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桃木还在正常地吟经,完全没有意识到她会来。
后来,她突然消失的那天,他仍然在吟经,完全没有意识到一切的结束。
只不过那一次是在斯深寺,而这次,是在桃花庵。
那天上午,大概是巳时,那时他正端坐在三教堂里辩经。三教堂是桃花庵里仅有的两座黄土庙之一,也是日常间他师父讲法的地方。此刻在他面前的一个个子稍矮的和尚已经停了下来,他对旁边的一位老人拜道:“方丈,这次辩论,是桃枝输了。”
那位老人骨瘦如柴,两个眼睛深深陷在了脑骨里,似乎就是在骷髅外包了一层皮。刚刚他听着自己座下的两位弟子辩来辩去,如今桃枝认输,便看向桃木。
“不,方丈。”桃木也拜过去道:“桃木只是险胜。”
老方丈抱着他们的肩膀,一言不发。过了良久,他才问出来最后一个问题:“世俗于生活,生活于世俗,你们愿意选哪个?”
他似乎甚是机警,率先说道:“桃木愿选生活于世俗。”
“你呢?”他朝桃枝看过去,后者微笑着看着方丈,他选择了另外一个。
“好,好。”他的声音已经十分微弱了,“你们做出了你们的选择,你们都选得不错。现在,桃枝,你是桃花庵小庙的方丈了,现在就去拜见黑海道长吧。”他停下来,似乎是为了喘上几口气。桃枝拜谢,便离了屋子。
“桃木啊,桃木……”他似乎已经气若游丝了,“来,过来。对,再靠近点,靠近我的耳朵这里,对。”他把干瘪的手掌放在桃木的头上,后者的眼睛里布满了哀伤,但是毅然忍住了,鼻子里也没有任何的抽噎。老头摸着他的头顶说道:“桃木……你还记得当初你为什么上山吗?”
“因为……饥饿。饥荒。”
那只还带有温热的手在他的头顶上摩来摩去。“是啊,是啊。如今你已长成了,倘若再有人来山上寻你,你便跟着下山去吧,按照之前约定的那样,好不好?”桃木能感觉到头上那双手的抚摸,他的眼泪有点忍不住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把泪水噙住。“我已经给你还俗了。就此去生活,嗯?这里是一个鸡子,现在卵壳已破,你便下山,下山去吧……那个女孩,我记得很机灵啊,好好过日子……”
“不,师父,桃木还是喜欢当和尚。”
“不,不……”老人原本已闭上了眼睛,这时又睁了开,“桃木,你的佛法太多了。经论读得太多,反而障住了你的眼睛。你……要倒掉……要去经历,要去搅动,去作业,去,去,去……”最后一个字似乎太耗力气了,老人笑了笑,重新闭上了眼睛,——他不再能够呼吸了。
桃木抱着老人,直到他的躯干冰凉,只剩下头顶还有最后一点点温热。
师父走了。
身旁的众比丘围在周围嚎啕,桃木则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要倒掉,要去经历,去搅动,去作业……”
近中午时,庙内众人还沉浸在悲伤中,庙外唢呐铜锣早已喧彻天地,甚至人群的叫嚷声也渐渐密集起来。好奇的道士僧众们早已趴在墙头上看了许久,结婚的事已传遍了整个小庵。到底是谁要结婚?这个人是个和尚还是个道士?
消息传来传去,大家又知道:得道高僧桃根已经圆寂了,门下的二弟子桃枝当上了住持,正在和黑海真人一起谈话呢。
众人恍然大悟,只觉得天底下的巧事都撞在了一起,可是很快又来了消息:号称多智第一的大弟子桃木,竟然还俗了!此时所有的猜测都指向了他,所有的证据都表明:这迎亲的队伍十有八九是冲着这位多闻多智的桃木和尚来的。
后来在斯深寺,桃木曾不止一次回忆起这一刻,面对提亲队伍,黑海到底是如何如何反对的,白百花又是怎么把骑在马上的三个肉粽作为“礼品”拿出来的,而桃枝又是如何愿意当那祝婚人的。对着菩萨、罗汉、大帝和真君,他开启了新的生活,一天可以抵得上过往一个月的新生活,还有姻缘,……或者用新的词汇,我教给他的词汇,爱情。
那天他跟着队伍下山,他仍然在问百花这场婚约的细节。他早就听过,白蛇教徒的婚姻必须要听从天意。十年前的那场法会,他们俩相遇时,他还只不过是个小和尚。那时他注意到那位白蛇教坛主给他师父说了什么,他师父望向他,点了点头。
“命运。”她只是如此答道。
“命运,”他咀嚼着这个词,尔时太阳已坠入群山,冰冷的风从四野吹到他的脸上,最终在脸颊酝酿起一种干涩的红色。“命运,就是因果吗?”
