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喂,醒一醒,來了啦!」
李冠廷被一旁的大毛叫醒,翻過身來拿起相機,一手抓著全片幅的厚重機身,另一手當作支點,頂著最大焦段800mm的望遠鏡頭,兩腿打開成六十度角趴著,穩穩地釘在屋頂上。
「靠!你這種架勢,他媽的受過狙擊訓練喔?」
李冠廷沒有受過什麼狙擊訓練,他甚至連一天的兵也沒當過,以他這個年齡段來說,不用當兵這件事,羨煞了許多必須頂著大光頭在烈日下出操,腦子裡沒有保家衛國,卻只有想著放假要去營區外私娼寮,只敢看不敢玩的衝腦青年。
中部山城長大的李冠廷,家裡的經濟來源之一是兩甲地的枇杷田,但諷刺的是,他最不愛吃的水果就是枇杷。他總覺得這種黃皮上帶著小短毛的東西,不能稱得上是水果。
排行老么的他,是家中三個孩子裡唯一的男生,上面的兩個姊姊,一個名字叫寒嫣,一個叫名字若羽。他曾經問過父親,為什麼只有自己的名字特別的不同。每次都慎重為三個孩子取名的父親,語重心長地對他說:「弟弟啊,你知道嗎?你出生的那一年,考上醫學院的人裡面,名字最多的就是冠廷啊。」
知道自己的名字背負了這麼重大的責任,在前往醫學院的崎嶇道路上,他偶然看見了威廉.克萊茵的一幀作品—《槍》,因此而迷上了攝影。他揣著父母的醫生美夢前行之時,腦海中會不時想像威廉克萊茵在各個城市,用對抗當時主流學說的反叛精神,以他自己的鏡頭記錄了街角眾生。
經過了多年的努力之後,李冠廷最終成為了一名非主流的自由攝影記者。
至於他的兩個姐姐,拿了全額的獎學金去美國唸書,畢業之後,一個在東岸當起了律師,一個在西岸自己創業,成了電商界的新起之秀。雖然兩個姐姐的發展跟李冠廷截然不同,但兩個姊姊,從他小時候就對他疼愛有加,一直到長大之後都還是如此。
「老弟,別怕!如果你搞出什麼事,大姐幫你辯護,保你沒事!」在東岸當律師的大姐,大放豪語。
「喂,弟啊,我跟你說,想要什麼就跟姐說,姐姐我什麼東西弄不到啊!你懂的,嗯。」在西岸搞電商的二姐,小聲耳語。
李冠廷不理會大毛,檢查了一下光圈大小跟快門速度,又調整了一下姿勢。
大毛是李冠廷在社群軟體上認識的臉友。空閒的時候,大毛喜歡帶著200mm焦段的鏡頭,從遠處拍一些漏網畫面,通常是在Cosplay的會場,或是有Show Girl的展覽上。
除了風格特殊的人像局部寫真之外,大毛也是個飛機迷,常到機場附近一個絕佳的私房攝影點拍飛機的起降。這一次,大毛就是受了李冠廷的拜託,帶他來到這個屋頂。
遠處的飛機越來越近,一架鐵灰色塗裝,掛載四具PW2040引擎的美軍C-17軍用運輸機,由西往東緩緩地進場準備降落。李冠廷與大毛連番按下快門,相機模擬反光鏡的聲音啪啪作響。
C-17平穩地降落在台北市區的機場跑道上,塔台沒有指引它到空著的閘口,而是讓它滑行到航廈的另外一邊,靠近空軍3701機棚旁的空地。
兩輛黑色寶馬和一輛黑色爬山虎,疾速地駛向剛停下的C-17。
飛機艙門打開,走下兩男兩女,沒有帶任何行李,很快地鑽進爬山虎。接著寶馬就一前一後夾著爬山虎,飛馳離開機場。
三台車疾駛而去之後,李冠廷依舊繼續趴著,手指還是一直輕點著快門。
「人都走了,你是拍好了沒?」大毛皺了一下鼻子,又推了一下鼻樑上的眼鏡。
「好了啦,等一下傳給總編交差就行了。」
