝紅燈。還記得有一次在某過交通黑點，他如常的又不看燈只看車，便拉着我們過馬路，結果對面有警察等待着，把爸爸臭罵了一頓，還要罰款。

每次想起，都忍不住笑意，這些日子好像離我們已經很遙遠了，但記憶卻如昨天般歷歷在目，我相信即使往後再過去多少年，看似多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依然能成為會心微笑的契機，讓人心頭暖暖，甚至變成了思念的線索。

雖然心裏充滿暖意，但口裏還是故意打趣道：「聽說男人年紀愈大愈囉唆，現在看來倒真的沒有錯。」

「再過幾年，你想聽到我囉唆都難。」

我挽着爸爸的手，半撒嬌地說：「怎麼會呢？你會長命百歲的。」

「再長命都不過百年，真不知道是否能看到你嫁作人妻的日子。」

「怎麼突然說這些？」我皺眉頭，一本正經的說道：「女人不一定要結婚才能幸福，而且除了花錢花時間之外，暫時我看不到結婚有甚麼好處？」

「你下個月就三十歲，還心性不定，說出來都不怕羞。女人的青春有限，現在你還可以挑人，將來連被別人挑的資格都沒了。」

「爸，你怎麼把我說成殘花敗柳的樣子，我好歹是你女兒來的。」

「是老女兒。」爸爸笑着說。

「對，」我故意把尾音拖長，自嘲地回應：「還人老珠黃呢。」

「我向來不管你的感情事，但既然已經挑定了，就帶回家讓我看看吧，免得有天突然說要結婚了，我連女兒要嫁給誰都不知道。」

聽到爸爸的話，我有一秒的晃神，並想起了水無月，手更不自覺地轉動着銀手鐲。

其實說來奇怪，雖然我從來沒有結婚的念頭，卻曾想像過跟水無月生活下去會如何，我們是否能走完一輩子呢？可是每次想到最後，韓元浩的身影就會跳出來，而他那天在海邊跟我說的話，就會在我腦海裏飄盪着。

我低下頭看着手，然後聳聳肩回答道：「放心吧！你已經見過了。」

爸爸眼神沒有半點疑惑，只是想了想才說：「那就找天一起吃飯。」

我「嗯」一聲回應，而爸爸亦沒有再追問下去，似乎他應該猜到我跟水無月並非情侶關係了吧，否則不會要求我帶男朋友跟他見面，只是他猜不到的是，我是跟韓元浩復合了。

我們倆在街市裏逛了一圈，很簡單地買了一些菜就回家了。

因為只有兩個人的關係，煮的都是最簡單的家常菜，像是最普通的菜心炒牛肉、清蒸撻沙魚、蒸水蛋，再煲了蕃茄薯仔排骨湯而已。而烹調過程絕對不複雜，所以一個小時不到，餸菜就可以上桌。

我跟爸爸對坐着，一時間我們都沒有對話，只有電視發出的聲音迴盪於空氣之中。

此時，電話的鈴聲劃破了沉默，我偷瞄了一眼爸爸手機上顯示的名字，然後裝作淡然的繼續吃飯。而爸爸輕輕劃動手機屏幕的答話鍵，拿起電話邊答話邊走到露台。

大約過了五分鐘，爸爸才掛掉電話，從露台步進室內。

待他坐下來後，我抬頭向他一笑，把餸菜夾到他碗中，語氣盡是淡然地問道：「剛剛是媽媽打來嗎？」

爸爸點點頭說：「她剛回來香港，這次會逗留一段時間，你跟小允找天跟她見見面吧，自從上次婚禮以後，就沒聚過一次。」

「媽媽跟你說，她才剛剛回來香港？」

「嗯。」爸爸邊吃飯邊答到：「她好像之前一直跟朋友在西班牙旅行，這幾個月都不在香港。」

「哦...是嗎。」

「怎麼了？」

「沒甚麼，隨便問問而已。」我裝作隨意問的樣子，但心裏的疑問卻又積重了，明明不久前才碰到媽媽跟魏裴萱在一起，她為甚麼要撒謊說自己才剛回來呢？

因為思考着，所以我暫時沒有再說話，而爸爸則一再叮嚀說，讓我記得要跟媽媽見過面。

我一邊點頭答應，一邊想着剛剛爸爸站在露台聽電話的樣子，嘴角不時揚起的笑意，溫柔的聲線，即使只是短短五分鐘，那之間所蘊藏的心思，已足夠讓我看得明白，而結論亦早已明瞭，爸爸是真的還愛着媽媽。

二人離婚至今，已足足有二十三年，十年人事幾翻新，更何妨是二十多年？為甚麼舊時代的人，能夠這麼輕易地思念並愛着一個人，然後就一生一世了，是因為他們都比較單純嗎？還是我們都太複雜，太會計算得失，所以我們的愛情才這麼容易消逝？

「爸，你會覺得寂寞嗎？」我忍不住開口問道。

「怎麼突然這樣問？」

「自從你跟媽媽離婚以後，這麼多年來都是一個人，你就沒有想過再找一個人相伴嗎？」

「找一個人相伴就不寂寞嗎？」爸爸反問我，笑了笑又說道：「到我這樣的年紀，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已無甚分別。」

