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婚事便如此慢慢平静了。
即使在桃花庵,此事也只轰动了一个月,之后便很少从诸多弟子的口中听到了。三位人质——那商人方爱财幸蒙获救,当日吃完斋饭,没有过夜便匆匆离开庵庙,据说是投奔了鳞州城的一个药商姐夫。而黑海道长的旧友何难以及他带来的病人安大全却在寺院里住了下来。那病人虽然头脑已经憨痴,但种地却是一把好手,每日都前往桃花庵外的桃林里干个不停,次年的桃果便也如此肥美了起来。当然,他每顿饭吃的馒头也比常人要多三个。
那次结婚后仅过了一个半月,黑海道长就发恶病去世了。没过多久,那远游的道士竟也犯了恶病,最终两人双双葬在了桃林。反倒是那农夫在桃枝的医治下恢复了神智。似乎是感伤何难的死,这位农夫不再对地里的庄稼抱有什么热情,就连饭量也掉下去许多,只是每日黄昏都会去两位道长的坟前磕拜,风雨不休。他受了桃枝的剃度,日日夜夜诵经念佛,已成了公认的最虔诚的僧人,法号移花。
如此日子便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了,天气越来越冷,就连柔软的土地也变得坚硬如铁。在鞭炮的噼剥声中,立春到了。天气依然寒冷,但却渐渐有了一些希望。希望似乎是冬天唯一的依靠,就连桃庵的隐士们都已看出,山下的难民越来越多,而他们在屋外熬过一夜似乎就磨光了半生的寿命,——更不必说其中那些数日不曾进食的人了。北边的战事越发不妙,路上出现了连绵不止的南下讨饭的游民。男人、女人、老头、孩子,谁也不知道他们要往哪里走去,他们只是盯着道路的轨迹往前方走,似乎前方就是希望,天气就会暖和起来,似乎往南走,一切都会变好。
你知道吗?我总觉得他们中的大多数会死在半途,更不幸的是,他们的盼头,或许是更加生不如死的日子。生不如死,我不配使用这个词,因为那时我还没有面对饥饿与寒冷的濒死感。我曾经给端木姑娘讲过这事,她说她们那边的人生也是如此,从襁褓走出后,每过几年都会面临一场残酷的战斗,“就像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那样”,即使是那些每次都赢、从人堆里爬出来的那些能力和运气最好的人,在走出了最后一个关卡,进入新大陆后,往往又是一场新的、庸俗的斗争——一直到死去。她说的很隐晦,每次都是这样。
又有几个人在门前敲门,“只是想讨口热水喝,暖暖身子。我们不讨粮食吃,也不逗留,我们不会踏过这个门槛。”他们在门外哀求。
我也问过老爹,“要不就给他们喝口水吧,我们不缺这个。”
可是他从来没有这么冷酷无情过,他坚定地摇头,自己对着炉火一遍又一遍地翻看账册。
他的纠结我是了解的,如果给他们开门,那么热水必不可少,如果是热水,那么后面就是施舍一些剩饭,再之后就是热粥,而后留宿一晚,“等夜色过去再出发”,再之后……他没有胆量去估量这群饥饿的人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所以他宁愿堵上大门,杜绝掉一切风险。等到这群难民过去,当零星的几个落单的穷人路过时,他才有勇气打开门,拿出粥饭来。
屋子越来越暗了,灯里的油前几日早已用光,他甚至不舍得再添上一些。
“该睡了。”他瞄了眼火盆里的灰烬,躺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这时屋外传来了敲门,是女子的声音。“倒闭了?”
