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歡我念初中時的那間福利部賣的熱狗面包,那蓬松柔軟的面包中間包裹著一條香味十足的烤香腸,吃起來嘴巴會先感受到軟綿綿的面包體,緊接著便是那香腸極為誘人的焦香味。也因為它吃起來實在太令人著迷,以致於我這初中三年以來幾乎每一天的下課都會買一個來吃,而對於我沒有因此而得大腸癌這件事至今仍讓我覺得不可思議。
而今天已經是我初中生涯的最後一個星期五,當下課的鐘聲響起後,我稍微收拾一下我桌子上雜七雜八的東西後,就站起身離開教室、往福利部的方向過去。從我教室走過去福利部有點遠,需要走個約莫五分鐘的路程,但如果提高一下腳程的話應該能在三分鐘以內到達。
待我走到福利部的不遠處時,我發現那兒已經排著一條長龍,這已經是每逢下課司空見慣的光景了。全校的班級當中,總會存在著一些在下課前就蓄勢待發的學生,只要一聽到那代表下課的鐘聲響起,他們便會像聽見槍響後拔腿沖刺的田徑選手那般沖出教室。他們當中有一半會以食堂為他們的終點站,另一半則是把福利部當作他們的目標。而這一條排在福利部前的長龍正是後者。
排了差不多五分鐘的隊,才終於輪到我。福利部裏的阿姨一看到,問都沒問就直接用右手把那放在藍色大塑料盒中的熱狗面包拿給我,然後我也非常有默契地在接過那熱狗面包之際,把一塊錢的鈔票塞到她空著的左手去。並沒有任何老板與熟客之間的熱絡互動,而是毫無感情的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交易戲碼。雖然冷漠,但卻非常高效。而我其實非常喜歡福利部阿姨對我的這種冷漠,因為那代表我不用勉強自己跟對方進行無意義的尬聊。
買了面包以後,我走到學校操場旁的一棵樟樹底下,坐在軟綿綿的草地一邊享受美味的面包一邊看井上雄彥的灌籃高手。雖然說依照校規,學生是不被允許帶課外的讀物來學校的(比如小說、漫畫),但是由於我就讀的這所樺南中學一間入學門檻極低的野雞中學,裏面的學生大多是一些品行低劣的小混混,自然不把這規則放在眼裏。
實際上,帶漫畫來學校已經算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了,更甚的是有些學生還把十八禁讀物帶來學校明目張膽地傳閱。曾幾何時,班上的同學也傳過我一本裏頭盡是些裸露的西方女生的色情雜誌,只不過其實最多也只能看到她們的胸部,拍那些照片的攝影師總能找到些巧妙角度剛好遮住她們的私密處。正值青春期血氣方剛的我,在看到那些躍然於紙上的年輕貌美的西方女性後不可抑制地起了反應,導致我那天放學後偷偷在學校的廁所裏自行解決。
我那天看著的是灌籃高手第十七卷的單行本,也就是陵南對海南關鍵的第四節,陵南如何靠藝高人膽大的仙道硬生生把比賽拖入加時賽。在那之前,仙道甚至還想透過引誘阿牧犯規來加罰一球,直接把王者海南射下馬,只可惜經驗老道的阿牧並沒有上當。
「搞什麼鬼?你才看到這一卷?」我的後方忽地傳來一道清脆的女聲。
我不需要回過頭去看,就知道現在站在我身後的女生是雨軒。因為在我所認識的女生當中,就只有她能夠發出那種銀鈴般的聲音。
「妳不知道好東西是需要細嚼慢咽,慢慢欣賞的嗎?」我反問她一句。
「有好東西當然是要即刻享受完它才會爽啊。」雨軒對著我搖搖她的右手食指,一臉的不以為然。
「妳說的那種『爽』只能是片刻的愉悅而已,過了一段時間就會把它給忘得一幹二凈,像從來沒有出現過在妳的生命當中一樣。沒有經過一定程度的消化,是無法將美好事物真正化作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的。」我繼續反駁道,「倘若人生中遇上的好事物都采取狼吞虎咽的方式去感受,那麼生活就只會陷入一片空白,裝不下任何的顏色。」
「你怎麽連看個漫畫都可以這麽長篇大論啊?」雨軒對我露出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仿佛在看著一個不應該存在於地球上的外星生物似的。
「我只是實話實說罷了。」我無奈地攤開雙手,「所以,妳現在可以安靜地讓我看漫畫了嗎?」
「知道了知道了,不吵你就不吵你嘛。」雨軒向我吐舌,然後坐在我的旁邊。