「難道就真的沒有遇到過心動的人？」

「我已經遇到過命中註定的人，所以再沒辦法去愛另一個人了。」爸爸放下碗筷，幾不可聞地嘆息了一聲，然後笑看着我說：「人一生總會遇到一個人，讓你愛不得、求不得，恨不得。我遇到的那個人正是你媽媽，只是她心裏早就有另一個人，所以即使我再愛她，我們一起有多快樂，亦無法把她心裏缺失的一角填補，而我可以做的只有放手，放手讓她回到她所愛的人身邊。」

我努力消化着爸爸說的話，並細仔地觀察着爸爸的神情變化，可是對着他活到這把年紀的人精，我看到的只是一副雲淡風輕的表情，就像是訴說着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

然而不論爸爸如何處之泰然，還是能感受到被他埋葬在心裏的悲傷。因為明知道愛着的人，愛的是別人，那是種對誰都無法說明的傷痛，而且即使能夠說出來，別人亦未必能理解，而他卻把這種心情放在心裏這麼多年，真不曉得他是如何忍受過來？

「可是，這樣守着一個人，不痛苦嗎？」我問道。

「我們沒辦法控制會遇見怎樣的一個人，亦沒辦法控制遇見的時間，當然亦沒辦法讓自己不去愛。就像張愛玲《愛》裏的一段話『與千萬人之中遇見所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沒有別的話可以說，唯有輕輕地問一句：「噢，你也在這裏？」』，事情就是如此。」

我輕輕搖頭，嘆了口氣，並試着問爸爸，一個我多年來想了無數次的問題：「所以，當年你早就知道媽媽離開的原因吧。」

「相處了這麼多年，多半能猜到對方的想法，只是...」爸爸苦笑了一下，嘆了一口氣才回答：「當年的我，以為只要努力就能改變一切，然而即使有愚公移山的毅力，但凡牽涉到感情，統統都會失效。」

的確在感情面前，任憑你擁有如何堅定的決心，不愛就是不愛了，並非能依靠努力，就可將變質了的感情挽回來。

所以，媽媽當年亳無預兆的離開，是因為心裏的那個人並不是爸爸，而即便跟我們一起，也沒辦法把她的心填補，才會離開吧。但想到這，不知道為何腦裏突然躍出魏裴萱的樣子，於是我帶點猶豫地再問：「那個人是誰...爸爸...你知道嗎？」

「不知道。」爸爸頓了一頓才說，眼神有一秒猶豫的閃避，接着拿起碗筷說：「這些陳年舊事不休提，好了，飯菜都涼了，先吃飯吧。」

「你沒想過要弄清是誰把媽媽搶走嗎？」

「也許在對方心中，我才是把你媽媽搶走的人。」

爸爸把餸菜又夾到我碗中，催促我吃下，可是我牢牢的死盯着他，等待一個答案。

爸爸帶點無奈地看我，笑了笑說：「對方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愛我這個事實，我只需要明白這一點就夠了。」

我不知道爸爸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只是不想說，但我亦沒有再追問下去，因為不想踐踏眼前人的尊嚴，不想把他的痛挖出來。

而最後爸爸只說了以下的話作結：「有一天當你遇到那個人，就會明白，只要他幸福就是你最大的快樂。」

晚飯以後，我坐了一會兒才離開回家。

因為一直想着爸爸說的話，完全忘記了要把放在口袋裏的照片放回原位。直到回到家門前，把鎖匙從大衣口袋掏出來，才摸到那張照片。

我坐在沙發上，抱着早躍到我大腿上的阿銀，邊撫摸牠邊仔細看着那張照片。

照片上有六個人，四男兩女，他們都很年輕，笑容燦爛地站在大樹下。

女孩站在中間手牽手，左邊的女孩是我媽，她挽着一個男子，正是我爸爸，另外三個男生勾肩搭背的站在右邊。我認得其中一個是安君陽，另外兩個是我不認識的人，至於跟媽媽手牽手的長髮女生，我一眼就認出來是誰，只是怎麼都沒想到，竟然是魏裴萱。

我呆看着照片中的魏裴萱，長髮的她有着少女的嫵媚，帶笑的眼眸，明亮閃爍，就如女王般坐在正中央，感覺天生就該被人寵愛，被眾人圍繞，即使同是女生的我，單看着照片，亦輕易被她的姿色所迷。

我猜想媽媽心裏的人就是她吧！

亦難怪老爸提到把媽媽搶走的人時，會閃爍其詞，只撒謊說不知道。作為男人，竟被女人橫刀奪愛，確實難以宣之於口。

我把照片放回衣袋內，然後抱着阿銀，爬到床上。

阿銀在我頸邊尋找了合適的位置，便乖乖的躺下來，我用手一下又一下掃着牠的頭，牠發出「咕咕」的聲音並一臉滿足。我試圖借助阿銀發出的聲音，讓自己心裏感到平靜，但胸口悶鬱的感覺卻沒有散去，只覺得還有甚麼沒弄明白，陣陣煩擾在心中。

我嘗試讓自己放空並閉上眼睛，但斷斷續續的想法，不斷躍現於腦內...不禁自嘆了一口氣，果然真相遠比謊言可怕，因為它是真實而不能否定的存在，一但知道了，就沒辦法當作是假的，並且會像連鎖反應般，只會愈挖愈深，直到最後無法歇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