我拍了拍父亲的肩膀,他似乎睡着了,没有什么反应。
“没人就好办了。”一声巨响,挡门的棍子被震成了两半,半扇门直接倒在了地上,呜咽的风一下子冲了进来,门外涌入无数的雪花,而在这片黑暗的中央,则有一个完全漆黑的影子。那影子的手中提着一盏灯。
灯光下,鹅黄的长衣、漆青的毛袍、黑夜里发亮的眼睛、以及那……那把剑,斑驳混恶的剑鞘……这是那个女孩吗?可是三年远没有到……
“我还有点别的事情。”她站在门口说道,“事情出了一些变化,所以你得早点做决断。明天清晨,酒镜山上希望能看到你。”她说完这句话就转身准备走了,可她又停下来看了一眼地上的门,摇了摇头,丢下了一块银子,这才翻身上马,走入黑暗里了。
我将那门重新立起来,勉勉强强挡住灌进来的雪风,身子便倚在门上,再也说不出来话了。
“父亲,这个门坏掉了。”
“没事,坏掉了就坏掉了。”他躺在椅上一动不动,顷刻后加了一句,“反正少侠赔了银子。大侠……总是这个样子的。”
“哦。”我一边顶着门,一边试着弯下腰去捡那块银子。
“儿子,侠客就是要做一般人害怕去做的事情,做一般人焦虑担忧的事情,做一般人不愿意去做的事情。”他缓缓说道,“你老爹当年,也是这么一个侠客。”
“你是大侠?可是你说你从小就在这茶馆里……你说你继承了爷爷的屋子,小的时候还经常……”
“是啊,这些我都说过,可是你见过你爷爷吗?又有谁,会在山脚下这种村子里开茶馆呢。命运。我想不出别的词了,全都是命运啊。”
我听到了母亲叫我们去睡觉的声音,可是父亲根本就没有回复。
“那我们为什么开茶馆,难道我们真的有什么仇人吗?还是说——你是归隐山林的绝世高人?”
“绝世高人?”他笑了笑,“你知道神吗?——天上之人,非杜撰的、真正的神。你老爹是一个废物,在天上混不下去啦,所以不得不来这个地方养老。——丢下天上的一切,跑到这里面来,就会变成独步江湖、风华绝代的侠客了,跑到这里来,就成了绝世高人啦。”
母亲又在催我们睡觉。
“那么,神也会怕老婆吗?”
“不在少数。”他说道,“这里面存在一种矛盾。”矛盾。那时他又用了一个新词,他总是这样。“我是不是在你小的时候给你讲过很多故事,那些都是很重要的事情,现在你已经到年龄了,很大,足够大,命运找到了你。你是神的儿子,你的老爹选择窝在这里,当绝大多数的神还没有来到这片土地时,你老爹就来了。后来出了意外,神们都选择跑回去,跑回到天上,可是我还是待在这里,他们都当来这里就是一场旅游,——体验一下——穿越到新的世界,可是只有我,把这儿当成了一个真正的家。我们抛弃了很多,抛弃了很多很多,所以一些事情你都不知道。但是这也不怨我们,当一个凡人不好吗?你看,你都长大了,你是拥有神的血脉的——我的儿子,一个废物的儿子,但是你超过了这个这个世界里的其他人。这盆火、这些桌凳、这个小茶馆、还有……破门,这都是你伟大的老爹留给你的遗产。可是命运……命运啊……三十年来,一个神——一个全神——一个真神竟然又降临了这个世界,并找到了这里,找到了你。——这是你的命运,就像是老天爷写好的剧本,你知道吗?我的儿子,你值得拥有一次冒险,就像一个侠客——你一直期待的游侠那样出去游历。或许你会像门外的流民那样,冻死,饿死,又或许,儿子,某一天你会成为大侠,真正的、独一无二的大侠。但是……千万不要去那个鬼地方,那个白蝌岛,那里是咱们这些神的禁区,千万不要白日做梦,去追求那些牛鼻子老道嘴里的白日飞升,不要去找那些只为了捞钱的和尚编出来的所谓异世和彼岸……”
那一刻,他的话太多太多了,之前我从来都没听他说过。我很少去信神,更别说相信自己就是。父亲总是会在某些时刻说出大量的我听不懂的词,他也从不会去解释那些词的意思,我怎么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呢?我只是听出来,他希望我出去,希望我和那个女孩……一起。他终于不阻挡我当侠客了。可是,要让我离开这个家……
“不睡觉了?”母亲似乎已经气急败坏了。
“还记得之前给你讲过的故事吗?向野,那就是当年的我。而那个孩子……就是你,——你就是那个襁褓中的婴儿。你是不是觉得很惊讶呢,还是觉得我在唬你?不……我已经不会再骗你了,你早已经长大了。”
他起身看了我一眼,“走吧,睡觉去。和你母亲道个别。如果你问问她“手冲”剑在哪里,她肯定会把那把剑拿给你。然后你就知道,老爹没有骗你了。”
我点了点头,往前走了一步,那门躺在了我的背上,我侧了一下身子,让它自己又重重地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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