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觉得这些仍然还是不够,还是不足够。某天他在游历他的领土时,在路边他看到了一具骷髅,是那些冻死、饿死、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的尸体,他看到瘟疫之后的丘坟的凹陷,蟋蟀就从那里爬来爬去,腐烂的木棺里野鼠在啃噬着人的骨骼。他突然意识到了:他所拥有的一切,无论江山多么稳固、手下的官吏多么畏惧,都没有多大意义,——人都是会变老的。无论如何,人都免不了死去,就像是刻在每个人的心海深处、刻在骨髓里那样,像是真的在人出现之初就命中注定的那样……/
——许娜《泡面的故事》
幽暗的烛火。
幽暗的烛火轻轻闪烁着。这火越来越暗淡,那点火也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很快,烛火周围发出了呲呲的声音,这代表着那烛火已将熄了。
张若离坐在那里,隔着早已浸满汗油的一排排松木棍,望着远处的那点烛火。灯旁的座椅上则躺着一个官吏。那官吏倚在墙壁上,生瘦的老鼠就在他脚下跑来跑去。
“先生……”他听到隔壁牢房的老汉在叫他。“先生,如果您在临终前实在没有胃口,那馒头——”
张若离知晓他的意思。他将案中的两个馒头递了过去。
“先生,你真是好人,也是清官。放心,即使被砍了头,也会去天上继续当官的……”馒头堵住了他后面的话,那人狼吞虎咽,很快就将馒头吞光了。
张若离没有回应他。以往他倚在墙壁上,会凝视照在牢房里的那点月光。他最喜欢看着那点月光悄悄地、十分缓慢而又恒定地移动。哈,就像我的一生。他自觉很幸运,身为一个死囚犯,自己竟然分到了一间能够看到月光的牢房,一生到今,还算能有一些欣赏美的日子。可自从他被关进来之后,那牢房的月光就逐渐微弱,——一直到今天,似乎月光已经完全消失了。
是月尽夜。他心里想着,——没有月亮的日子,也是他行刑前的最后一晚。
他还记得那天他率军夜袭敌营,正在大胜时,却发现谢狮亲领主力赶来,将各白蛇军分队围歼。白百花,他思绪中浮现出了那名女子,他叹了口气。第二天,当谢狮低三下四地带着诸外国统帅览阅军队时,他意识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果然,过了不到三天,白蛇教的剩余人马就被领到鳞州城外新挖好的一个大坑里。张若离一边佩服谢狮的好手段,一边惊惧于后者的野心。借助强大的火炮,短短的几个月时间谢家兵马就已收回了之前被白蛇教所占据的大多数州郡,南方又逐渐一统起来。——可这一统却也面临着代价,原本繁华的商帮突然在官府和外国商人的伙同下衰落起来,一方面,谢家的产业变得空前的巨大,另一方面,百姓却被迫失去了土地,重新变得贫苦起来。
那时就算他再顽固,再傻,他也能够发现:南方已经变天了。这是好事吗?还是坏事?他害怕这些技术只会同少数的、有野心的大士族融合起来,最终生下一种更加丑陋的怪胎。
怪胎。他否认了这个词,或许自己才是吧。如果按照谢狮所说的做,或许他还能在新组建的内阁中占据一个席位呢。如此想着,他不禁感叹起这位太守的聪颖,他知道,一个人,唯有在他对手身上才能学到点真东西。后来,那天他偶然在街头遇到了一个老人,那老人自称来自天外,“海客”,他回忆着这个称呼。这老人似乎早已看出他的忧虑,枯黄的双手从袖里掏出一本书,那时的他看着封面上的两个大字,陷入了沉思。后续的几十天里,他便一直琢磨着这本书,他有心去依附于谢狮,心里想着如何将书中所描绘的图景变为现实。可是……就在谢狮一边表现出求贤若渴的样子时,暗地里的调查——那本书,却最后一次送他到了风口浪尖。
于是就是被清理,杀头。干脆利落。单凭这一点,他也深深地被谢狮的手腕折服。
