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州守城战竟成为压垮罗多人的最后一根稻草。初夏到了。对于游牧民族来说,这意味着他们不仅无法获得丰美的水草来喂养战马,也意味着公社组织起的第三路军马很快就要到达宜州了。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在钱农的带领下,三路军的增援变成了一场突袭,而所谓的“撤退”则成了残酷的突围游戏。罗多人一下子失去了最后残余的部分主力,不得不远遁沙漠和冰原。在那之后四十多年间,中土再也没有出现过他们的踪迹。后世历史学家在研究这段历史时才注意到,原来攻下京口府,就已使得罗多人元气大伤了。……在这四年里,公社的军队高歌猛进,整个北方都被统一了起来。就在谢狮去世、谢柏接替国位的第二年,白百花所带兵马势如破竹,竟然将洋人和谢家势力完全地赶下了大陆。洋人帮助新国在西边的岛屿上建立了新的基地,而在此时,百家却似乎不再愿意进攻了。/
————《百家传·篇五》
/……大量的社会需求直指一种名为天塔(高塔)的建筑,无数的征夫刚刚放下武器,就又不得不被征召起来,挖矿、冶铁、爬上脚手架,构建起罕见的、堪称奇观一般的黑铁塔。黑铁塔是崇泽年间独有的建筑,在这些高塔的塔顶,有一种由特殊合金所熔铸而成的巨球。当时的公社几乎挖光了中土所有能够采集出这些金属的矿山。非但如此,为了满足修筑黑铁塔的需求,源源不断的原矿从海外运送而来,随之而来的则是大量的黄金外流。公社修筑黑铁塔的意图已不可考,现在来看,有极大可能这些黑铁塔是崇泽年间公社的权力象征。《公社杂记》中记道:(公民们)日则于塔下升旗,夜辙纵酒欢舞取乐。讲演、宣誓、莫不汇于此。可见黑铁塔的威严作用。……当然,长期的征役也让百姓怨声载道,据《公社史·流寇传》介绍,在开始修建黑铁塔后的三十年内,一共了爆发了五十一次叛乱,其中最主要的三十八次叛乱发生在修建黑铁塔最为频繁的最后十年。根据传言,百家共计划构建六十四座天塔,但当第四十九座黑铁塔完工后,百家便在病榻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于是黑铁塔实现了全面停工……黑铁塔工程可能造成的最大恶果之一是,刚刚恢复平静、期待休养生息的中土又出现了暴乱。在停止黑铁塔工程的十二年后,罗多人又携带着更加恐怖的武器南下中土,而早在此两年前,东南海域无休无止的舰队就已经横行海面,甚至穿行商江了。/
————《揽云亭别史·公社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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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最后,一定是一个寒冬。
他走在冰冷的湖面上,佝偻着身躯,好让那沉重的麻袋能够负在他的脊背上。几片若有若无的雪雨落在他的头上,他松开头发,用力甩了甩,面无表情地又朝前走去。
对面的荒原上寂寥无人,唯有他四处徘徊,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终于,当他在冻成冰的黄土里挖出一块发红的红薯一般的根茎时,他长呼了一口气:“终于是成了。”
然后……便是白蝌岛。他从酒家那里买了一头老牛,打满了三罐酒,便坐在牛上一边饮酒,一边朝西走去,按照《大裳西域记》里的路径,出了枪关,再走三天三夜的路程,便可以看得到热海了。一千年前,僧人笙商便是走在这条路上,西去求取真经。如今他借助这真经,一如一千年前重走着这条路。
三天后,他并没有走到什么热海中,四周没有任何书中所载的湿咸的湖水,只有沙漠,无边无际的、埋没一切的沙漠。他在沙漠中四处飘荡,希望找到哪怕一丁点的关于热海的信息,可是仍然一无所获。很快,他的酒便喝光了,很快,牛角上挂的水囊也饮尽了。他背着厚重的麻袋,长发就任由他们飘着。干裂着嘴唇——他就这样走在这奇寒彻骨的沙漠里。很快,他的脚便麻木得失去了知觉。很快,他全身的皮肤都被冻裂,一日又一日,不过是在沙漠里兜圈子……
一连过去了七日,他才好像终于悟出了什么。千年已过,或许那热海早已干涸成了沙漠。他由是重新折返进沙漠里,直到他望见了前方大片的流沙。
流沙。他似乎思考了一下,而后便放生了牛,踏上那流沙之间,终于,他望见了一片荒芜废弃的山。
那应该就是白蝌岛。他爬了上去。
岩石上刻满了历代旅人的文字,自金矢皇开始,一直往后延伸着,延伸到无边无际……他便循着这裸露的岩石往上爬。好几次失神,他都掉了下来,没有关系,不过是重新往上再爬。他看到了笙商的题诗,他的心似乎放下了,又似乎突然被揪住了,便又继续往上爬。
他终于爬到了最顶端,一块巨大的岩石裸漏在那里,没有炉鼎,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老头侧卧着。
或许这不是白蝌岛。他心想。
而那老头却注意到了他,“终于来啦!终于来啦!”他开心地呼道,拉着他坐下。
罗歌祀,他轻而易举地从他嘴里套出了名字。他问他,这是哪里。
白蝌岛啊!
那七星炉呢?