「是喔,那拍好了還不起來,快點啦,你不是說要請我去『主人樣咖啡』,走了啦!」
請大毛去主人樣咖啡,是來這個私房攝影點的代價。『主人樣咖啡』是鬧區裡的一家女僕咖啡館,裡面的服務生全是穿的全是女僕裝,不過,裡面的咖啡嚐起來就像清洗咖啡機流出的髒水。但大毛並不覺得,他說:「我喝的不是咖啡,是一種人生的味道!」
「催屁啊!你是有這麼愛喝咖啡喔!還不是去看妹仔而已。」
李冠廷又多按了幾下快門之後,拆下鏡頭,再將相機機身跟鏡頭分別放進攝影背包。
二
下午一點半,林雨昕正在準備待會兒的採訪。
在現在普遍只會接受餵稿的年代,林雨盺算是記者中的奇葩,只要有她在的採訪現場,總能讓受訪者因為她的提問而面露尷尬。如果是一般的採訪也就算了,但她偏偏從出道以來就在政治組,還專跑國會,採訪的對象不是國會議員,就是前來備詢的各部會首長。
林雨盺三十歲生日的當天,總編神神祕祕地找她進了辦公室,送給了她一個生日大禮。受領了禮物,走出辦公室,林雨盺在心裡暗自決定,有朝一日,她也要還禮給總編。
這個禮物是一份心意,總編當時是這麼說的:「我看妳在政治組,成天面對立法院那些妖魔鬼怪,實在是太辛苦了,我看了都不忍心。對了,妳生日快到了,對吧?就當作妳的生日禮物,調妳去民生福利組,即刻生效,就這樣吧,不用謝了。」
收到這份生日大禮,雖然不至於太意外,但總覺得調離政治組的日子應該不會這麼快到來。去了民生福利組報到,體脂率35%的組長,為了讓她能良好適應民生福利組的採訪步調,就先安排她主跑衛生部。
更正確一點說,應該是只跑衛生部。
下午兩點零五分,衛生部的例行記者會正式開始。工作人員依序發給在場記者每人一份新聞稿,大部分的記者在拿到了之後,就開始低著頭猛敲鍵盤,準備在第一時間發稿,但林雨昕並不急,畢竟她接下來也沒有需要趕場的行程。
衛生部長陳池松坐到台上正中央的位子,工作人員將事先製作好的圖卡,放到一直以來的固定位置。他熟練地拿起圖卡,說明變種肺炎的疫情變化。肆虐了將近三年的變種肺炎疫情,在最近的幾個月逐漸趨緩。
「最近的疫情有稍微比較和緩,但我們還是不能鬆懈。」
陳池松一邊更換圖卡,一邊說明著最新的疫情變化。
林雨昕看著衛生部給的新聞稿,發現如果把部長說話時候用到的狀聲詞跟語助詞遮掉,他幾乎可以成為一台完美的讀稿機。
「再來就是民眾更關心的疫苗狀況。」
聽到『疫苗』兩個字,林雨昕的耳朵豎了起來,畢竟除了染疫人數之外,大部分的人最關心的就是何時才能在手臂挨上一針。林雨昕心想,許多人恐怕一輩子都沒這麼想要打上一針。
「目前國外疫苗的部分,除了這個民間團體捐贈的以外,政府自行購買的進度,已經在做最後的條件確認,我們希望能夠在兩個月以內收到疫苗。另外就是,國產疫苗的部分,我想大家都知道已經有兩家公司送件審查,預計下個月就會知道結果,如果審查通過的話,也會盡快地能夠讓民眾預約接種。」
結束了每天下午的例行公事,陳池松快速地掃視了一遍會場,大部分的記者都在埋頭寫稿,他似乎很滿意這樣的狀況。
但按照慣例,他還是得問一句:「各位有沒有甚麼問題要發問?」
幾個跑衛生部的熟面孔舉起了手,中規中矩地問了幾個關於解除管制的問題,陳池松很快地回答了之後,準備結束今天的記者會。
「部長!」
正在收拾資料準備起身的陳池松,看了一眼會場,一個年輕的女記者正舉著右手。他看了一眼旁邊的幕僚,像是在問:這個舉著手的生面孔是誰?
