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軍總醫院地下室的簡易靈堂裡,陳燕玲坐在一邊的角落,面前是陳彥河僵硬冰冷的屍體,站在她旁邊的是他弟弟生前的好友—徐東暉。
今天一早,才剛踏進公司的大門,陳燕玲就接到了預防醫學研究所打來的電話。電話裡的人告訴她,陳彥河出事了。
陳彥河與陳燕玲是一對相差五歲的姊弟,父母在他們很小的時候就相繼去世,姊弟倆是阿嬤一手帶大。
陳彥河從小課業就不錯,一直到高中,成績都維持在全校前百分之一。小時候的他,夢想是成為一名警察。但阿嬤告訴他:「警察不好啦,恁阿公就是警察阿,啊結果勒,不想跟別人一樣收黑錢,就被長官調去守路口,一直守到退休,最後連看醫生的錢都沒有,不好啦!警察不好啦!醫生比較好啦,醫生賺很多錢!」
懵懵懂懂的陳彥河,當時不知道甚麼是收黑錢,但從那時候開始,他的志向就改了,改成了醫生,可以賺很多錢的醫生。
長大之後的陳彥河,志向依舊沒變,只是迫於家裡的經濟條件,他選擇的不是一般的醫學院,而是隸屬於國防部的國防醫學院。
從國防醫學院畢業之後,陳彥河被派到預防醫學研究所去服務。原本以為,一切順利的話,在服務十四年之後,甚至更早一些,就可以贖身去外面的醫院闖蕩,賺進白花花的鈔票,但誰能料想到,他到預防醫學研究所服務的第二年,就傳來了噩耗。
醫院地下二層的走廊,傳來一陣鞋跟敲擊地板的聲響,輕重交錯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劃破這片靜寂的聲音最後停在了簡易靈堂的入口,如果是在恐怖片裡,通常下一秒就會出現一個讓人心頭一顫的畫面。
「妳好,我是彥河的長官,王忠明,您是彥河的姊姊吧?」說話的是一個年紀大約四十歲中段,留著一頭俐落的短髮,兩鬢有些花白,身上穿的是軍便服,肩章上繡著兩朵梅花,說明了他的官階。
陳燕玲腫著一雙眼睛,抬頭看了一眼王忠明,「我弟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據我的了解,彥河昨天午餐過後,說他身體有點不舒服,就先回寢室去休息,到了下午的時候,他撥了通電話到單位上,說想要多休息一下,晚一點不用叫他去吃晚餐。等到今天早上同仁去叫他吃早餐的時候,才發現他在寢室裡自殺了。」
「不可能!彥河,不可能自殺!」,徐東暉兩隻手背在身後握著拳頭,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努力地壓抑著自己的悲痛情緒,「你們一定是搞錯了!」
「事實上,我們在彥河的房間裡,找到了一封遺書,但現在這封遺書在還檢察官那邊,要等到檢察官結案之後,才能拿回來。」
「檢察官甚麼時候會結案?」徐東暉繼續問。
「這我不知道,不過,遺體的司法相驗,我們已經先在所裡面完成了,警察那邊應該也是判定為自殺,所以,我想檢察官應該很快就會結案。」
當王忠明提到遺體的司法相驗的時候,原本就坐在椅子上啜泣的陳燕玲,身子抽動得更厲害了,湧出的淚水來不及用手裡的方巾抹去,一滴滴的淚珠,在她的褲子上浸濕了一片。
