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從銀輪高原返回米裏村的路上,我們的巴士遭遇了一場極其嚴重的車禍。
縱使負責我們這趟旅程的巴士司機大哥駕駛技術高超,但有時候也會不可避免地被路上魯莽駕駛的害群之馬給拖累,而不幸的事就發生在我們從高原下山的斜坡路上。司機大哥在繞過一個斜坡彎道時,被一個迎面而來的豐田凱美瑞撞個正著。兩輛車迎面相撞時所產生的沖擊力十分劇烈,身在巴士當中的我們像突然間被放進食物攪拌機的生鮮蔬果那樣,全部人都被摔得七葷八素、頭破血流的慘狀。
那輛豐田凱美瑞的司機因為汽車的安全氣囊失靈,直接被當場夾斃在駕駛座上,巴士上的學生也因為都沒有系上安全帶而被撞得遍體鱗傷。該車禍也直接導致了上下銀輪高原的唯一通道陷入大塞車。四至五輛閃著藍光的警車被傳喚到現場維持交通秩序,以便救護車可以通行無阻地趕到車禍現場展開救援。
由於我在車禍發生的當下就被撞得陷入了昏迷,所以完全對這場車禍所造成的這一切連鎖後果一無所知。後來才知道我連同其他受了重傷的學生一起被送到山下的醫院救治,而我躺在床上整整三天才終於恢復意識。
我一睜開眼,就看見坐在床邊的蘭姨正在削著蘋果。她看到我終於醒轉過來,連忙按緊急鈴呼叫醫生前來看我,然後喜極而泣地把我給緊緊抱住。不消一會兒,醫生就進來病房為我做檢視,他首先用電筒照射一下我的瞳孔,然後向我問了一些基本問題,例如我的姓名、我住在哪、今年幾歲等等,在那之後也記錄下我的心率、血氧、脈搏等生理參數。等為我做了一系列的檢查後,醫生告訴蘭姨說我已經度過了危險期,叫她不用擔心。
「真是嚇死我了。」蘭姨依舊緊緊地抱著我,好像深怕我會突然間又昏迷過去似的。
「澄青……澄青和青山呢?」甫醒過來的我,以虛弱的聲音向她問道。
只見蘭姨的臉上露出一瞬的陰霾,然後又隨即恢復原狀,回答道,「等你精神比較好了,我再告訴你吧,你現在應該要多加休息。」
語畢,蘭姨便繼續削她的蘋果,而我則對她臉上剛剛轉瞬即逝的黯影感到耿耿於懷。
我的右手及左腳骨折,肋骨也斷了兩根。待在醫院的那段時間,只要鎮痛劑的藥效一過,我就會開始感到錐心般的疼痛。但是醫生基於為我健康狀況著想的緣故,每個星期都為我控制鎮痛劑的劑量,導致我有一大半的時間都處於這種熬人的痛楚當中。
等到我醒來以後的第三天,精神狀況已經比剛醒轉的時候好很多,我再次向蘭姨詢問關於澄青和青山的狀況。
「澄青她昨天也醒來了,只比你遲兩天恢復意識。」蘭姨如此說道。
此時的我松了半口氣,接著繼續問道,「那青山呢?」
「青山他……」
「?」
「他……」蘭姨話說到一半就被迫停下,仿佛喉嚨被某種東西噎住發不了聲那樣。
後來我才被告知,原來青山在那場車禍當中去世了,死因是失血過多,送到醫院時已經回天乏術。
車禍發生之前,青山並沒有坐在座位上,而是站在巴士裏的中間廊道上跟別的同學嬉戲打鬧,也走到駕駛座旁的出入口階梯處跟司機大哥聊天。那輛豐田凱美瑞就是在青山站在出入口與司機大哥聊天時撞上來的。青山被劇烈的慣性力拋向前方,毫無防備地一頭撞上巴士的擋風玻璃,接著頭部不幸地先著地,落在鋒利的階梯邊角處,造成頭部大量出血。
因為車禍發生的地點在山上,所以多多少少還是延誤了救護車抵達現場救人的時間,青山就這樣錯過了救治的黃金時間而不幸逝世。
當蘭姨告訴了我這個消息之後,我渾身無力地躺在病床上、雙眼失神地望著天花板,一整天都處在這個魂不守舍的狀態之中無法抽離。
我感覺自己的靈魂好像從此缺了一塊,在往後的日子裏只能以一個不完整的心靈去應付每一天。就算我嘗試做些什麽去填補那內心的空缺也於事無補。即便某一個時刻可以『奇跡般』地修復那缺口,卻也只是暫時性的。隨著時間的流逝,那拿來濫竽充數的填充物終究會脫落,而靈魂則再次回到原本的殘缺模樣。