不等幕僚反應,陳池松擺手對她示意。
「關於國產疫苗,外界傳言說有政府高層介入審查,甚至有總統下指導棋的說法,這一點部長有什麼看法?」
林雨盺張著一雙大眼,丟出了一個問題。原本敲打鍵盤的聲音頓時消失,會場的氣氛變得詭譎,甚至有幾個老記者,把身子靠向了椅背,露出了難以理解的微笑。
其實這個問題並非第一次被提出,只是上次提出類似問題的時候,陳池松和顏悅色地教訓了提問的記者,告訴那名記者應該要相信政府的能力與作為,都是從有益於民眾的角度出發,不要成天懷著陰謀論來採訪。
「這位記者小姐,我想妳的心態是有點不太健康,這個問題我已經回答過很多次,妳現在又提出這個問題,證明妳沒有做足功課,請妳先回去好好地看看之前的新聞,我相信會有妳要的答案。」
陳池松說完,往後將椅子推開,準備離開。
「部長!可以請你直接回答嗎?」
幾個老記者聽見林雨盺的鍥而不捨,忍不住噗嗤的笑了出來。
只見到陳池松皺起了眉頭,漲紅了臉,朝會場後方使了個眼色,沒有回答林雨盺的問題,快步離開。
「部長!今天早上美......」
沒讓林雨昕問出問題,衛生部的媒體聯絡人已經擋在她的面前,好言好語地要她別太激動,有甚麼問題,歡迎明天再來參加例行記者會。
三
拒絕不了老鳥記者的邀請,在例行記者會後,林雨昕跟著兩個等退休中年大叔,來到市中心的一間咖啡店。
咖啡店的老闆,姚哥,以前也是個記者,專門寫旅遊美食的報導。嚐遍了山珍海味、大宴小酌之後,自己琢磨了一陣子,心一橫,把工作辭了,開了這家離地鐵站有些距離,卻又緊挨著鬧市邊緣的小店。
店裡座位不多,主要都集中在吧檯邊上。說是咖啡店,但其實只賣一種咖啡,就是依照老闆喜歡的比例調出來的那一種,而且只有熱的,餐點也是每週只有一種,完全看老闆買到什麼材料,但還好週週更換菜單。
這週的餐點是勃根地紅酒燉牛肉。店裡的勃根地紅酒燉牛肉,用得是Julia Child的食譜,但香料的比例稍微調整了一下,符合姚哥自己的口味。
中年大叔點了三份的燉牛肉。佐餐的是根小法棍,姚哥自己摸索出來的配方,切開之後,大大小小的氣孔分布均勻,還帶著一股老麵發酵的微酸氣味。
上餐的時候,姚哥多給了林雨昕一杯紅酒:「歡迎新朋友!」
「謝謝!」林雨昕舉起酒杯嚐了一口。
兩個中年大叔一邊吃著,一邊提點林雨昕,在衛生部採訪的時候要多注意那些細節。林雨昕只是默默的點頭,吃著眼前的小法棍。她心裡在想:「我也不是第一天出來跑新聞,我會不知道這些嗎?剛剛真應該拒絕他們的邀約。」
不過,後悔接受邀約的懊惱,在她吃下第一口燉牛肉之後就完全消散了。
吃飽喝足,兩個中年大叔也耍足了老鳥的威嚴,兩人付了帳單之後,留下林雨昕一人在姚哥的店裡。原本林雨昕也想一起離開,但為了避免出了店之後,還得花力氣拒絕可能的續攤邀約,乾脆留下來多喝一杯咖啡。
林雨昕換了一個離門口較近,靠近吧檯盡頭的位子。從偶爾聽到店裡客人的交談中發現,來這裡的客人幾乎都是新聞同業。不同主題的新聞題材,在店裡面此起彼落。
「這裡還可以吧?」姚哥拿著一杯紅酒,靠了過來。
林雨昕點點頭,眼神出賣了她就只是想隨便應付一下的態度。
姚哥像是明白林雨昕的心思一般,把酒杯在她眼前晃了晃,吸引她的注意:「來這裡的客人,幾乎都是同業,大家有一個默契,那就是在這邊聽到的消息,就只能留在店裡,有本事的人可以循著消息繼續挖,能挖出多少就看個人功力。如果只把聽來的照抄,不但一眼就會被揭穿,以後也不准進到我店裡。」
林雨昕笑了笑,她本來就不是那種抄襲新聞的人,她所嚮往的是像Bob Woodward和Carl Bernstein那樣的人物,只是她還不知道她的『深喉嚨』在哪兒。
姚哥說完他想要表達的之後,拿著酒杯往吧檯的另一邊去,跟每一位客人都聊上幾句。有時候林雨昕會想,自己也許並不是那麼適合當記者,因為有時候在面對一些不知所云的採訪對象,她連一句話都懶得開口。