「不好意思,還沒請教您是彥河的?」
「我是......我是......」徐東暉的話梗在喉嚨,沒能順利說出。
「東暉......是我弟非常......要好的朋友,他就像是我......另外一個弟弟。」陳燕玲哽咽地說完之後,馬上捂出了嘴巴,鎖住想要放聲大哭的心痛。
徐東暉聽見陳燕玲這麼說,原本還能噙在眼裡的淚水,也開始順著他清秀的臉龐不斷滑落。
「彥河也像是我們的弟弟一樣,今天發生這樣的事情,我們也同感不捨,後續一些喪葬上的處理,我們一定會盡全力協助」,王忠明停了一下,好像也在讓情緒稍微平復,「如果有甚麼其他我們可以幫上忙的,也請儘管說。」
王忠明拿出口袋裡的手帕,往兩邊的眼頭按了按,又彎下腰,一隻手輕輕伏著陳燕玲的手肘:「我還得回去單位,安撫一下同仁,請你們節哀。」
王忠明直起身來,向徐東暉點了點頭致意,然後就離開了靈堂。
腳步聲逐漸遠離,遠處傳來電梯抵達時候,播報樓層的電腦語音。過了幾秒鐘之後,徐東暉把手方在了陳燕玲的肩上:「姊,彥河絕對不會自殺的!」
陳燕玲依舊是低著頭,眼淚不停的落下。
「我們約好了,等他退伍,我們就要去登記,他不會自殺的!」
陳燕玲抬起頭來,已經哭腫的眼睛,又更紅了一些:「我也不相信彥河會自殺!要自殺的人,總會有些徵兆還是甚麼不對勁的地方吧,我看不出來彥河有什麼奇怪的地方。」
這一番話,像是一道閃電,在徐東暉的腦子裡點亮了某個時點的記憶:「姊,我突然想到,彥河有次休假回來的時候,說了一些奇怪的話......」
二
航勤空膳的小貨車,駛出C-17的機腹,開到附近空勤大樓的停車場,入口處的警衛把車子擋下,告訴車子裡的人,現在正在進行消防疏散演練,停車場要暫時關閉三十分鐘,要他們待會兒再過來。
小貨車裡的人,安靜地待在車內,沒有回應警衛。
警衛的對講機傳來聲音,他走到一旁回應了幾句,又一邊點頭,一邊走向小貨車的車頭,確認了車牌號碼之後,按下遙控器,開啟停車場入口的橫桿,目送小貨車緩緩駛入地下停車場。
小貨車直接開到了最底下的B4,停進工具間旁邊的停車格。車上下來兩個面無表情的男子,其中一人的左眼角下,有著一顆明顯的紅痣。紅痣男子熟練地將車廂上的航勤空膳貼紙整面撕下,另一人將撕下的貼紙捲起收進工具間,放進一個寬口的鐵盆裡,然後兩人迅速地坐上車,把車開到對面的停車格。
將小貨車的電門關上,引擎失去動力熄火,兩人待在車上不動聲色。
一旁的電梯間傳來叮咚一聲,電梯門打開,一名男子直接走向工具間,將裡面的鐵盆拿出,看了一眼停在工具間對面的小貨車,又快步走回電梯間。
五分鐘之後,小貨車重新發動,慢慢開往停車場出口。車廂上印著衣物清潔公司的小貨車,開出停車場。一旁的空地上,寬口的鐵盆正擺在地上,裡面冒出藍橘色的火焰,一個穿著航空公司制服的地勤,正在操作滅火器,準備示範如何撲滅眼前假想的火災現場。
小貨車離開空勤大樓,先往東邊,開上外環的快速道路,然後接上高速公路往北,再接上另一條高速公路往南。
二十分鐘之後,小貨車駛下交流道,經過一間地區型的中型醫院,又再往東邊的山區方向開。
