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面改為聚焦在平原邊處唯一亮著燈的帳棚,裏頭傳出的低語在水神的幫助下轉為清晰:
「……原本想在近期擠下團長的位子,帶領這個劇團回到移民者大陸的。呿!只有他那種蠢蛋才會說甚麼『我們來帶給這片大陸窮困的人們歡樂與希望』這種冠冕堂皇的話。」
美娣雅認得出眼前的帳棚,這是她與父母在劇團遷徙時居住的帳棚,方才的聲音正是來自她的父親,接著下一句,是母親的聲音:
「美娣雅都中毒了你還在說這些!」
「妳小聲點!」父親喝斥後,續道:
「正因為女兒中毒,我們才更應該盡快離開這片荒誕的大陸!這裡醫術落後,難保女兒會遺留甚麼難解的後遺症。她演技這麼優秀,就該在文明大陸發光發熱,豈能在此埋沒!」
聽見父親質疑團長『作為無償的公益團體,來帶給這片大陸窮困的人們歡樂與希望』的理念和抱負,美娣雅全然不敢相信。記憶中的父親對團長總是畢恭畢敬,團長也在一家人入團沒幾年就任命父親為財務助理一職;母親則是常常與團長夫人同行,共同教育著團內新生的孩童們。
「在報章雜誌看到另一端大陸盛產的豪車遊輪後,到底誰還想天天仰賴馬車當交通工具?偏偏就有一群不知長進的人,甘願靠著這邊窮困居民的微薄捐贈度日。妳仔細想想,再這樣下去,這個劇團能撐多久?妳想回到靠乞討維生的日子嗎?」父親持續用激進的問題扭曲母親的良心。
「這、話也不能……」好歹團長在多年前也是幫助他們一家度過難關。
「嘖!妳就是太心軟,勸妳別老是跟團長夫人上街做公益,省得被妖言洗腦!」
母親陷入無語,心中躊躇不定,任憑丈夫繼續說下去:
「放心吧!我們不孤單,傑林克他寫的劇本常常被團長刁難,多次找我抱怨自己的才華被埋沒,早就不爽到了極點。我跟他密謀好了,只待適合的時機一到,找齊其餘有怨聲的人拱我當上領導。」
父親狂妄地訴說著自己遠大的抱負,包括怎麼在把唯一的女兒當作搖錢樹,編織他在移民者大陸發財致富的美夢;母親則在與心中的道德掙扎著,倘若這計謀執行了,必得一不作二不休,但能否成功都還是未知數。
聽到父親聯合劇作家傑林克謀反一事簡直始料未及,美娣雅已沒心力再聽父親鉅細靡遺的計謀,她原以為自己的死亡純粹是場意外,她原以為父母的死因只需要簡單而不複雜的印證過程,她原以為尼恩的轉述勢必有所誤會……她很想在此刻好好冷靜,孰料,更要緊的一幕還在後頭——
帳外,彤莎的嬸嬸來到附近閒晃,她在睡前有獨自散步的習慣,但同時,她還很喜歡四處聽八卦、嚼舌根,是團裡數一數二的長舌婆。
大嬸以滿地的雜草掩蓋腳步聲悄悄來到帳外,粗略偷聽完帳內的細語後,她細長的眼睛就微瞇,嘴角不停上揚,雙手摩拳擦掌,一副挖到新八卦的表情。
處於第三視角的美娣雅根本沒有能力去阻止已然發生的過去,一籌莫展的她彷彿是一位入戲太深的觀眾,時不時隔空催促影中人多注意周遭的變化。
可現實是,她只能眼巴巴看著身材胖壯的大嬸小心翼翼走到帳棚外幾呎後,立刻一股作氣,氣喘如牛地跑去團長的帳棚通風報信。
心中危機的警鈴大響,此刻不用水神的指引,美娣雅已親自來到畫面遠處的主帳棚內觀看事態的發展。
