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那天的我不同於平日的我,我並不打算再替自己找任何藉口,而是下定決心要到澄青的住處去找她。於是,我從學校對面的巴士站折返回校門口邊的巴士站,想要搭反方向的班車前去澄青就讀的崇國中學。澄青的學校離我的學校並不遠,只需要搭個十五分鐘的巴士就可以抵達,但不知道是那輛前往崇國中學的巴士在路上拋錨了,抑或是我記錯了班車的時間表,我竟然在校門邊等了整整一個小時卻仍舊沒搭上半輛公車。
正當我快要對著那虛無的空氣大罵三字經時,那輛紅黃相間的去往崇國中學的巴士終於出現在公路末端的轉彎處,朝著我行駛而來,而我幾乎是反射性地走到路邊去向它招手,那原本快要脫口而出的臟話也隨即被我硬生生地吞回去肚子裏。
那輛姍姍來遲的巴士放緩了速度,精準地停靠在校門口的巴士站旁邊。我二話不說,立即踏上巴士前門的小階梯,匆匆地走進巴士裏面,深怕它突然間反悔停靠在這個站,不等我登上車就直接開走。
這趟巴士擠滿了乘客,不但座位處坐滿了人,中間的廊道也站滿了人。我見狀,當然沒有要繼續再往裏面靠攏的意思,而是幹脆退守到巴士前門的階梯處站著。我會這麽做的原因無他:一來,站在階梯處可以享受比較寬裕的空間;二來,站在階梯處待會兒巴士到站可以很輕松地下車,基本上可說是百利而無一弊……呃不,應該還是有弊,那就是一個不小心可能會被震蕩的巴士從門口拋出去路面,因為巴士的前後門是沒有關上的。
巴士的檢票員從後門處穿過重重的人墻,走到我的面前向我收費。我從口袋裏拿出與這段路程費用相應的硬幣,交給那位面無表情的檢票員大叔。只見他接過我的錢後,從他的腰包掏出一疊車票,嫻熟地用他手中的釘票器在車票上打出數個小孔,再將之遞到我的手中。在這一段過程中,檢票員叔叔僅僅背靠在座位的扶手處,就能在顛簸的巴士上保持身體平衡,讓我不禁打從心底對他欽佩不已。
十五分鐘後,當我看到那棟似乎剛剛上漆翻新的崇國中學的教學樓的時候,我按上了車窗邊的停車鈴,巴士司機隨即把車停靠在崇國中學的門口。因為是站在門口處,所以我不需要經歷一番艱辛的人擠人就輕易地下了車。
那輛紅黃巴士在我下了車後再度催足油門開駛,往前方揚長而去時還刮起了一陣沙塵,往我的身上飄灑過來。霎時之間,我的頭發、衣服、褲子、書包皆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黃沙,但我卻不以為意,定睛凝望著那棟位於大馬路對面的米黃色公寓。
單看那棟公寓飽經滄桑的外表,被暴曬到褪色的外身、因長期的受潮而凸起來的油漆面、一格格從外看去顯得有點渾濁的窗戶,就大致知道它是個久歷風塵、年事已高的建築。
初一這一年以來,我還是第一次來到澄青的學校這裏,以及她在外租住的這間公寓。對於為什麽這一年來我都不主動去找澄青這件事,至今我仍是毫無頭緒。明明小時候,我們倆是如此要好的朋友,但現在卻完完全全地斷了聯絡。
那時候我對她的最後印象,竟是那天跟她在建城小學的櫟樹下避雨,她那雙宛如湖面般透徹的空洞眼睛。當時只要與她剛好四目相接,我都會不可抑制地往她那雙漆黑的眼睛深處去看,想要一探究竟在那裏面到底隱藏著什麽。只可惜每一次都無功而返,我無法從澄青那雙深邃的眼眸中窺探到半點事物,她眼中的空間儼然是空無一物的虛無,與以往她那雙時常閃爍著光輝的眼神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那時候的我暗自下定了決心,待未來與澄青再次相會的那一天,我一定會仔細地探索她的眼睛,看看嶄新的初中生活有沒有讓她恢復以前神采飛揚的眼神。