開上山區的兩線道,經過一家開在岔路口的水餃店,坐在副駕駛座的人朝著水餃店望了一眼,喉頭發出渴望來上一盤韭黃牛肉水餃,再加上一碗濃香酸辣湯的口水吞嚥聲。
開車的紅痣男沒有聽見旁邊傳來的嘴饞之聲,反倒是想要藉由一聲咳嗽,來掩蓋自己想到薺菜豬肉水餃與酥厚蔥油餅,讓肚子發出的咕咕求救聲。
這一聲掩護的咳嗽,讓坐在副駕駛座的人緊張了起來。他看了一眼紅痣男,露出驚恐的表情,但隨後而至,由駕駛座傳來,在腸胃規律的蠕動之下,胃液、小腸液和空氣的推擠發出的咕嚕聲,解除了他的恐懼。
兩人在忍受嘴裡唾液直冒的飢餓之中,將車開到一處鐵柵門前。
柵門前沒有任何標示此處名稱的告示牌,從柵門往裡頭看,只有幾間低矮的斜頂平房。
電動柵門慢慢滑開,小貨車開了進去,轉了幾個彎之後,倒車停在後方樹蔭之下,一間平房的側門。
車內的兩人,從後視鏡看見平房內走出兩個穿著白色防護衣,戴著動力淨氣式呼吸防護具的人,其中一人手上還拿了一個看似檢測儀器的工具。
駕駛按下儀表板下方的一個按鈕,車廂下方發出氣壓閥門洩壓的聲音。
拿著檢測儀的人,將儀器靠近車廂的門邊,沿著門縫掃過一遍,確認沒有發出警告聲之後,打開車廂。
打開後車箱的門,零下32度的空氣,遇到外面暖熱的微風,在車廂底部結成一片凝霧。車廂的中央擺著一個銀色外殼的箱子,看起來就像是動作電影裡面,被反派藏起足以毀滅世界的武器。
車外的兩人將固定在車廂內部的穩定帶一一解開,取出原本固定在車廂內的銀色箱子,關上車廂門,一人一邊提著它,回到他們走出的平房之內。
坐在車裡的兩人,透過後視鏡,只看到車廂的門被打開,看不見車外的兩人從車廂裡面取出了甚麼。車廂的門關上之後,兩人將車開到更後方的一片樹林茂密的區域,那裡有一個看似倉庫的地方。
將車子停進鐵皮倉庫之後,兩人走向一旁的小辦公室。辦公室裡只有一張辦公桌,桌上擺了一份報紙,和一個冒出白煙飄緲的保溫杯。一個鼻樑上架著老花眼睛的老頭兒,在辦公桌後的座位上打盹。
兩個人沒有裡會老頭,往辦公室最裡面的置物櫃走去。紅致男將鐵製的置物櫃往旁邊推,櫃子滑開之後現出一個小門,門旁邊還有一個電子式密碼鎖。
另外一人蹲下,用右手的食指、中指,在密碼鎖的螢幕上各輸入了兩個數字,再用左手的中指輸入另外兩個數字之後,地面上的小門,砰地一聲彈開,露出一個垂直向下的鐵梯。兩個人依序爬下鐵梯,關上小門,置物櫃又自動回到原處。
原本在辦公室門口閉眼打盹的老頭兒,聽見置物櫃滑動的聲音,微微睜開了眼睛,拿起面前的保溫杯啜了一口,閉上眼又繼續打起了盹。
三
隸屬於國防醫學院的預防醫學研究所,座落於首都圈西南方最外圍的半山腰上,與一般的機構不大一樣,蜿蜒向上的山路上,沒有一塊路標指向它的所在,在大門處也沒有任何人為它題字立牌。
預防醫學研究所是1980年代在以色列的協助之下所建立,它擁有全亞洲第二座的P4實驗室的機構。那是生物安全防護級別最高實驗室。
名為『研究所』,在一般的想像之中,應該會有個像樣的入口,大門後會立著幾幢明亮的玻璃帷幕大樓。但實際上,預防醫學研究所的大門,十分地不起眼,只是一道簡單的電動柵門,柵門後也沒有美侖美奐的新穎大樓,只有間隔甚遠的斜頂平房散落在內,剩下就是根深葉茂、鬱郁蒼蒼的闊葉植物。