這件事當然也對澄青造成了很大的影響,她在遭遇了此事故之後的改變也與我相去不遠。她喪失了一點以往那種開朗及讓人容易親近的氣質,原本健談的她也變得寡言少語的,那雙在過去時時刻刻都炯炯有神的雙眸亦轉為空無一物的清澈,仿佛一座透徹得能見底的澄凈湖泊。那原本色彩絢爛的內心也因此褪色成蒼白的顏色,似乎很難再找到方法去使它恢復原狀。
我和澄青因為待在醫院休養了數個月,所以錯過了初中的入學式。等到我們倆回去學校上學的時候,已經是三月份的事了。由於我們檢定考試的成績相差太遠的關系,所以各自進了不同的中學。澄青的學習成績一向來都是名列前茅,很輕易就進入了一所重點中學就讀。至於我,則因為成績長期處於後段班,再加上考試的時候發揮失常,結果拿了個滿江紅的成績單,只能選一所門檻極低的專門收容差生的野雞中學。
臨入學前,我和澄青相約在建城小學草場的櫟樹下見面。那時候已經是放學後的時間,所以學校裏連半個人影都看不見,整個學校就只剩下一個保全待在校門口的小屋裏悠閑地翻閱報紙。
我和澄青雖然入住同一間醫院,卻因為彼此都行動不便(她的右腳也骨折)而不得相見,所以這其實是我們自銀輪的畢業旅行以來的第一次見面。
她依舊綁著她標誌性的雙麻花辮,只是以往那常見於她臉上的微笑卻已不復見。除此之外,她臉部的右下頜也多了一條細微的暗紅色疤痕,那自然也是那場車禍對她所造成的附加傷害。
我們先是閑聊了幾句,問候彼此的傷勢恢復得如何、之前是如何度過醫院的苦悶生活的、兩人決定上哪所學校、彼此的學校靠近嗎、是否已經做好入學準備等等。當這些話題都結束了以後,我們倆陷入了一陣長久的沈默。我不知道這段沈默到底持續了多久,我只知道當那只原本還待在樹根處的蝸牛、不知何時已經爬到主樹幹去時,澄青忽地開口打破了空氣中的靜謐。
「我想在學校的附近找住宿。」她說道。
「為什麽?」我問道。雖然我和澄青必須到鄰鎮的中學去上學,但是從米裏村搭巴士到江莫鎮(鄰鎮的名字)也只需不到一小時的時間,所以就算不在那邊找住宿,每天在米裏村和江莫鎮兩邊往回通勤也不會耗費很多時間。
「我想要試看一個人獨立生活。」
「但是……妳一個小女生住在外面,不會危險嗎?」
「不會的,我已經相中了一間位於我學校對面的小公寓,從那裏往返學校僅需一分鐘的時間,行人道上也燈火通明,很安全的。」
「妳跟妳爸媽說了嗎?」
「昨天就說了,他們也同意。」
「那……既然如此,我也只能祝福妳未來能展開嶄新的生活咯。」我苦笑道,「記得要萬事小心,無論遇上什麽問題都可以找我,只要是在我的能力範圍以內的事,我都會幫妳。」
「嗯。」
語畢,我們復又回到剛才的那陣寧靜。但是雖說彼此都不再講話,卻也絲毫不覺半點尷尬。我們肩並肩地坐在樹下,我采用雙手往後支撐的坐姿,而她則是環抱雙膝式的坐法。我們似乎都放空了自己的思緒,讓自己處於一種仿佛浮在雲上的輕飄感。我們發著呆地凝視著前方的空氣,讓微風不斷地拂過自己臉頰,以及任由源自樹上指頭的鳥叫聲傳入耳際。
等到原本晴朗的天空開始變得烏雲密布,儼然一副即將大雨傾盆的光景,我才站起身來告知澄青還是早點回家去比較好,要不然待會兒會被淋成落湯雞。但是不知怎的,澄青對我剛剛所說的話充耳不聞,依舊雙眼直盯著前面的虛空。
直到豆大的雨水開始落下,澄青還是一動也不動地坐在原地,讓我不得不跑去校門口的小屋向保全叔叔借一把雨傘,再返回到樹下去替她遮雨。於是,我們倆就這樣撐著傘,一邊聽著嘩啦啦的雨聲一邊在樹下比鄰而坐。然後我突然發現其實頭頂上的那棵櫟樹已經為我們擋了近乎九成的雨,所以我並沒有撐傘的必要。但是基於某種不知名的原因,我還是維持著撐傘的這個動作,就算握著傘柄的那只手在十分鐘後已經痠到不行也仍舊堅持下去。
雖然下雨期間天空頻頻閃過雷電、發出恐怖的轟隆聲,但是沒有一道雷這麽剛巧劈在建城小學的這棵樹上,讓我和澄青得以躲過被雷電烤得外焦裏嫩的命運。