那点烛光终于栽倒在了盏里,灯灭了。
一片黑夜。寂静。
在这片寂静中,他叹了口气。夜晚就这般悄无声息地过去,伴随着酣睡、呻吟声……以及他的思索。
“先生,先生!”似乎是在梦里,他听到隔壁的囚犯在轻声地敲着隔板的木头。
“先生,你看这个——”他走过去,老人将纸条一般的东西交到他的手里,似乎是一个小的布片,“馒头里的,馒头里的。”
他收过这布片,彼时月亮早已跑到最东边去了,他便握着那布片,再也无心睡眠。
那日,当天微微亮时,他终于又打开了那片碎布,其上书着:“面南靠左,好吃好喝,滚向红巾,有人敲锣”十六个字,布片正中间绣着一朵白色的梨花。他望着那梨花,苦笑着摇了摇头,一种新的希望竟又涌现出来。
几个时辰后。
太阳终于照得刺眼。狱官们又托来了一顿丰盛的午饭,张若离似乎有了胃口,他甚至开始狼吞虎咽起来。几个处刑的犯人都被赶了出来,然后便拉进刑车,往法场运去了。他长久地坐在牢房里,以至于连站起身来都成了一件困难的事,之前的棍刑似乎已经打断了他的脊骨。
声势浩大,沿街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他们都知道,车里的犯人是一个吃里爬外的卖国贼,他们还知道,这个人曾经走到了很高的位置,过往的日子似乎是他们高不可攀的。——唯有如此才能引来他们的兴趣。他们最喜欢看的,就是这群人怎么栽倒。张若离感觉到有些石头和臭鸡蛋砸到了他的头上,黏液便顺着伤口慢慢流下去,大胆点的人已经开始动手动脚了,他们都知道,在这个时候不会有人出来维持法纪。
在这簇拥着的人群中,偏偏有几个身着红巾的汉子,他们有的将红巾罩在头上,似乎今日烟尘仆仆,有的系在胳膊上,似乎是用来擦汗的手帕,还有的直接窝在了脖子里。这群人也望着他,彼此都不说什么话。
前方便是法场了。张若离用胳膊清理掉眼边的脏东西,他能看到一个身着白衣、手里耍着红手帕的女子正坐在远处靠窗的酒楼上饮茶。那女子望见了她,便朝他眨了眨眼。她饮罢一碗茶,捡起手中的红缨子剑,头也不回地似乎下楼了。
蓝衣。张若离喃喃,白百花的亲卫。白蛇教想必是一定要来救他了。他望着即将到达的法场,面南朝左,那里正好端着一个架子车,上面摆着几株白菜。一个枯瘦的老汉正坐在那里,红巾就系在车把上。他又四处看了一遍,没有任何敲锣的人出现。
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身旁的军卫朝他笑了笑。这一笑似乎意味深长,不过他没有理解。他又回头去看那酒楼,这时楼上倒改成了几个白衣男子,他看着那男子郑重的表情,突然一丝不妙的预感爬上了他的心头。那男子他自然是认识的,那便是谢狮的三子谢柏。他急忙又朝法场望去,终于看清楚了。主刑官正是谢松。
到了法场,他被推着跪伏在铡刀上。的的确确是面南靠左的位置,但是张若离却察觉到了一丝危险,这会不会是一个圈套呢?
谢松把罪状铺开,用手在额头前抹了抹汗,望着这硕大的、罪恶的太阳,开始大声念了起来。
“元康二十七年三月十四日,麟州太守谢狮书:罪人张若离,”他说道,稍微停顿了一下,往左前方匍匐在那里的、和他年龄相差不大的犯人望去,“串通白蛇匪徒,蛊惑民心,妄图颠覆麟州,祸害全州百姓。”他还没说完,底下就传来铺天盖地的声音。
“杀了他!杀了他!”菜叶子甚至被丢在了案桌上。
他给副官使了个眼色,于是副官大喊肃静,众人又安静下来。
“——今证据确凿,按大商律法,当斩。”
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阵雷鸣般地欢呼声。
“张若离,你可知罪?”他抚摸着手中的令牌,望着眼前的白衣囚犯。
眼前的人并没有任何答复。
“张若离,你勾结白蛇妖徒,又试图刺杀太守,你可知罪?”