大嬸急忙找尋團長的身影,她上氣不接下氣的姿態引來周遭許多人的關注,尚未吐出八卦前已引來大夥的關注。接著,在她誇張形容的演技下,不消多久,密謀的事情變得以訛傳訛,其他團員紛紛誕生出有待查證的荒唐流言,整個臨時會議變成戲精們的發揮時間。
處理完凶器的彤莎正好經過,見此情景她新生詭計,跟著大夥胡亂加油添醋幾句:
「美娣雅好可憐,她好不容易爭取到下個主演的機會,可不能單方面因她的父母而斷送前程啊,她一直苦練舞技,城鎮居民都很期待演出的說。」
一旁,彤莎的哥哥知道自己的妹妹戀慕尼恩已久,決定幫她一把加入戰局,若是事成,美娣雅的父母勢必會被逐出劇團,這樣就能幫妹妹除掉情敵。
「彤莎說得沒錯!還請團長為旅團的生計著想,務必做出裁決!」
事態逐漸沸騰,近退兩難的劇作家見情勢不利,轉頭就出賣了隊友。他迅速在腦中編好劇本,繪聲繪影地述說著,他是怎麼受這對詭計多端的夫婦要脅,不得已才加入謀反,事到如今,他願供出計謀的所有細節,好換來大家的贖罪,話裡話外皆在鼓吹眾人除掉雙親永絕後患。
身為馬匹飼育員的尼恩此刻在馬廄執勤,愛慕美娣雅的他被蒙在鼓裡,未能阻止事態繼續升溫。
遠在主棚外的父母絲毫不知道計謀被揭穿,身為同夥的劇作家也將自己撇清的一乾二淨,甚至造謠她的父親挪用公款,企圖捲款偷渡移民者大陸。
這一切都是為了掩蓋妳的死因,團長夫婦本就計畫要除掉妳的父母,好像很早就計畫好了,並非劇團重要幹部的我,不如資深團員來得消息靈通,能時常聚在一起討論要事,因此,對於詳細我也是一知半解。
美娣雅被賽拉爾復活並重遇尼恩後,當初,尼恩和她在碼頭說的話與真相重疊,當初她聽完那些話的時候壓根無法置信,如今卻被她親眼證實。
原本身為貧民的伯父伯母,起先在旅團的狀況不錯,引發計畫是在妳快成年時,之後的某天,團長不知道聽誰說伯父伯母覬覦團長之位,企圖濫用團費。
「不好了!美娣雅她、她……」
赫然間,巡視病人的團醫面色鐵青來到主棚,告知一則令在場所油人更加激憤的噩耗。
本要通知美娣雅父母的團醫在眾人的阻攔下被迫留在原地,這時,一些迷信的人開始碎語,談論起禍害果然會殃及至親,此等妖孽不可活的言論,同時感慨一個美好的生命無辜逝去。
大夥在幾位戲精的慫恿下乾脆一不作二不休,反正挑戰者大陸詭譎多變,意外死亡的案例對此地居民來說早已是稀鬆平常的事。
最先沾染鮮血的彤莎掩面痛哭,實則暗自竊笑計畫成功,她見團員紛紛懇請團長立下決斷,殺氣已然沸騰,這場由她促成的毒殺計畫,結局比她的預想還要完美。
之後,團長在大家的慫恿下除掉了妳的雙親,得知這天大的計畫之後,我也憤然退團了。
美娣雅腦中一片空白,已經無法再消化後續的畫面,包含團員安葬好她的遺體後,故意空出一輛馬車供她的父母靜靜哀悼,殊不知這輛馬車早被動了手腳;包含團長刻意安排那輛車在隊伍最後方前進,在爬上一道斜坡時馬車承受不住重力,馬兒脫離車軸,車身硬生生滑落山谷,山谷的高度足以讓人在落地時身首異處。
真相殘酷,水神稍早的警告言猶在耳。
都是她的錯,是她的存在阻礙旅團的祥和!是她的存在造就父母的野心!