“自然不是。命运就是那些安排好的东西,表面的东西。就像是台子上那些唱戏的角儿,命运,就是我们演,他们看。”
“‘他们’?他们是谁?”
白百花抬头看了眼渐渐昏暗的天色,“他们,就是神。你相信有神的存在吗?”
“说实话,我不信。就算有神,他们也懒得关心我们。不过我相信有菩萨,大慈大悲的菩萨。”桃木就这样朝天空望着。当他回过神来,才意识到白百花早已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了他好久。
“你真的是多智吗?太傻了。”
“只是他们说我多智。可是师父认定我很傻,所以给我法号‘木’,木就是傻的意思,像一个木头一样。桃木、桃枝、桃根,只有桃木是最木的。”
“你师父说得很对。”白百花拉了拉缰绳,“你刚才问神有没有时间关心我们,可是神——神永远都不会关心我们的,你难道不明白吗?就像现在,我们在这里演戏,拜那天和地,未来估计还要经历各种苦难,这一切不是因为神喜欢看我们这样那样的经历,而是神他们自己,他们自己渴求这一切。我们所做的,不过是他们的愿望,在我们身上的映射。”
“所以他们渴望什么?”
“你要知道,最原始的渴望就是对奇特的故事的渴求。一个魔女和一个和尚恋爱,他们喜欢这种故事。”
“而我们,就要演这么一次?”
“这么一次?”白百花叹了口气。
桃木仍然一脸木然。
“没事,跟着我,你很快就会开窍了。”
“我不懂,既然是演戏,那为什么是先结婚?”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白百花说道,“教主是这么说的,‘牧马的人’。”
“牧马的人?”
“一个隐语。神的隐语,但是我们不理解。”
“所以,我们这些凡人,永远都不会有自由,是吗?只能被迫演戏……”
“不,不是被迫。这是命运,在自由的驿道上驰入唯一的终点,命运。就像是天上落雨,海上刮起大风那样的命运。神面对它,也无可奈何。”
“那我们能不能——”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白百花就捂住了他的嘴。一股奇异的清香传到他的鼻子里,这股香气里带着一点点柠檬的青涩的味道,还有一点艾草的熏香味。桃木这才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两匹马已经并排挨得这么近了。他能感觉到她的腿就担在他前面,而那双深邃的大眼睛正盯着他呢。他望见她雪白的、无血色的面庞和几缕活泼的头发,一大片凹凸不平的胸脯随着呼吸摆来摆去。十几年来心突然猛地跳动起来。似乎是想到什么,他的大脑里突然蹦出一句话:色声香味触!现在色、香、触叠加着。他吓了一跳,差点跌下马来。
白百花仍然示意他不要乱说话,不住念着:“不可说,不可说。”
“说话也会被听见?”
“一切都会被记录。”白百花道,“只不过有些丢得很快。但是只要被记录,就会有风险。你听说过白蝌岛吗?”
“听说过。当年沙门有一位高僧出去求经,在草原外的沙漠里,找到了一片海市,海市里据说有一片冰封着的大湖。在那大湖的中央有一只长满了长毛的神龟,那只神龟一直在沉睡,而龟壳顶上,就是白蝌岛。”
“白蝌岛在龟毛上?这是我听过的第五个版本了。我只知道,那上面,就有改变命运的方法。”
“不可说,不可说!”这下轮到桃木紧张了,他捂住白百花的嘴,可是又觉得不妥,便放下手来。
“我说出白蝌岛,这也是命运的一部分。”她露出狡黠的笑容,翻身上了桃木的马上,便抱着他不松手了。桃木就木在那里闻着她的头发,在柠檬味之外,还有桂花的香气,他一直思考着何为“命运的一部分”,可怀里这女孩的香气似乎就一直在干扰他的想法,他终于想明白了,“你在骗我。”他如此说道,这时才感觉到她身体上的跳动,一种奇异的感觉升起了。她的手渐渐松了下来,头就贴着他的胸口,以一种极不舒服的的姿势睡着了。他望着怀里的这个女孩,或许她昨晚一晚上都在赶路,所以没有睡觉吧。或许她只是在演戏,被记录下来,给那些神看。或许……他看见她在那里轻柔地吐气吸气,眉头稍稍有些皱着,似乎在担忧什么。他看到她的鼻翼一动一动,偶尔会咬动一下嘴唇。他用力抻住她好让他多睡一会儿,马儿就这样一步步地往前踱去,朔风惨惨,他望着眼前的天地,道路上依稀有一些逃难的农民。世道或许又开始变坏了吧。他叹了口气,心里又开始诵起经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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