眼前的人只是把头颅安静地放在铡刀里,一言不发。
“行刑!”令牌被丢在地上。
那把铡刀立了起来,这时从南面的角落里拐进来一队娶亲的队伍,锣鼓大作。
“滚下来啊。快滚下来!”他似乎听到右边那老人拼命地再给他信号。他抬头一瞥,百姓里竟有人露出了匕首。他一动不动。
“快滚下来呀!”那老者嘟囔了一句,然后气愤地推车要走。铡刀将落,这时轿车中飞出一把长剑,长剑如虹,竟活活将铡刀卡住了。法场大乱。
“快,行刑!”谢松亲自起身推开了刽子手,他又拉开铡刀,拔出飞剑,狠狠地铡了下去。
铡刀飞下,血肉模糊,张若离的人头便滚落刑台,落到人群里了。这时菜市场里不知何时早已翻出两轮大炮,炮声隆隆,轿子被炸得粉碎,声乐们一哄而散,可里面哪有什么新娘子?而张若离的人头,则被百姓在人群中踢来踢去,从左边踢到右边,又被丢到天上,然后掉到了一个农夫模样的人的手里。那人看到手中的人头,顿时哇得叫了起来,惹得众人哈哈大笑。那人东拐西拐,朝深巷子里走去了。
却说那农夫模样的人走了不足百步,便骑上一匹快马,往一颗大柳树旁驰去。柳树旁早有一白衣女子早早地坐在了那里。见人头来了,那白衣女子立马拿出一木箱,盛下人头,两人便飞马往北行去了。
官兵和密密麻麻地赶了上来,直到铁鱼滩。
铁鱼滩前,一个红衣女子戴着斗笠,正坐在最后一条船上。待女子和那农夫上了船,那船便缓缓离岸漂走了。
却说在船上行了不足两刻钟,三人便下岸,纵马狂奔三十里后,终于来到了一个低矮的庵庙里。
“教主驸马!”白衣女子疾声呼道,“张大人死了!张大人死了!”
里面却没有回应,只有一个盲人和尚急急忙忙扶着墙壁走了出来,这个消息似乎对他的打击也极大,他听到这个消息,便快步迎去,结果跌在了地上。
“还是没有救下来么。”那盲人和尚跪在地上抚摸着木盒。他的喉咙有些哽咽,而后问道:“教主回来了吗?”
“教主……在这里呢!”
白百花就在后面站着。
那盲人和尚只是嘴里不住喃喃道:“阿弥陀佛,只是张大人,只是他……”
这盲人和尚,便是白蛇教的僧人,白百花的丈夫,桃花庵里号称多智第一的桃木。那日,闻得夜袭兵败的消息后,桃木在蓝衣的搀扶下一路奔逃,最终还是在出生地桃花庵安顿了下来。一日后,白蛇军兵败如山倒的消息传回了这里。桃木日夜在佛陀像前诵经念咒,只希望白百花能够平安归来。两日后,手下的两名侍卫终于把白百花带了回来,——那时她已奄奄一息了。经过庵里桃枝、移花两位高僧的帮助,又过了七日,白百花才苏醒过来。只可惜受洋人的火炮震撼,她却是两耳蒙蒙,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两人一聋一瞎,竟然也能够生活起来。他们变得越发形影不离,一开始还需要通过文字进行沟通,后面则完全心领神会,似乎成为一个人了。
如此又过了月余,他们又听到消息,说麟州城的钦差大人张若离勾结白蛇匪徒,蓄意谋乱,秋来就将处斩!
众人起初闻说此等消息,尽皆大吃一惊。随后他们便一道谋划起营救计划,这个任务最终自然交到了桃木的手上,于是他们花大价钱贿赂官卒,终于带进去了情报,并准备化妆进城,趁着娶亲的混乱救下张若离。可这件事情风险极高,更何况谢家还有独一无二的杀伤性武器——大炮!于是他们还有第二个计划,如果实在就不得张若离,无论如何也要收下他的尸体。
当然,这个任务最终又被简化了,——只需要找到他的人头。如此虽无全尸,至少不必立衣冠冢了。
最终,桃花庵的僧人移花,接下了木盒里的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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