承受不住壓力的美娣雅蹲身抱頭痛哭,她氣自己若是能敏銳點,氣自己若是沒倒在病床上,事情也許還有轉圜的餘地。是她未看出隱藏在表面的險惡人心,是她未能及時阻止這齣悲劇的發生。
「哦!吾兒,別如此看待自己,吾兒們毋須勉強改變自我、苛責自我,這乃是每人與生俱來的特質。」水神看透她內心的自責,慈愛的祂盼能用祂的視角給予這名無私的孩兒開解。
「寰宇初晨,七神合力創世、造人的時候,吾友們已給予汝等辨明是非善惡的天性。吾兒啊,該怎麼做才對呢?汝等在世的時候,有人淡然處世,有人孜孜矻矻,有人剛正不阿,有人本性圓融,有人天真無邪。無論是什麼特質,都有其生存的價值。
「沃斯的罪孽影響世人面對挫折、嫉妒等負面情緒的處理方式,但良心與汝等同作見證,在思想裡自省,或受到指控,或獲得開脫。吾兒啊!並非眾生都得習惡,唯有寬恕自己,才顯得難能可貴。」
黑市的猖獗、政府的漠視等,這片曾經由神管轄的大陸,在神殞落後已淪為囂張與狂妄的根據地,各處形惡之事無不被水神看在眼裡,但正因有像美娣雅這樣的善良存在,才足以讓祂等待至今,等待一名傳人揭開神諭。
祂執起美娣雅的雙手,連同言語的力量,釋放一股令她冷靜的舒心能量。
待她冷靜下來後,水神再次退開留給她空間沉澱思緒,腳下的畫面重新回到滿是武器和寶物堆的水之神域。
「吾兒的耐心如同歲月般長久,吾甚感欣慰,因此,吾願予特許,讓吾兒回到神諭當下。」
美娣雅再次被上古語言搞得一頭霧水,不明白水神給予什麼安排。
「啊!吾意指,吾兒不必如同這些散落一地的獻禮留在神域,吾兒可以回到人界,繼續幫助另一位吾兒解開神諭。」
她差點忘了,來到神域之前,自己還在跟賽拉爾找尋第二道神諭的答案,不知道賽拉爾現下的情況如何?會不會已經完成第三道神諭了?
「神域時間的流逝相比現實世界要慢得多。如今……吾兒賽拉爾適才完成第三座祭壇的獻祭。」
水神讀心解惑後,滿地的水面顯出一圈影像,只見賽拉爾氣喘吁地站在一處被水包圍的平台上,整個人從頭到腳近乎濕透,夾雜在一身衣著的不知道是汗亦或水,總體看來十分狼狽。
看著賽拉爾的現況,美娣雅聯想到他的過往。他的遭遇並不亞於她,他們同樣在謊言中成長,但他在歲月的洗禮下學會從容,不像她……水神所言甚至,人們不必強行改變自己、責怪自己,這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特質。
她抬頭探向水神,視線率先掃過了一地珍寶和武器,其中一道特別的光芒引起她的注意。那是一條由透明水色構成的鞭子,熟悉的流暢外型讓她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腦海中憶起公演時,獨自揮舞彩帶的美好時光。
「吾兒對這條鞭子有興趣?」
水神邊詢問邊以水流從半空中送來鞭子,透明的鞭身與水流彷彿融為一體,如浪花般悠遊擺盪。
「不,我只是被它的光澤一時吸引。」
「無妨。這是某位吾兒執行第二道神諭時的獻禮,可吾用不著,若吾兒不介意,吾願以物易物交換。
「可否,予吾汝之頸鍊飾物?」
聞言,美娣雅摸了摸苡蝶的遺物試管,沒想到水神會對它感興趣。說來,她對這遺物確實也充滿了疑惑,當她與賽拉爾面對卡雷遺族的危機時刻,苡蝶的聲音在恍惚中傳來了警告。
「吾可以從那飾物感知吾友們的痕跡。吾兒亦是好奇吧?那飾物究竟蘊含著何種力量?」
毋須過多的考慮,美娣雅解下頸鍊與水神交換獻禮,她深知,將苡蝶的遺物留給水神,絕對比她獨自臆測還能更快解開疑惑。
