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曉得是因為上次打架的時候被我打斷了門牙,抑或是那次在教員室被蘭姨狠狠警告的關系,張文遠和他的跟班在那之後就沒再來騷擾過我。我也因此可以安安穩穩地度過我小學生涯的最後兩年,真可謂可喜可賀。
升上六年級以後,可以明顯感覺到老師們比以往更為用心專註地授課,務求讓我們這群即將在八月份迎接檢定考試的小六生能在這緊要關頭做最後沖刺。於是,不但每日給的功課比以前多了數倍,有時候周末也必須到學校去參與額外的補習班,我的生活在一瞬之間突然變得忙碌了起來。
在那段備考期,我每個星期的行程大概就是上課、做功課、值班圖書館員、到面館幫忙、晚上溫習、忙裏偷閑地看一會兒書,以及在滿滿的行程表中硬擠出一點時間跟青山和澄青去玩樂放松一下。
我們就這樣規律地過著每一天,時間也不知不覺地來到了八月份。小學的檢定考試為期一個星期,考生們會在那一個星期中連續五天來考完七項科目,成績則會在翌月公布。
在考完最後一張自然科學的考卷、那代表完結的鐘聲響起後,我們全體小六生都情不自禁地發出歡呼聲,霎那間班上充斥著桌椅推移拉扯的騷動聲以及同學們忘我的尖叫聲。這場面甚至失控到需要校長出面來調停,方才讓我們這群剛剛解除了封印的妖魔鬼怪稍微安分一點。
「我們待會兒肯定要過去小河那邊慶祝一下吧!」青山在我面前手舞足蹈。
「當然啊!我們已經好久好久沒去那邊了。」澄青興奮地舞動著雙手。
聽澄青這麽一說,我也才發現我們真的好久沒到我家後山的那片叢林去玩耍了。我們最後一次去那兒,已經是去年學校放長假的最後一個星期的事了吧?畢竟自從小六的新學年開課之後,我們平日的空閑時間幾乎都被學業給霸占了,再加上我還要兼顧圖書館員和面館的工作,能偶爾摸魚到草場去跟朋友踢一會兒球已經很難得,更別奢望要到那片叢林去嬉戲了。
「那就走吧。」這次我二話不說地答應他們的邀約。
青山和澄青同時以不敢置信的表情望著我。
「你今天不用幫蘭姨嗎?」青山問道。
「蘭姨會生氣吧?」澄青附和道。
看著眼前這兩個家夥的吃驚神情,我忍不住笑了出來。以前,當我以要去面館幫忙蘭姨為由拒絕他們的邀約時,他們就鍥而不舍地慫恿我隨便找個藉口為自己開脫再去加入他們,而現在,當我爽快地答應他們一塊兒去玩樂,他們卻反而為我擔心起來。有時候我真的搞不懂人類這種生物的腦回路是怎麽運作的。
「蘭姨今天特赦我不用面館幫忙,說我考完試後可以跟你們去放松一下。」我答道。
「哇,我的天,也就是說你今天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跟我們去玩了耶!」青山興奮地說道。
「那就事不宜遲了,趕快過去吧。」澄青已經按耐不住她那亟欲玩樂的心。
其實待會兒班主任有辦一個考試後的討論會,但基於我們三人都認為既然呈交上去的考卷是無法修改的,那討論再多也改變不了你考得好或不好的既定事實,外加我們的心已經飄到那條小河去了,所以我們決定直接翹課騎腳踏車奔向村子的北邊。
因為澄青平時來回學校都是爸爸載送,所以她並沒有一輛屬於自己的腳踏車。因此,每當我們出遊的時候,我都會充當她的專屬司機。她會側坐在我腳踏車的後座,雙手輕輕地環抱著我。雖然我載她的次數已經不計其數,但是每次當我的腹部感受到她雙手的觸感時,我的心跳仍是會不由自主地跳得飛快。
而這一次,我不曉得自己吃了什麽豹子膽,突然間鼓起勇氣問了她一個問題。
「澄青。」
「啊?」
「妳……妳為什麽每次都坐我的車啊?青山的車也有空位啊……」
「你嫌我太重嗎?」
「不不!不是這樣的……呃……我只是好奇而已。」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耶。」澄青被我這麼突然一問,霎時之間也不知道怎麼回答。只見她思考了良久,才開口回答道,「可能就是,純粹喜歡坐你的車吧?呵呵。」