我眼睛直直地盯著她,一臉疑惑。
「現在是怎樣,這棵樹是你爸爸種的嗎?我坐在這裏不行嗎?」雨軒佯怒地叉著腰。
「我沒有爸爸。」
「啊……對不起我忘了……欸不對,我幹嘛要道歉。那我再問你一次,這棵樹是你媽媽種的嗎?我不可以坐在這裏嗎?你管我!」
「那妳慢慢坐,我繼續看漫畫。」
「哼,我當然會慢慢坐,非常慢的那種慢慢呢。」
眼前這個留著一頭挑染成橘紅色的短發,白皙的雙頰長著些微若隱若現的黑褐色雀斑,並且有著遠比一般女生高的175身高的女生,名字叫做田雨軒。我之所以會認識她,純粹是因為她在我初中二那年轉學來我學校,而且很剛好地被編進我的班還坐在我旁邊的座位。
你看她的身高,就知道她是個運動型的女孩。她轉學來我們學校沒多久,就立即被籃球校隊征招了過去,作為天降神兵般的強力外援加入球隊,並且在去年為我們的女子籃球校隊奪得縣內總冠軍。她後來還因為在諸多賽事中表現出色,被大會選為女子籃球代表去打縣際聯賽。只不過她所在的隊伍好像在頭一場比賽就遭遇強敵而被打得潰不成軍,在聯賽的早期就被殘酷地淘汰出局,無緣更進一步地成為州代表去打全國大賽。
還記得那天她打輸了比賽以後,比原本預定的時間更早回來學校上課。她沒有把球衣換掉就直接走進來教室上課。她黑著臉地坐在我的隔壁,渾身都散發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可怕氣息。除此之外,順著自窗外吹拂進來的風,我也嗅到了她身上那股細微的汗臭味。
眼看她的心情非常不好,我自然也非常識相地沒去跟她搭話。直到放學的鐘聲響起,全班的同學已回家去,整間教室只剩下我們倆之後,她突然無預警地趴在桌上大哭。坐在她身旁的我被這一幕嚇得不輕,霎時之間也不曉得該做些什麼安撫她好。在左思右想、思前想後了半分鐘後,我把我的右手輕輕地放在她的左肩上,雖然不知道這樣做的意義到底何在,但當時我的卻希望這個舉動能多多少少起到點安慰的作用。
雨軒哭了差不多有十分鐘的時間,才開始逐漸地緩和下來,僅剩下一些零星的抽泣。我的手就這樣一直放在她的左肩上,直到半個小時後她忽地從桌面上仰起上半身、露出她那哭紅了的眼及沾滿鼻涕的上唇處,方才將自己的手自她身上移開。看著她這哭成花臉貓的樣子,我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笑什麼啊!」臉上一塌糊塗的雨軒很生氣地罵道。「人家打輸比賽已經很傷心了,你還在這裏笑笑笑!」
「對……對不起……」被劈頭蓋臉地罵了幾句後,連忙收起我的笑聲,陷入了噤聲模式。
因為當時學校裏的學生幾乎都走光,所以那時候的教室安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能清晰聽見。自窗外照射進來的午後陽光無情地潑灑在我和雨軒身上,而心情極差的雨軒絲毫沒有要轉移去別個太陽照不到的座位,我也因為要『安撫』她而被迫繼續被毒辣的陽光暴曬。此時天花板上的風扇雖然正以滿速五檔在旋轉中,卻依舊無法驅逐掉我所感受到的灼熱的十分之一。
正當我以為自己會就此變成炙燒人體壽司時,雨軒終於開口說,「我想吃炒粿條。」
「走吧。」我毫不猶豫地點點頭,想要快點離開我這個剛好被陽光曬個正著的座位。
「你請客。」
「蛤?為什麼?」
「嗚……」雨軒再次苦著臉,一副又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好好,我請客,走吧。」我連忙應道,然後把她拉起身來。
由於我身邊沒有帶紙巾,所以我就叫她先去廁所清理一下她那臟兮兮的臉。等到她進去女廁盥洗了一輪以後,我和他便走到學校的食堂去吃午餐。她向食堂的阿姨點了她的炒粿條,而我則是向阿姨加點一碗冰涼的紅豆湯,想以此來舒緩我所感到的炎熱。
雨軒吃東西的速度非常的快,不消五分鐘就把那碟鍋氣十足的炒粿條吃幹吃凈,連一根芽菜都沒有留下。反觀我,手中的紅豆湯僅僅喝了五分之一不到,目測要把它喝光應該還需要花個約莫二十分鐘的時間。而她似乎也早已習慣我的進食速度,並沒有對我表露出任何的惱怒與不滿,而是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前方的空氣,仿佛那裏存在著什麼肉眼看不見的事物似的。