在鞭子觸及她的雙手一刻起,一種既視感油然而生,鞭體表面有些凹凸不平,但十分輕巧且觸手生涼,在某些光的角度下,還能看見裏頭折射微弱的七彩光波;整體結實度及觸感與可操控『水』的水環極其相似。既然這鞭子是第二道神諭的獻禮,那就無疑是『水』製成的武器。
端詳之際,腳下的水漥流開匯聚成圈,漩渦轉出的數顆水珠輕輕點在甫得手的水鞭上,鞭身乍現一道水色微光,恍如貼上一層無形的保護膜。
「吾將神域之『水』與鞭體纏繞,在狂瀾之際,吾兒可與吾心靈相通。」
水神突如其來的贈與,令美娣雅受寵若驚,面對神諭的重重困難,這無疑是莫大的助力。
「吾兒啊!善用汝體內的能量,吾相信終有可用之地,在此之前,讓吾看顧汝等的旅程。」
在與神的幾句交談下,她緊繃的神經與氣氛得以舒緩,縱使她無法短時間內走出悲傷,但她先前對神的懼怕已全然消散,也明白水神長久以來的苦楚。她現在才意識到,竟然能與普世認為一輩子都無法觸及的神,親自面對面閒聊。
「吾給予願望,而吾兒選擇一窺過去的真相這點著實令吾訝異,吾本以為會以神諭的諭意為主。」
「咦?可以嗎?」神諭不都要由自己解開才會達成嗎?劇本通常都這樣寫的呀。話說回來,水神這點跟賽拉爾類似,當時在她與苡蝶聯手消滅克伯孽後,賽拉爾也給予她兩個願望,她不禁猜想,這是水族從神那裡演化出的習俗嗎?
見她如此天真無邪的反應,瓦特不禁莞爾,美娣雅則因考慮過多的自己羞紅了臉。
「承吾兒所思,神諭的內含確實連吾亦未能全知,那裏頭蘊藏的是艾西絲的能量,祂的能力素來深不可測。」
瓦特從未想過,祂能從一名人類身上學到一課:身為神祗,祂們所擁有的漫長歲月其實不急於尋求答案。依照神諭的指示,傳人必然會復甦祂珍視的水之國度,既然祂已經等了整個紀元,再等下去亦非難事,祂乃曾被視為永垂不朽的存在,理當更加有耐心等待。
祂臉上的傷口,在目睹自願獻身的美娣雅後似乎有所撫平。若是她和正在現世挑戰神諭的賽拉爾聯手,興許祂的寄託是值得的。
最後,水神婉拒了美娣雅的鄭重答謝,道別的同時,第二道神諭正式達成。接下來,美娣雅告誡自己必須釋懷、忘卻過去,不只要為了苡蝶,也要幫助賽拉爾達成神諭,以代表她正式接納重生的自己。同時,面對神的存在,她不再恐懼。
看著她離去的身影,水神拿起頸鍊上的迷你試管端詳良久。祂抬頭遠望,喃喃道出一句與祂眼底的星光同樣深不可測的話:
「祭典並不一定要染血,純白的祭儀足成就吾之遠望。永生亦非餽贈,終日必得歸還,是吧?艾西絲。
「願汝助吾,導出先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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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外補充:
附圖是從Unsplash免費下載來的冰柱,覺得頗像水神贈與的水鞭,但為了較貼合劇情,被我修改成像是水柱的型態。
與神的對談正式從第七章章末結束,接下來暫時不會更新,枷鎖我到年底打算先進行修稿,將先前的章節重新潤過,預計年後重新連載,還請大家持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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