這場豪雨在半個多小時後終於結束,原本聚集在天空的烏雲也逐漸消散,一縷接一縷宛如來自天堂的光線從烏雲的縫隙間透出,在空中形成一束束淡黃色的光柱,營造了一幅好像僅能在電影或動畫中目睹到的風景。
「我們回家吧。」澄青說道。
「走吧。」我點點頭。
雨後的米裏村一掃平日的嚴酷燥熱,空氣變得既清新又涼爽。我騎著腳踏車載澄青在濕漉漉的泊油路上前行時,迎面吹來的風都是冷颼颼的,非常舒服。她像往常那樣側坐在我腳踏車的後座,雙手輕輕地環抱著我的腰。我久違地感受到來自於她掌心的觸感,沈寂已久的內心被輕微地撩動了一下,進而產生連綿的漣漪。
「阿拓,你會繼續待在米裏村嗎?」澄青突然問道。
「會吧。反正從這裏去江莫鎮也不遠,只是搭一趟巴士的事。而且在外面住宿需要一筆額外的錢,妳也知道的,我不想花蘭姨太多的錢,我希望把錢盡可能地花在一些生活的必須項目上。」我回答道。
「嗯。」她輕輕地應了一聲,那聲音當中似乎隱藏著一些東西,或者應該說是……一些情緒?
「一想到妳以後不在這裏了,我就感到有點寂寞。」我說出心中的想法。
「我每個周末會回來這裏。」
「真的嗎?那太好了。」
「嗯。如果毫無意外的話。」
「意外?」我回頭看了她一下。
「沒事。騎車要看前面。」她伸手指了指前方,示意我專註騎車。
直到入學後的一個月,我才知道澄青口中所說的那句『如果毫無意外的話』是什麽意思。因為她自從搬過去她學校對面的公寓後,就沒再回來過米裏村。一次都沒有。每次當她父母問起為什麽不回來家裏時,她都只是回答說因為自己參加學校的社團活動很忙所以抽不了空回家。任誰都知道那是謊話,畢竟怎麽可能整個初中一的學年都在忙社團而回不了家呢?
澄青的父母因為很擔心女兒的狀況,所以偶爾會在周末搭車到澄青租的公寓去找她。面對父母親的造訪,澄青沒有表現出抗拒的態度(至少表面上看不出來)。相反的,她還會帶他們到樓下的茶餐室去吃東西,並且向他們推介哪個套餐比較好吃,期間也會跟他們聊聊關於學校的事,包括自己加入的社團是做什麽的、哪個老師教的課非常無趣、自己最喜歡的科目是哪個,乃至食堂的東西好不好吃之類的話題。
澄青的父母眼見自己的女兒雖然比以前話少了許多,不過卻還是能跟他們侃侃而談關於自己的事,看起來心理或生理狀況都沒有什麽不妥,便放心的回家去了。只不過這種『放心』沒過幾個星期就會煙消雲散,然後他們就得再次搭車去江莫鎮找澄青,重復以上所述的那段流程。
澄青的媽媽有時候也會致電來問我關於澄青的事,比如最近是否有跟她聯絡、她在學校有沒有被人欺負、她是不是交男朋友了等等。面對這些問題,我也只能一一的如實回答。首先,自從入學以後,我就沒有再見過她了,因為我放學後沒事做的話都會回來面館幫忙蘭姨,所以並沒有空閑時間去她住的公寓找她。由於已經沒跟她聯絡一段時間,我自然也不知道她在學校有沒有被其他學生欺負,抑或者她是否已經開始跟某人談戀愛了,這一類的事。
總而言之,自從升上初一以後,我與澄青之間的聯系就像被切斷了連接著兩個紙杯的棉線的傳話筒一樣,彼此都再也接收不到來自對方的音訊。
而我在整個初一,幾乎沒交到什麽朋友。一來,我本身的性格偏內斂又被動,鮮少會主動與陌生人交流;二來,我入學的時候已經是三月份的事了,那時候班上的同學都已經組成一個又一個的小圈圈,遲來的我根本無法容納進去。
於是,孤單一人的我又回到了書本的世界。每一天去上學,除了上課的時候勉強提振精神去聽那些無聊至極的課程以外,剩余的時間我都花在看書上面。
每當體育課,別人在打籃球或踢足球的時候,我靜靜地坐在操場邊的樟樹下看書;每當下課,別人在食堂裏一邊插隊買食物一邊爭奪位子的時候,我隨便在福利部買個熱狗面包,就又走到同樣的一棵樟樹下一邊享用面包一邊看書;每當放學,其他人像瘋牛似的沖出教室、各自尋各自的樂子去的時候,我慢條斯理地走到學校對面的巴士站,一邊等候前往米裏村的班車一邊繼續看我的書。