王忠明回到預防醫學研究所,直接進了所長的辦公室,辦公室裡,除了所長之外,還有一個穿著灰色中山裝,頭髮三七分,髮間飄散出髮油淡淡菸草味的男子。王忠明覺得男子穿著打扮所散發出的氛圍,著實就是一個突兀的存在。
「忠明,這是局裡面來的人,叫他『主任』就可以了。」所長簡單的介紹了一下。
「你好,需要我幫甚麼忙?」王忠明禮貌性地問候了一聲,他大概可以猜到,局裡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派人過來。
主任坐在所長辦公室裡的陳舊沙發上,抬頭望著王忠明,一隻手指著他,臉上的八字眉,眉頭翹得老高,在額頭上擠出好幾條橫紋,下巴抬起一副要人賞他兩巴掌的角度:「我想你應該也知道,為什麼我會出現在這裡。但我告訴你,我是真他媽的不想來你們這兒,上頭交辦的事情還沒搞定,又出了這麼大一個紕漏,你們能不能少找一些麻煩啊!?」
「陳彥河的事......」
王忠明試著想要解釋,但主任完全不給他機會。
「他的事怎麼了?如果不是我們來了,你們搞得定嗎?廢物!」
主任頤氣指使的態度,原本就已經讓所長不太高興,剛才的廢物兩個字,瞬間點燃了炸藥。
「主任!事情還沒有弄個一清二楚,你就來到我這兒大呼小叫的,我能明白大家都是職責所在,這也就算了!但是你嘴巴這樣不乾不淨,你他媽的以為我局裡沒有人,是嗎!?」
最後的一句,所長吼出的聲音,讓王忠明起了一陣雞皮。
「所長,您別氣!剛剛我說錯話,算我不對」,主任雖然嘴上這麼說,但態度上一點也沒認慫,「不過,所長,我想你也明白,今天我會出現在這裡,就表示上頭已經不太高興,我是不知道您在局裡有什麼人,但這次上頭是充分授權給我,我想你應該知道『充分授權』是甚麼意思,是吧!?」
所長胸中的一口怒氣又吞了回去,讓他脹紅了臉。
主任歪過身子,翹起二郎腿,一隻手放在膝蓋上,揚起食指朝著王忠明:「說吧,你剛剛去了之後,有沒有發現什麼?」
王忠明將剛才慰問陳燕玲的經過大概講述了一遍:「我看不出有甚麼異狀。」
「算了,這也不怪你,畢竟你也不是吃這行飯的。我的人剛剛跟我說,陳彥河可能跟他的好朋友透露了什麼,至於透露到什麼程度,還不知道。」
原來王忠明去慰問陳家的時候,並不是一個人去的,主任也派了一個人跟著過去,只不過這個人,隱藏得很好,沒有在靈堂裡露面,等到王忠明離開之後,他躲在一旁偷聽著陳燕玲跟徐東暉的對話。
「為了保險起見,你們最好先啟動防護措施,必要的時候,銷毀所有的資料,連根毛都別留下!」
主任說完站起身,從上衣口袋拿出一個信封:「陳彥河的遺書,先收好,過幾天專程拿去給他家裡的人,再探聽看看有沒有東西的下落。」
見主任走出所長辦公室,王忠明正準備向所長發發主任的牢騷,辦公室的門又被推開,主任探出頭來問道:「對了,東西是不是今天送到?」
王忠明背後一陣冷汗,呼了口氣:「東西剛到!」
四
電梯上的小螢幕顯示著已經來到了地下五層,兩個穿著白色防護衣的人,一人一邊提著銀色箱子走出電梯。