我下意識地深呼吸一口氣,然後跨過大馬路往對面的那棟米黃色公寓走去。抵達那棟建築的騎樓後,我從那位於右側的鐵閘門走進了公寓的內部。
其實澄青並沒有告訴過我她住在這棟公寓的哪個單位,但幸好上次她媽媽致電給我時有跟我說過她住處的門牌號,才讓我不至於像只無頭蒼蠅在那邊盲目亂竄。
沒記錯的話,澄青媽媽告訴我的門牌號是305號。於是,我沿著公寓的階梯,往上爬了三層樓。抵達第三樓後,我往左沿著廊道走到該層的第五個單位。我看著那老舊得發黃的木門,以及那掛在上面的刻著305這數字的塑料門牌,然後輕輕地按了一下那位於木門右邊的門鈴,房子裏面隨即傳來一陣聽著十分苦悶的鈴聲。
等了差不多有十秒的時間,房子裏面方才出現了一些細微的動靜。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地來到門口處,木門也隨之被打開。
映入眼簾的,是仍穿著學校制服的澄青。她那天並沒有綁著她那標誌性的雙麻花辮,而是讓她那頭柔順的烏黑長發傾瀉如墨地披在她的肩頭之上。基於我好像從沒看過澄青如此把長發放下的形象,因此我的大腦有一刻反應不過來,眼前這女生其實是那位跟我從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馬。
她看到按門鈴的人竟然是我時,原本面無表情的她先是表現出一陣細微的詫異,然後再逐漸轉變為驚喜的神情。
「怎麽是你?」澄青笑道。
「呃……」面對澄青的這個問題,我一時之間竟然不懂要怎麽回答。
「你怎麽知道我的門牌號碼?」
「妳媽媽上次跟我說的。」
「原來如此。」澄青點點頭,再以抱歉的語氣說道,「對不起,其實我很久之前就想要告訴你我的住址,但一直找不到機會。」
「沒關系,我這不就來了嗎,哈哈。」
「嗯,別站在門口了,進來吧。」澄青側過身,示意我進來她的家。
一踏入澄青的家,我就聞到一股怡人的芬芳,那是只會出現在女生住所的獨特香味。
過了玄關以後,是一個幹凈得一塵不染的起居室,那邊簡陋地擺放著一張橙色的單人沙發,以及一個小小的老式電視機。天花板上的那個黑色風扇兀自在旋轉著,期間還一直發出滋滋滋的怪聲,讓人有點擔心它會不會在下一秒就掉下來砸在我們頭上。
但除了以上我所描述的事物,那邊就沒有其他東西了。因此,原本坪數並不大的起居室,在如此簡樸的家具擺設下竟顯得異常的空曠,同時也給我一種說不出所以然的違和感。
「你先坐吧,我去倒水給你。」澄青說道。
「不,不用了。」我搖搖手回應道。
「噢,好吧。」澄青微笑道,「那你等我一下,我把我房間裏書桌的椅子拿出來。」
語畢,澄青便穿過起居室,往那位於房子內部的房間走去。不消一會兒,她就捧著一張結實的木椅出來,擺放在那個橙色沙發的旁邊。原本我想要坐在那張木椅上,把舒服的沙發讓給澄青,但沒想到她卻一屁股坐在她捧出來的木椅上,我也只好接下她的『好意』坐在沙發上。
當我們倆都坐好位子後,便開始問候對方最近的生活過得如何。原以為我們會因為六個月沒見面而稍顯生疏,但沒想到話匣子一經打開後就一發不可收拾,我和澄青那天在她家從下午三點聊到傍晚七點,期間幾乎沒有任何停頓,而是持續不斷地一直聊下去。
我向她訴說我的校園生活非常糟糕,那些環繞在我身邊的人大多數都是一些品行惡劣的小混混,每天不是在那邊叫囂打鬧,就是以欺負別人為樂地到處找別人麻煩。再不然就是一些喜歡胡亂搞男女關系的人,無論是上課、下課還是放學都鍥而不舍地跟異性調情,仿佛有著永遠都耗不盡的旺盛欲望似的。就算偶爾會遇上一些稍微『正常』的學生,卻也因為自身的喜好與他們沒有重疊之處,或者彼此的性格相去甚遠而最終無法成為朋友。
於是,我就只能終日與書為伴,孤零零地度過我整個初一的學年。