待了一段時間,我快要把紅豆湯喝光之際,她忽地開口打破了長久的沈默。
「我好討厭輸的感覺。」雨軒輕輕地說道。她那時說話的音量比起平日小很多,我差點兒就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
「嗯?」我頭上冒出一個問號,一臉疑惑地看著她。
此時,雨軒亦轉過頭來不偏不倚地望著我,然後以一種波平如鏡的語氣不急不徐地向我說道,「你因為喜愛一樣事物,於是便往裏投註了大量心血,務求能讓自己的實力更上一層樓。妳犧牲了玩樂的時間、讀書的時間、休閑的時間、嘗試去做其他事的時間,就只是為了能在這件你所喜愛的事物上面取得更高的成就。但是,只要你一不幸地遭遇到強烈的阻礙,原本理應順暢無阻的勢頭被硬生生地打斷,你也從原本攀登至一半的高山跌了下來,以往付出的一切努力在瞬間化為烏有,你被迫重新回到那該死的原點。回到原點的你萬念俱灰,悔恨著為什麼自己當初遭遇阻力的時候不想辦法跨越它?當時的自己真的已經盡力了嗎?是否還有其他更好的辦法可以巧妙地化解危機?倘若當時的你少犯一點錯誤會不會結局就不同了?我到底還應不應該繼續在這條看不見盡頭的路上走下去?諸如此類的問題都會如鬼魅般地糾纏著你,而悲慘的是你似乎在短期內都無法擺脫它。」
娓娓道來這段話的雨軒,展現了與平日的她截然不同的一面。平時的她為人大剌剌、行為舉止粗枝大葉,不但做事情魯莽沖動,也時常忘東忘西的。但是現在的她,口中所說出的一字一句竟少了平時的豪邁感,而是充滿了以往從不曾在她身上出現過的深邃與細膩。
「那就是輸的感覺。」雨軒不忘為她以上那番話落下一個完美的結語。
語畢,雨軒把她那吃得一幹二凈的塑料碟子拿過去放在食堂店面旁邊收集臟碗碟的大盆當中,就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食堂,消失在走廊盡頭的轉角處。只留下我孤身一人在偌大的食堂當中,為剛剛點的紅豆冰和炒粿條結賬。
我之所以會開始看灌籃高手這部漫畫,是雨軒在我們初三快要接近尾聲的時候,終於想起來她要借這部漫畫給我看這件事,所以才在某一天的上課日把總共發行了三十一卷的整套灌籃高手漫畫放在我桌上,並命令我即日起趕快把它們看完。
對於一直以來都只看文字類書籍如小說、散文或歷史書的我,其實從未看過漫畫體裁的讀物,以致於當我面對著那在我桌上堆積如山的灌籃高手漫畫時,我第一時間感受到的是深深的無力感。雖然以前小學的時候身邊很多人都在看七龍珠還是幽遊白書之類的漫畫,但我卻不知怎的並沒有加入其中,只是自顧自地繼續看我的書,也因此被他們視為怪人。
只不過在那天之後,神奇的事情發生了。那就是打從我開始翻閱第一卷的灌籃高手單行本以後,我竟然就此徹底地愛上了漫畫。
不知道曾經在哪本書上讀到過,當你第一次接觸某種藝術類的事物時,必須要慎選『入門』的作品。比如說你人生中第一部看的電影,必須得是由鐵達尼號、三個傻瓜或者侏羅紀公園這種曠世巨作引領你進入旖旎的電影世界。而對於帶領我踏入絢麗多彩的漫畫世界的第一本漫畫是灌籃高手這件事,我實在由衷地感到幸運,因為井上雄彥可謂日本漫畫界中百年難得一遇的翹楚,而灌籃高手則是他筆下所譜寫的一首關於熱血青春的風華絕代的詩。
「雨軒。」我吃完手中的熱狗面包後,以及看完第十七卷的灌籃高手後,突然間開口說道。
「幹嘛?」
「輸了也沒關系,因此而難過地哭了也沒關系,屆時只要啥都不管地睡個好覺,隔天就會又是全新的一天。」我轉過頭看著現在正躺在我身旁草地上的雨軒,對她露出微笑。
只見雨軒的雙頰突然間襲上一陣紅暈,與她臉上的雀斑相得益彰地表現出她的俏麗。
「你……你這一句安慰也來得太遲了吧?!」雨軒惱羞成怒地大聲罵道,隨後還生氣得笑了起來。
那天,是我初中生涯的最後一天,天氣簡直好得不可思議,蔚藍的天空一片雲的蹤影都見不著,金燦燦的太陽高掛在正上空向大地放射著光芒,操場上吹著一陣又一陣的涼風,拂過我們頂上那棵樟樹的樹葉縫隙時發出悅耳的窸窣聲。
我和雨軒兩人身在學校唯一的一棵樟樹底下,一邊乘涼一邊度過悠閑的下課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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