她印象很深刻的一次是,在國會議場的門口,一群記者堵到了執政黨的國會總召-柯建霖。那一陣子柯建霖的關說案,在司法圈裡傳得風風火火,他在神龍首尾都不見的狀態下,神隱了一百零八個小時。
看見柯建霖結束神隱召出現在國會議場,記者們自然是不會放過。
「總召,傳言說你對司法院關說的案子,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突然意識到自己被記者堵到,柯建霖有些受到驚嚇。因為,原本人在議場裡的柯建霖,其實並沒有要出來接受訪問的意思。
當天的國會是預算的加審案,要通過國防部的特別預算,預算的使用單位是國防醫學院。在野黨在會前已經公開放話,會強力杯葛這個預算追加案。
果不其然,當天的國會議場裡,水杯鞋襪齊飛,還有掉在地上的NU BRA也被當成武器丟了出去,差點打中台上的主席。在一陣的混亂之中,同黨的另一位新科國會議員,為了要抵擋在野黨的水杯空襲,拉開了議場的側門,這剛好也擋住了退到一旁,起跑準備衝上主席台的柯建霖。
世界上就是有這麼多的巧合。水杯、側門、起跑,砰地一聲!柯建霖撞上門板,門板打到新科議員,柯建霖跌出議場,門板順勢關上。就這樣,跌坐在議場側門外的柯建霖,面前出現一堆記者,幾個定力不夠的記者,臉上明顯出現強忍笑意的不自然抽搐。
兩個記者將柯建霖從地上扶了起來,他閉上眼睛假裝忘記自已跌出議場外的窘態,微笑面對這場預期之外的採訪。
「你知道嗎?你剛剛的問題叫做子虛烏有,什麼是子虛烏有,你知道嗎?」
「總召,如果是子虛烏有,電話錄音的內容又是怎麼回事?」
「你知道嗎?我沒聽過你說的那個內容是什麼,我只是找王院長喝茶吐吐苦水而已,這樣也叫關說?甚麼是關說,你知道嗎?」
「總召,你找院長喝茶訴苦的內容是?」
「你知道嗎?就是吐吐苦水,什麼是吐苦水,你知道嗎?」
這場上天降下的採訪,總共歷時大概三分多鐘,大部分的時間就只聽到柯建霖鬼打牆般的『你知道嗎?』。那一天,林雨昕一個問題也沒問。
杯子裡咖啡的溫度,隨著時間,已經慢慢下降到催促林雨昕回家的二十八度。她摸了一下背包裡的鑰匙,確認它還在內袋裡。這是她每當離開一個地點的時候的招牌動作,也是從小到大多次遺失鑰匙之後,在挨揍與惱悔之中,發展出的特殊習慣。
「跟你說,你知道嗎?我今天去採訪的那個自殺的案子,......」
林雨昕走下吧檯椅時候,身後的同業正說著今天的採訪,她沒有興趣知道是什麼內容,用力推開店門,大步走向地鐵站。
四
李冠廷回到家裡,換上一身舒適的衣服,把相機包裡的機身跟鏡頭拿出來,他習慣在每天的工作結束之後,把今天用到的裝備清潔一下。
從機身中取出記憶卡,插進筆記型電腦裡,將今天拍到的照片存到筆電的硬碟,備份到另外一顆外接硬碟,再備一份到剛剛才又續約付費的雲端硬碟裡。
從冰箱裡拿出一罐冰啤酒,點開剛剛建立的資料夾,一張張的照片縮圖,依照拍攝的時間先後,依序顯示在畫面上。
他點開第一張照片,畫面上跳出來的是美軍的C-17運輸機。按下鍵盤上的方向鍵,照片一張張跳過,從運輸機上下來的兩男兩女,其中一個是美國國務院次卿,羅伯.杜瓦,還有一個是即將上任美國經濟文化協會的派駐代表,恩佐.麥道威。另外兩個女的,從身穿的米白色套裝看來,也許是秘書之類的人物。
照片裡,小了兩個尺碼的上衣,讓兩個祕書的身材表露無遺,再加上要命的裙擺,剛剛好只蓋過翹臀的微笑線,直讓李冠廷的心裡嘀咕:「靠!這兩個秘書的身材未免也太火辣了,跟女僕咖啡裡的服務生,真不是一個級別。」
繼續瀏覽照片,李冠廷的注意力在黑色寶馬跟爬山虎駛離之後,最後按下的幾張照片之間來回。他覺得最後的這幾張照片所拍到的畫面有些不對勁。
喝下一口冰啤酒,心裡浮現:「不用自己花錢買的啤酒,總是特別美味」。
牆上的門鈴響起,李冠廷看了一下時間 ,大概猜到是誰。
「哈囉~」打開大門,林雨昕站在門口,手裡提著剛從便利商店買來的冰啤酒。