正當我以為澄青的校園生活應該會比我精彩上數百倍的時候,沒想到她竟然跟我說她剛升上初一的生活也非常無聊。
她說因為自己就讀的是一所重點中學,所以她身邊的人都是一群死腦筋的書呆子,每天不是捧著課堂的講義來反復溫習,就是在各自的座位上日復一日地做練習題,硬是把理應多姿多彩的校園生活,過成通過學習及考試來把別人淘汰掉的生存遊戲。
雖然這麽說有點惡劣,但在我得知原來澄青的校園生活也過得不甚順遂的當下,我的內心竟然有一點開心。不曉得是因為我發現自己不是一個人,並能藉此來緩解掉內心的孤獨與寂寞,抑或是我下意識把澄青歸類成與我一樣的無法融入群體的異端而獲得的歸宿感。有時候,我真的覺得自己是個病得不輕的人,為什麽滿腦子都是一些偏頗利己的想法,就跟那時候我在銀輪的旅館裏遊說青山跟小雪在一起一樣。
「不過不幸中的大幸是,我加入了學校的搖滾社,才總算擺脫那苦悶的校園生活。」澄青說著說著,眼睛竟發出了亮光。
沒錯,這次前來澄青租住的公寓,得以與她久違地促膝長談,我當然沒有放過這個可以窺探她眼眸的千載難逢的機會。談話的一開始,我便註意到她的雙眸雖然還是不如以往的那般有神,但也比起她之前坐在小學的櫟樹底下時所展露出的空洞眼神要好上許多。而當她把話題轉去她加入的搖滾社時,她眼神更是瞬間像煙火般璀璨發亮起來。
她說崇國中學的搖滾社其實是個規模非常小的社團,裏面的成員就只有包括她在內的四個人,其他三人分別是彈貝斯的社長,打爵士鼓的副社長,以及彈鍵盤的秘書。他們三人都是初二的學生,也就是說比澄青大一年,正愁著搖滾社裏沒有專精電吉他的樂手,所以當澄青報名加入搖滾社時,他們三人都開心的不得了。而初來乍到的澄青,自然也就被他們三人一舉拱上社團中唯一空缺的電吉他手的位子去了。
「妳怎麽會想到要加入搖滾社?」我出於好奇地問道。
「有一天,我在學校的社團布告欄上一個不起眼角落,看到他們搖滾社張貼的海報,上面寫著『急征會員·歡迎有興趣者踴躍報名·未來的搖滾巨星就是你!報名日當天附上免費茶果點心·數量有限·先到先得·發完為止!』這段話,我就去報名了。」澄青回答道。
「妳該不會是為了免費的點心吧。」我笑道。
「那也算是其中一個原因吧,呵呵。」澄青輕輕地笑著,「但其實我主要是看到他們寫的招人標語蠻有趣的,就忍不住想要去看看那社團裏都是些什麽樣的人。」
於是在報名日當天,澄青就前往搖滾社的活動室去報名成為會員。搖滾社僅有的三個人,在看到澄青出現在教室的門口那一剎那,立即不約而同地尖叫出聲,然後跑出去畢恭畢敬地請澄青進來做社團的報名手續。
雖然布告欄上的海報寫著茶果點心免費供應,但澄青卻只看到一小碟花生以及幾盒包裝菊花茶擺在活動室的桌子上。看著眼前這副明顯與宣傳海報不相符的光景,她忍不住當場笑了出來。
「那三個家夥,實在是太有趣了,呵呵。」澄青笑道。
「確實是蠻好笑的。」我在一旁附和道。
「認識他們以後,我原本沈悶無比的初中生活,突然間就變得有趣起來。」
由於澄青本來就對音樂一竅不通,所以當搖滾社的那三個社員一同推薦她去彈電吉他時,原本就不抱持任何意見的她也就欣然地接受。反正每一樣樂器,對那時的她來說都是從零開始的學習,而自己也沒有特別鐘意哪個樂器。
在學習電吉他的過程中,澄青像發現新大陸似的對其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而搖滾社裏面的人,就只有玩貝斯的社長可以教澄青如何彈電吉他,因為電貝斯和電吉他在初階的指法上還是有相似之處的。
於是,澄青便跟著社長學習了三個月的電吉他。或許是因為天資聰穎的關系,澄青很快就掌握了電吉他的基礎技巧,也成功吸收完社長所傳授給她的彈吉他的技術。經歷了前三個月的磨礪與鍛煉,澄青基本上已學會了吉他那幾組核心的和弦,已經可以流暢地、簡單地彈奏出幾首經典的搖滾曲目了。