「嗯……好吧,謝謝妳的青睞。」
從她的口中聽到『喜歡』二字,盡管不是屬於男女之間的愛情的那種『喜歡』,已足以讓我的心頭暖暖的,我的兩邊嘴角也隨即不自覺地上揚。所幸的是,澄青因為坐在我的身後,所以看不到此刻我臉上所掛著的傻笑,要不然她一直會覺得我腦子哪裏出了問題吧。
騎行了大約五分鐘後,我們終於抵達了北邊的叢林。我們一如既往地把腳踏車停放在叢林的入口處,然後就迫不及待地往裏面探入。由於今天的淩晨下了一陣雨的關系,導致叢林內的地面近乎一片泥濘,我們的白色校鞋才沒走幾步路就沾滿了汙泥。毫無疑問的,那三雙失去了原本潔白的帆布鞋,將會成為我們三人偷偷到林中遊玩的鐵證,在回到家後被父母發現的當下必定會引發一場腥風血雨,但我們卻因為當時玩樂心切而完全忽略了這災難性的後果。
英文有一句諺語是『好奇心殺死貓』,而我之後非常想為這詞庫補上一句『玩樂心害死小孩』。
往裏舉步難行地前進了二十分鐘,我們三人終於成功從叢林邊緣處走到了那條小河。抵達了河邊,我們發現因為淩晨那場雨把泥土沖刷去河裏的緣故,讓這條小河漾著肉眼可見的土黃色。雖然這條原本清澈無比的小河在一夜之間變得渾濁不堪,但也無礙我們此時此刻想要跳進去痛快戲水一番的心。
我和青山用三兩下功夫就把衣服和褲子脫掉、僅剩下一條內褲,然後我們助跑一段距離就直接跳入河中。澄青一開始還會對我們這兩個半裸的男生感到害羞,但現在的她早已習慣了這種場面,只要我們不把內褲脫掉她都可以接受。
而澄青為了應付這種突然間要造訪小河的狀況,她會在教室座位的抽屜處常年放一套完整的運動服以及內衣褲,以便自己可以毫無障礙地加入我們倆嬉水的行列。她把穿在外層的學校制服脫掉,露出她穿在內的運動T恤和短褲,然後再一步一步地慢慢探入河中。
不知怎的,澄青穿的運動T恤總是白色系的,致使她每次一落水後,都會一目了然地透露出她的內衣形狀與顏色。對此,我和青山都有默契地不發表任何意見,盡管我們彼此都害羞得臉頰漲紅。只是唯一尷尬的地方是,正值情竇初開且剛發育的十二歲的我,當然還是會無法控制地因而產生生理反應。屆時,我都會把下半身埋藏在河水之下,深怕被他們發現我的異狀。
我們此刻正在小河的下遊處玩耍(上遊因為接近王大姨的果園而被我們歸類為雷區),這裏有一塊巨大的巖石佇立在河中央,把一條原本完整的河流給切割成左右兩條。每當我們三人在水裏浸泡得身體發冷時,我們都會爬上那個巖石之上,躺在滾燙的巖石表面上取暖。待身體重新熱了起來以後,我們就會再次跳入水中感受沁入心扉的涼意,以此周而復始地經歷冷與熱。
這一次的嬉水因為不需要顧慮回家的時間,所以我們毫無顧忌地盡情玩樂,不知不覺間已經不間斷地玩了三個小時。離開小河之前,我們例行公事地再次爬上巨石之上,讓頂上的太陽以及巖石表面稍微烘幹我們的衣服(主要是澄青,畢竟我和青山只穿一條內褲),才渡到岸邊把原先的衣服穿上。
正當我們準備要離開小河回家去的時候,青山卻一動也不動地站在河岸,把視線投向河流的下遊處。
「怎麽了?」我試探性地問道。
「我們從來沒去過那邊吧?」青山舉起右手食指,指向河流的更下遊,「那邊小河更下面的地方,我們沒去過吧?」
「的確沒有。」我順著他的視線張望過去。
「怎樣,我們是不是要去那邊冒險?」澄青左右兩只手勾搭住我和青山,臉上露出一副躍躍欲試的興奮神情。
「我是沒關系啦,反正回到家肯定被罵了。」我把視線轉向我們三人的帆布鞋。此刻的我,當然已經發現腳上那雙因沾滿泥巴而變得臟兮兮的鞋子,當蘭姨看到我的這雙鞋一定會不客氣地請我吃藤條燜豬肉。
「欸!我現在才發現!」青山後知後覺地看著他的鞋子。
「凡事都是有它的代價,你們不會到現在都還不明白這道理吧。」澄青笑道,不慌不忙地踢踏著她那雙已然染成黃色的帆布鞋。
「所以,反正都要被罵了,那我們更要讓這一趟旅程值回票價。」青山挑挑眉。
「正解。」澄青比了個大拇指。