如果沒記錯的話,我在初一那個學年,大概差不多要把倪匡的衛斯理系列,以及金庸的全套武俠小說給看完了。也因為看了如此多書籍的關系,我的中文造詣也在短短的一年間突飛猛進,成為了班上唯一一位在華語科目的作文試卷上拿過A+的學生。屆時,負責教我華語科的張老師也鼓勵我去參加為縣內初中生舉辦的作文比賽,嘗試將自己的作品投稿出去,看是否能得到評審們的青睞而得獎。原本我對此並沒有什麽興趣,但當我看到比賽首獎的獎金是我一個月的餐費之後,我立即拾起我的筆寫下了我人生中第一篇用以投稿征文比賽的文章。
或許是基於新手的運氣,雖然我投稿的文章並沒有得到首獎,但也被評審們評選為該比賽的佳作。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那個比賽只有五個佳作名額,所以我的作品能在眾多參賽者當中脫穎而出獲得佳作也算是一種殊榮。只是佳作的獎金就比首獎少得多了,只有其五分之一的金額,不過有總比沒有好,我也只能接受了。
蘭姨得知我投稿的作文被評為佳作後,高興得把我的比賽獎狀裱框起來,掛在面館裏那油得發亮的墻上。每當街坊鄉裏來她的面館吃面時,她都會一臉驕傲地向他們炫耀自己的兒子在作文比賽中拿到佳作的成績。那些大姨大叔聽到之後,都紛紛稱贊我是再世魯迅,雖然當時的我並不知道魯迅是誰,也從沒看過他的作品,但我還是欣然接受他們的贊美。
不知不覺的,時間竟已來到年末的九月份,也就是說我初中的第一年即將步入尾聲。在考完期末考後,我除了華語一項科目拿A以外,其他的科目如英文、數學、科學等等的成績都處於岌岌可危的懸崖邊,只要卷子再稍微寫錯一點就會掉入紅字(不及格)的範圍。不過盡管我拿了個如此糟糕的成績,竟然還是能在班級名次上排進前三名,這也讓我認知到我現在就讀的這所中學那低到讓人難以置信的水準。
期末考結束了以後,學校陷入了完全的無政府狀態(雖然平日也是不遑多讓),學生們在各個班級間來去自如,呼朋喚友來極盡玩樂之能事。有的聚在一起打撲克牌,有的待在一塊兒看漫畫,有的甚至圍成一圈用手機看A片,其混亂程度簡直跟一鍋混雜了各式各樣食材的大雜燴並無二致。為了避開班上這種亂象,我帶著我的書逃到了操場邊的樟樹(那裏已成了我的避風港)。
在那兒,我看到很多正在球場上打著籃球,抑或是在草場上踢足球的人。他們都是一群直接穿運動服來學校的人,似乎打算把所有的在校時間都花在運動上。相比起我班上那群在瞎搞事的同學,眼前這群專註在運動場上揮灑汗水的學生實在好上太多。
那天,我帶到樟樹下閱讀的書,是村上春樹的《聽風的歌》。由於它的篇幅並不長,所以我當天就在學校把它看完了。整篇小說讀下來,其實沒什麽重點,而且作為主軸的故事也顯得有點支離破碎的,似乎無法拼湊成一個顯而易見的完整模樣。但不知怎的,我在那本書的字裏行間穿梭之際,總能隱約感覺到一股微妙又難以言喻的孤獨感。不曉得那是作者偷偷往文字裏註入的情緒,抑或是因為我在學校裏經常形單只影而造成我在閱讀過程中產生錯覺。但無論是前者或後者,我在看完了《聽風的歌》之後確確實實地感到了一股讓我久久不能自已的深沈哀戚。
那天放學後,我並沒有急著搭巴士回去面館幫蘭姨,而是坐在學校對面的巴士站裏那由兩只粗鋼管組合而成的候車座位上,看著一輛接一輛前往米裏村的班車在我面前呼嘯而過。
或許是受到了《聽風的歌》中那處處都散發著哀傷的文字所感染,我突然生起了一股想要去找澄青的沖動。雖然在我升上初一的這一年,腦中曾經無數次出現過這個想法,但每次到最後都被我以種種稱不上是藉口的藉口如『今天必須回面館幫忙,還是改天吧』、『她自己一個人住,我上門找她豈不是寡男寡女共處一室,好像不太好』或者『可能人家的校園生活很忙,還是盡量別去打擾她比較好』給打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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