只不過,到目前為止,他們『青鳥與狼』,也就是由他們搖滾社四人所組成的樂團,能搬上臺面的合奏曲似乎只有Guns N’Roses的Sweet child O’Mine而已,其他的預備曲目皆處於一種團員們演奏時一直找不到默契的生疏狀態中。
我和澄青沒有見面的這半年,她每天放學後,以及周末二日,都會待在學校的搖滾社裏沈浸在音樂的世界中(這天我之所以能在公寓裏與她碰面,只是因為她剛巧提早回家罷了)。這同時也證明了澄青並沒有對她媽媽說謊,她的確是忙於社團活動導致沒有空回去米裏村。不過當然也不排除她是因為其他原因而躲避著故鄉,在學校忙社團只是她用以逃避現實的一個藉口。那個所謂的原因,我想十之八九都離不開我們那位已經離開人世的朋友。
自從青山在那場車禍去世以後,我和澄青都沒在彼此面前談起過關於他的事。就算彼此剛好談論到可以輕易聯想到青山的話題,我們倆都會非常有默契且刻意地避免提起他的名字。不論是那天在小學的樹下會面,抑或是現在在她租住的公寓裏相見,我們都只是聊一些關於自己的事,只字不提及青山的事。仿佛以為只要避而不談他,我們內心的悲傷就會因此而消失似的。
「原本我想彈給你看看,但可惜彈電吉他有點麻煩,需要接很多電器,比如效果器還是音箱什麽的。而且我今天也忘了把木吉他帶回家來練習,要不然還可以彈一下木吉他讓你聽聽。」澄青遺憾地說道。
「沒關系。只要你們下次開演唱會的時候,記得邀請我過去就可以了。」我回復道。
「沒問題啊,到時候一定通知你,呵呵。」澄青笑道。她眼中的光亮依舊閃爍著。
「那我就等妳咯,飛鳥與狼的電吉他手。」
「是青鳥與狼啦。」
「啊!我記錯了,哈哈哈。」
這時,我突然發現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時已經變得暗沈了下來,頓時意識到現在的時間應該不早了,連忙問澄青現在幾點了。她聞言,立刻起身走進她的房間,看了一下她放在書桌上的鬧鐘後,復又走出來客廳對我說,「七點了。」
「那我必須走了,返村的最後一班車是傍晚七點半,如果錯過這末班車我就回不了家了。」我一邊站起身一邊說道。
「好吧,你回去的時候切記要小心。」
「沒問題。」語畢,我就走到房子的玄關處穿鞋,準備要離開澄青的家。
當我把手握在那道木門的門把上時,我忽然間想起一件事。而後,我把背在身後的書包翻過來身前,再從書包裏取出一疊稿紙。
我把那疊稿紙遞到澄青面前,臉紅地說道,「澄青,呃……這是我上次參加征文比賽時得獎的作文。」
澄青先是露出一副不在狀況內的表情,等到過了一段時間後,她的兩邊嘴角才逐漸上揚,然後開心地說道,「你好厲害啊!」
「呃……妳想看嗎?」
「當然想看啊!」澄青笑道,伸手接過我手上的那疊稿紙,「我看完了之後,會跟你說我的讀後感的。」
「我很期待聽妳說妳的感想。」我有點難為情地搔搔頭。
做完了這最後一件事後,我才終於了無遺憾地打開木門,走出了澄青的家門,與她道別。
離開那棟米黃色公寓後,我沿著大馬路上的那條斑馬線,返回去剛剛那個崇國中學校門邊的車站。
在跨過大馬路的當兒,我無意間擡頭仰望頭頂上那片在不久後就會變成一片漆黑的晚霞,發現在天空的右上角正掛著一輪皎潔的弧月。那個形狀跟小時候澄青在小學圖書館裏,曾對我展露出笑顏時的那雙月牙眼非常的像。
只是,在剛剛那場我與她歷時四小時的談話中,就連她聊到興高采烈之處時,我也一次都沒再看過她那雙笑得像弧月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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