「……既然你們都這麽說。」我的視線在他們兩人身上來回遊移,拼命按捺著我的笑意。
「那就走吧!我們鐵三角可是缺一不可啊!」青山舉起右手呼喊,我和澄青隨即大聲笑了出來。
於是,我們在青山的帶領下,順著小河緩緩地往更下遊的地方邁步。看過青山戴在手腕上的手表後,我們得知現在的時間為下午四點半,如果要趕在晚餐時間前回到家的話,我們至多能在這個叢林待到五點半就要啟程回家,也就是說我們還有一個小時的時間可以探索這個森林。
我們沿途聽到很多蟲鳴鳥叫,也是這時候我才感受到這片茂密的森林有多麽的生機蓬勃。我們偶然間還看見幾只身體漆黑的鳥從一棵樹飛向另一棵樹的枝頭,從牠們發出的聲音來判斷的話應該是烏鴉。我好像曾經讀過哪本書得知原來烏鴉的智商其實很高,不僅擁有比一般動物更強的記憶力,甚至還懂得自制工具來為己所用,科學家們也通過各種實驗來證明烏鴉的智商或許堪比一名七歲的兒童。
在與牠們視線對上的那一刻,我不禁懷疑以上所言到底屬實與否。只可惜自己並沒有隨身攜帶一年級的數學題本,要不然可以讓那些烏鴉來試看解一下一年級程度的數學題。
「你們待會兒可以來我的家,我有辦法處理你們的鞋子。」澄青忽然間開口說。
「什麽辦法啊?」青山一邊撥開身前的雜草一邊隨口問道。
「現在先不跟你說,山人自有妙計,呵呵。」澄青故作神秘地笑著說。
看著她那淘氣的神情,我感覺我的臉頰又開始發燙了起來。
澄青是那種典型的小美人胚子。那頭常年編綁著的雙麻花辮是她的標誌。小巧的臉蛋上有著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一對濃密的彎月眉以及那有著翹鼻梁的小而挺直的鼻子,還有那相比起別人顯得大了一點、往外恰到好處地彎了道美麗弧線的耳朵,白皙無暇的臉頰上也無時無刻都漫著一層若有似無的紅潤。而且因為女生的發育期比男生還要快,所以其實澄青現在長得跟我和青山差不多一樣高。
如此一個亭亭玉立的小美人,不但可以說是我們班的班花,甚至要稱她作我們的村花其實不為過。據說,她曾經收過無數個男生送給她的情書,當中囊括了所有年齡層的男性,無論是同年級的、高年級的或是低年級的男生都折服在她的美貌之下,就連先前跟我狠狠地打了一架的張文遠也是她的愛慕者(我至今都未曾排除過張文遠或許是因為我跟澄青的關系很好才故意找我茬的可能性)。
奇怪的是,其實在澄青於圖書館內對我露出那傾城一笑之前,我都從未發覺過她那渾然天成的美麗。直到她那一天不經意間對我展露出那驚鴻一笑以後,那些在我眼中原本遮掩著她標致臉蛋的烏雲在霎那之間忽地煙消雲散,我也方才如醍醐灌頂地見識到她的美貌。也是在那一瞬間,由她那對我展開的微笑為導引,我體內那個原本一直處於休眠狀態的關於男女情感的程式才終於正式啟動。
只是,或許是因為我生性含蓄內斂的關系,這些年來雖然我一直都跟澄青一塊兒嬉戲打鬧,卻從未向她表露過我的傾慕之情。直到我們或許會因升上初中而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整天膩在一起的現在,我也一直在猶豫著到底要不要向她確實地表明心意。
這場在我心中默默上演的拉鋸戰,似乎在短時間內仍看不到其結束的跡象,於是我只好采取折衷的方案……
「我想要我們一直都在一起。」我往前又往後的同時牽著青山和澄青的手,然後這麽說道。
青山和澄青在被我牽著手的當下,皆同一時間地停下了腳步。面對我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他們的臉上先是露出細微的詫異,而後又隨即轉換成溫暖的笑意。不知怎的,他們倆竟然沒有回復我的宣言,而是不偏不倚地凝視著我,盯得我臉頰又開始紅得發燙起來。
正當我以為時間已然從這世上消失之際,青山突然間無預兆地朗聲說道,「好啊。」