出了電梯,一個穿著黃色防護衣的人立刻上前。他的身後是一扇上頭開了小窗的氣密門,從小窗看進去,裡面還有更多黃衣人在走動。
黃衣人拿著儀器對著白衣的兩人還有箱子又檢查了一遍,確認無虞了以後,透過防護衣裡的對講機向另外一邊報告,氣密門洩壓滑開,又走出兩個黃衣人,接過銀色箱子,轉身走回房間。
銀色箱子被帶進另外一個房間,房間裡只有一張不鏽鋼的方桌。黃衣人把箱子放在桌上,退到了一邊。
房間裡的另一道氣密門滑開,又是兩個黃衣人走出,兩人手上各拿著一個撲克牌大小的霧面方塊,和一把鑰匙。原本就在房裡的兩個黃衣人對著剛走進的兩人行了一個舉手禮,就轉身從原來的門離開。
兩個黃衣人走近方桌,其中一人手握著箱子的兩個提把,將它們往不同的方向一扭,箱子朝上的一面彈出兩個小門,箱子上出現兩個迷你鍵盤,鍵盤下方有兩個鑰匙孔。
彈開的小門上嵌著一個小螢幕,螢幕上一句英文口號—「Make America Great Again!」,正以跑馬燈的方式撥放著。
黃衣人在防護衣嗤鼻咕噥了一句:「白癡老美!」
另一個黃衣人身體抖動了一下,兩人互看了一眼,從彼此對講機裡傳來的細微變化可以知道,兩人都忍不住訕笑了一聲。
拿起了鑰匙分別插進鑰匙孔,兩個小螢幕上同時出現了輸入密碼的訊息,其中一人拿起霧面的小方塊晃了一下,另一人立刻明白了意思。
兩人將小方塊用力折斷,裡面出現一張紙卡,兩張紙卡上都是一串十三位數,混雜英數字與符號的密碼。
按照紙卡上的密碼輸入,按下確認鍵,螢幕上出現輸入成功的訊息,接著兩人拔出鑰匙等了五秒,然後又再次插入鑰匙,一邊向左一邊向右轉動鑰匙。螢幕上的訊息顯示已經成功開啟,銀色箱子朝向他們的那一面滑出一個小抽屜,裡面擺了一個透明的小盒子,盒子裡裝著一塊晶片。
黃衣人拿起小瓶,隔著面罩端詳了一下:「媽的!就為了這個東西,把我們搞得人仰馬翻。」
對講機裡傳來另一人的聲音:「快點進行吧,時間不多了!」
帶著晶片,黃衣人走回原本的房間,來到工作桌前,他小心地將晶片取出,放進筆電旁的機器裡,用滑鼠點了幾下,機器開始運作,螢幕上出現了一個雙鍊DNA的結構圖。
他盯著螢幕上的雙鍊結構圖看了一會兒,才又點了幾下滑鼠,叫出另一個單鍊DNA結構圖,接著他取出單鍊結構的其中一段之後,將剩下的部分重疊到雙鍊結構上。過了幾分鐘,螢幕上出現了99.99%的數值。
「死老美還真是有他的一套!」
「就算老美真他媽的有這麼一套,還不是不敢自己搞。」
「說得也是,趕緊弄一弄交差吧。」
五
「進來!」所長在辦公室裡回應王忠明剛才的敲門聲。
「進度怎麼樣了?」
「剛剛確認了融合率,有99.99%,現在正在進行合成的作業,要達到老美那邊的進度目標應該不是問題。」
「嗯,幸苦你了。」所長用手撐著辦公桌站起身來,轉身從身後冰箱的冷凍庫裡裡找出一瓶老酒。
王忠明見到所長手裡的東引大麯,又看到長几上擺著幾個紙餐盒,他知道所長嘴饞了,識相地往放著杯子的小茶几走去。
「拿三個杯子。」所長一邊繞過辦公桌走出來,一邊指揮著王忠明。
王忠明愣了一下,辦公室裡也就只有他跟所長,第三個杯子是要給誰,還有別人要來嗎?難不成是剛才那個討人厭的主任?