「又來幫我補貨了嗎?」李冠廷臉上堆滿笑意,招呼林雨昕進來。
一個星期之中,總有幾個晚上,做為李冠廷鄰居的林雨昕,會帶著剛買來的冰啤酒來找他聊一聊。有時候是聊工作上遇到的鳥事,有的時候是抱怨為何自己的白馬王子總是迷路。
林雨昕每次串門子,帶來的啤酒遠遠超過他們兩人酒量的總和,也因為如此,李冠廷的冰箱裡,除了幾顆蘋果之外,剩下的全是啤酒。各國的黑白啤酒、限量發售、特殊口味、減糖低卡,有幾罐甚至是因為罐身的圖案特別,通通被林雨昕買來當作叨擾的禮物。
他們兩個是同鄉,很早之前就可以算是已經認識。那個時候,李冠廷正在念第二年的高三,每天一早就出門搭唯一的路線公車上學。林雨昕剛剛考上高中,也搭同一班公車。
林雨昕比較早上車,習慣坐在跟車門同一邊,倒數第二排的位子上。經過九個站牌之後,李冠廷會從前門上車,擠過慣性塞在公車前半部的人群,走到靠近後門的地方,抓著欄杆,朝林雨昕的方向看。
曾經的那個時候,少女年華的林雨昕有著近視卻又不愛戴眼鏡,也從來不敢正眼看李冠廷,只是隱約覺得被一個大男生注目著,那種心臟蹦跳的感覺好像也滿不錯的,畢竟李冠廷長得也不是拐瓜裂棗,偶爾還會流露出一些藝術家的迷濛氣息。
一年之後李冠廷高中畢業,兩人始終沒說上一句話。直到多年之後,林雨昕搬到李冠廷的樓上,兩人在電梯裡偶然相遇,她看見李冠廷手裡抱著幾盒家裡寄來的枇杷,隨口聊了幾句。幾次之後,發現彼此是同鄉,也都是搭那唯一的路線公車上學。
最後,是她先認出了他。
林雨昕認出李冠廷之後,因為兩人也算是同業,慢慢地熟稔了起來。有次在找李冠廷聊天的時候,藉著一點酒意,林雨盺問他當時在公車上,為什麼總是擠到後面看著她,卻又不向她搭話?
李冠廷想了很久,搖了搖頭,笑了笑,沒有回答她,林雨盺也沒繼續追問。他其實有認真地回想,為什麼當時沒向林雨盺搭話,但他只記得,迷上攝影的他,每天上學擠到公車的後門邊,總是想要透過車窗,多看幾眼遠方山陵上,天空的色溫變化。
把林雨昕帶來的啤酒放進冰箱,拿出兩罐德國品牌的啤酒。李冠廷沒有特別愛歐洲啤酒,雖然歐洲可以說是將啤酒發揚光大的起源,但他最近迷上的是口感比較清淡的日本減糖啤酒。他只是想要先把冰箱裡的歐洲啤酒先解決掉。
「我去弄一些配酒的好料。」李冠廷把啤酒放到林雨昕面前的長几上,走回廚房張羅下酒菜。
沒有坐在布面的沙發上,林雨盺將一個大抱枕當成坐墊放在地上,席地而坐。她打開其中一罐啤酒,咕嚕地喝下一大口。二氧化碳帶著啤酒花的香氣,從胃裡衝了上來。她轉頭打了一個嗝,看見了李冠廷正在看的照片。
「今天特別招待,主廚特製八角花生,外加日本進口鱈魚肝。」李冠廷弄了兩碟下酒菜,放到長几上,坐到林雨盺對面。
見到林雨盺沒反應,他又繼續說:「喂,吃吃看,我前天弄的花生,看看怎麼樣?」
新鮮的花生,放進加了水、醬油、冰糖、料酒、八角的滷汁裡,蓋上鍋蓋煮滾之後,轉小火滷上四十分鐘,放涼冰入冰箱,隔天再吃。帶有八角獨特香氣,冰Q入味的花生,配上啤酒,滋味足以抗衡日本進口罐頭鱈魚肝。
林雨盺從筆電螢幕上緣露出兩隻眼睛,看了一眼桌上的花生,用手捻起一顆丟進嘴裡,眼睛一亮,又捻起兩三顆入口。
「嗯,好吃耶,你可以嫁了!」
李冠廷給了她一個白眼。
「你拍的這幾張照片,我怎麼覺得有那裡怪怪的,但又說不上來。」林雨盺嘴裡嚼著花生,還不忘喝上一口啤酒。
「妳也覺得哪邊不對勁,對吧?」李冠廷把筆電轉了個方向,讓他們兩個都可以看見螢幕上的照片。
鐵灰色的C-17,肥厚的機身佔據了大部分的螢幕,機尾的艙門全開,一輛航勤空膳的小貨車,車頭已經上了後艙門板,準備開進C-17的機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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