「還是第一次聽你說這麽肉麻的話,那我也只能回答你Yes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澄青的臉蛋在那一刻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還要紅。
在那之後,我們繼續手牽著手地往小河的下遊處走去。因為那時候我的心早已沒有放在探險之上,而是對那被我剛剛開口說的那番話弄得些許微妙的氛圍感到有點介懷,所以我完全不知道我們三人到底朝著那不知名的河流下遊行進了多久,有沒有超出原本預定的一小時時間,待會兒是否還懂得回程的路,前方會否隱藏著某種看不見的危險……這一切都早已不被列入我腦中優先考慮處理的事項。這也是為什麽每當我事後回憶起那次的叢林冒險時,我都無法確切回想起那段探險過程的細節的緣故。
不過話雖如此,我還是對那段冒險的『結果』非常印象深刻的。
我們被蜿蜒的河流一直引導去叢林的另一側邊緣,在穿過一棵棵茂密的巨樹、重新回歸開闊的叢林外地之後,我們看到了一片長滿了芒草的遼闊平原。一陣陣微風把那些成群的芒草吹得像跳舞似的左右搖擺,從而造就了一幅簡直美如動畫的視覺效果。一股微微的屬於草的芳香也隨即被風捎至我們的鼻腔,頓時讓我們那因長久行走在濕氣很重的森林裏頭所產生的郁悶一掃而空。除此之外,朝遠處遙望的時候,還可以看見晴空萬裏的蔚藍天空,以及那連綿不斷、重巒疊嶂的青色的山。
「沒想到,這冒險的盡頭居然是你啊。」我突發奇想地說道,一手搭在青山的肩上。
「什麽?」青山疑惑地看著我。
聰明的澄青這時已經開始掩著嘴笑了起來。
思索了片刻以後,青山方才如夢初醒地發出一聲啊,隨即笑道,「還真是沒想到啊。」
我們三人再次笑成一團。
我們在那片草原待了約半個小時,期間我們在草群中相互追逐,各自隨手把手邊的芒草摘下來充當武器去攻擊其他兩人,三個人皆搔弄得對方渾身發癢。玩累了以後,我們便肩並肩地躺在那片草原上面憩息。澄青躺在我和青山的中間,她用左右的兩只手輕輕牽著我和青山。我感受到自她手心傳來的溫暖,下意識地稍微緊握著她的手。澄青見狀, 並沒有反射性地掙脫,而是任由我繼續這麽做。
當我們走出那片叢林的時候,時間已經來到傍晚的七點鐘,比原定時間晚了足足一個小時。我和青山並沒有第一時間回家去,而是隨著澄青到她的家去,讓她使出她所謂的『妙計』來拯救我們那雙被黃土沾汙得不堪入目的校鞋。
抵達了澄青的家後,她把我們帶進去她家裏的庭院角落,那裏有一個從水泥地板拔地而起的水龍頭。澄青從屋裏拿了一塊抹布出來,扭開水龍頭放出水來沾濕那塊抹布,再粗略地把我們的鞋子擦拭一遍。經由這麽一個作業,我們的帆布鞋終於從『非常黃』轉變成『有點黃』的狀態,而很顯然的,這個『有點黃』的狀態,絕對無法讓我和青山逃出被彼此家長狠揍一頓的命運。
「你們別露出一副喪氣的嘴臉,都說山人自有妙計了。」澄青看到我和青山的失望的臉後,再次露出她那『一切都在她掌握之中』的神情。
她先從制服的口袋掏出一個類似巨大化立可白的管狀物,接著再可愛地哼出那陣每次小叮當掏出道具時都會響起的音效。然後,奇跡的事情就發生了。原本泛黃的帆布鞋在經過兩三遍那個管狀物嘴部的來回塗拭後,竟然恢復了原先的潔凈與雪白,讓它頓時變得煥然一新。我和青山那天差點就要跪下去向澄青膜拜,因為她在那一刻簡直像個創造神跡的女神。
後來我和青山才知道那是一種叫白鞋粉的東西,其實是個很普遍的用品,只是那時候的我們從未見過、用過那個東西,因此便難免將它視為一種宛如魔法般的技術。
只是可惜的是,即使澄青已經動用『神力』來還原我們的鞋子,但我和青山在回到家後終究還是因為玩得太晚及錯過晚飯時間而被修理到很慘。
只能說,有時候該面對的命運還是得面對,就連施展神跡的女神也解救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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