把三個杯子放到辦公室另一邊的長几上,王忠明沒有多問什麼,接過所長手上的老酒,將三個酒杯都先倒上一些。
這瓶老酒是已經絕版的東引大麯,有別於現在以鋁頭的封裝方式,它是酒廠由軍方手中移交給民間經營之前,所生產的最後一批以膠頭的方式來封裝的大麯酒。
「這個酒就是得這樣凍著喝,才最對味。」所長說完一口乾了面前的那一杯。
按照所長的習慣,酒精濃度75度的大麯酒,一定得要先凍過之後再喝。冰凍過的大麯入口之後,冰涼地順著喉嚨滑下,體溫慢慢將酒回溫,在到達胃之前,那股酒精的燒灼就像強風颳起,濃烈的香氣接著由鼻息竄出。所長說,喝酒就是要有這種『痛快!』
「待會兒,我給你介紹一個人,但你聽好了,我沒叫你開口,你一個字都別說,知道嗎?」所長乾了一杯之後,突然叮嚀了起來。
聽見所長這麼說,王忠明知道這第三個人肯定不會是白天的那個主任。但如果不是主任,那又會是誰?而且所長還吩咐他別亂出聲,他在心裡猜想,要不就是這還沒出現的第三個人是個大人物,自己的等級還不夠開口,再不然就是自己等等要扮的是黑臉,是個威脅用的看板。
「你現在不用多想,等會兒就知道了。」所長像是看穿了王忠明的心思,又為自己再倒上一杯酒。
又再倒滿了三杯之後,所長的臉上滿是暈紅。他額頭上泛起的油光,加上酒精染紅的大臉,配上幾塊零落散在眼角旁,上了年紀之後才出現的斑點,活像是夜市攤車上,被手中骰子主宰著命運,被炭火烤得紅通又帶著幾塊焦皮的香腸。唯一的差別,就是那副鏡架已經嵌入額頭肉裡的金邊眼鏡。
每次看著眼前的香腸所長,都會讓王忠明嘴裡的唾液旺盛地分泌,鼻腔裡又出現蒜粒香腸烤過之後的焦香。今天也不例外,看著所長的他,又沉浸到蒜粒與鹹甜肉香的記憶之中,完全沒注意到第三個人已經來到了辦公室。
「余老,」所長熱情地招呼著,將第三個空杯斟滿,「等你好久了,不好意思啊,我自己先喝上了,哈哈。」
所長的招呼聲戳破了王忠明烤香腸的記憶泡泡,映在視網膜上的身影一下子清晰了起來,他認出了余老,那個守在鐵皮倉庫的老人。
「沒事兒,說吧。」余老很自然地坐進了沙發,看了王忠明一眼,拿起酒杯抿嘴沾了沾,又放回了長几。
「案子的實際操作,是由忠明親自進行,目前都按照進度進行,」所長用手比了比坐在旁邊的王忠明,「不過......今天局裡面來了人。」
「誰來了?我怎麼沒被通知?」
「來了個主任。」所長邊說邊將長几上的餐盒打開。
王忠明看著餐盒裡的滷菜,聞出了滷汁裡那股獨特的草果跟陳皮的香味,認出了滷菜是從附近水餃店裡買來的。
「哼,來幹嘛?」余老挑起了一邊的眉毛,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就像是土豪家裡的惡婆婆,見著嫁進家門的貧戶媳婦那樣。
「還不就是為了前兩天的那件事,」所長夾起一塊滷得通透入味的大腸頭到嘴裡嚼了起來,又再喝上一口凍酒,「不過,局裡面似乎也想插手美國人這次的計畫。」
「老美的事情,關他們個屁事兒!」
「我也是這麼覺得,但是今天來的這個主任,嘴上一點遮攔也沒有,哼哼,我想他應該是少年得志,真以為自己是個角色吧。」
余老聽出所長話中的意思,又拿起酒杯抿了抿嘴:「不用理他,改天我到局裡走一趟,去拜訪一下這個主任。」余老說得雲淡風輕,但從言語之中,王忠明已經可以感受到余老在局裡面的分量。
所長聽余老這麼一說,嘴角露出了一點笑意:「余老,我敬你!」
余老還是只拿起酒杯抿了抿嘴。他沒有將酒杯放下,往後靠向沙發,閉上眼睛,翹起了二郎腿,拿著酒杯的手放在了翹起的腿上。
「余老,我讓忠明來報告現在最新的進度,」所長向旁邊的王忠明使了個眼色,「忠明,你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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