老人一脸茫然,我在白蝌岛待了几万年了,没听说过呀。
他顿时便陷入了迷惑中。
在那之后的几日,他便同罗歌祀一起生活在这白蝌岛。白蝌岛上一片荒芜,可是罗歌祀竟然发明了一种收集植物汁液的方法。——这自然就解决了吃饭和喝水的问题。每到晚上,罗歌祀就会给他讲天上的星星。照他所说,天上的星星都是和人间一样大的世界,只不过离得太远。他说他有一些朋友生活在其他的星星上,只不过那些地方不发光。他听不太懂这些话,但是觉得很熟悉。后来他才意识到,这些话端木姑娘也说过的。·
罗歌祀是一个话痨。他躺着看星星时,罗歌祀会给他讲星星。他品尝植物的汁液时,罗歌祀会给他讲这些植物。当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时,罗歌祀也会问他,“你不会在打坐吧?难道你还懂修行不成?什么是修行呀?”就连睡觉的时候,他似乎都能在梦中梦到罗歌祀在说话。
所以,你一直生活在这里吗?
“自然。我便是祂的家童。你看,已经这么老啦!”
那之前有人来过吗?
“当然有!来到这边的人可多了,因为白蝌岛本身也在飘来飘去。前两天一只麻雀飞了过来,你知道的,这里只有白蝌岛比较高大,它便过来歇歇脚。我问他:‘你要去哪?’他说:‘南冥’。我又问他:‘那你从哪里来?’他说:‘北冥。’我送了他一点汁液,他就跑了。我笑话他真傻,因为根本就没有南冥。又过了几天,来了一只响尾蛇。我问她——”
他打断了他的话。停,只需要是人就可以了。
“人呢。”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天,“来找这白蝌岛的人也还不少。但是呢,他们往往都只能在岛下观摩观摩,刻刻字,进入洞口的可就是少之又少啦。”
洞口?哪里有洞口?
“你都已经进了洞,怎么还在问洞口呢?”
这也算是一个——洞?
罗歌祀闻言摸了摸胡子,“天难逾,四周虚空,不正是一个洞穴吗?”
他似乎若有所悟,便坐在那里不说话了。
罗歌祀似乎着急起来,“喂,你还要听吗?之前来到这里的人,你还要听吗?你再不说话我可不讲了哦!”
他只是坐在那里,不再说话。
后来,又过了几天,从远方来了一个新的人。那人全身黝黑,骨瘦如柴,拉着两匹骆驼,其上是一众大箱子。“罗老弟在吗?哈!我又碰见白蝌岛了!”他们似乎认识。
“当然在呢,当然在呢!你又去哪里冒险了,能不能给我讲讲?讲个七天七夜!我也有很多很多好故事要给你讲呢!”罗歌祀似乎同他很熟,两人立刻聊了起来。可当这位来客望见一直枯坐的布袋道长时,他才惊讶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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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先生!”他跑过去,想确认一下是不是,他便由他确认。
“向先生,真的是你!那日盘龙庵一别,不知向先生和端木姑娘可好?”
“一切都好,没想到天下之大,竟还能再遇见许公子。”原来这黝黑的青年,便是当日一路南下,游历四方的许家河。元康二十六年,许家河收集足盘缠后,便离开麟州,继续南行,至天涯海角,而后又浮海万里,顺着海上洋流四处飘荡,最终流落到了绶国土地。他在绶国土地上漂泊流浪,一路精进无退,谁曾想竟然最终绕了一个大圈,重新踏入中土。
“我们的世界是立体的,就像一个纺锤!”他将他的发现告诉向依行,并指了指那个大箱子,“我的游记可以证明。”
于是向依行便也讲起了他的经历,从守京城到遇见海客学艺,再到四处采药,寻找白蝌,一直到现在。
“如此说来,先生竟然要试图到天上去!”即使是见多识广的许家河,闻说此语,也不由得大吃一惊。“难如登天,不对,原本就是在登天——”
“许公子有没有兴趣同去?”向依行道。
“我就算啦!”许家河说道,“能够看遍这个世界,写下我的三十七卷游记,我就已经觉得此生满足,不再奢求更多了。你知道吗?我曾经在西土住了一年,还结了婚,生了孩子。那时我就在想,许家河,你不要再流浪啦!可是我还是决定要走完。”他仿佛痴梦一般说道,“事实证明,这个选择是正确的。”
如此三人一起又待了四五日,觉得讲完了所有的故事后,那许家河便再度出发,回归中土了。临别前两人没有酒,便取了一些露水,再拜而别。他们都知道彼此永生不会再见面了。
自那之后,向依行便坐在天台上,苦苦思索白蝌岛的真相。罗歌祀似乎对这件事非常热情,可能仅仅是因为待在山上太过无聊,所以他不断地给向依行出主意。向依行把这些想法全都否决了。最终,他不再说话,只是端坐在星空下冥思苦想。如此一连想了七天,仍是一无所获。
到了第七日,他终于不再想了。或许这只是一个骗局,从头到尾,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就是假的。那日海客搬出这个故事,或许只是想让他活下去,不要守城而死。或许只是如此罢了。他准备回去,这时他才注意到麻袋,那鼓鼓囊囊的、他一路背来的、沉重无比的麻袋。麻袋里所装无不是珍花奇草,仙水灵汁,这些东西都是这些年来他四处游历,辛辛苦苦找来的。想到此,他不由得有些泄气,连日里的饥饿,让他直接抓起一把仙草,打开灵汁的瓶子,大口地吃吃喝喝起来。很快,不过一个时辰,他便吃饱了。他终于放弃了炼药的打算,困意袭来,便不由得睡着了。
一股奇特的热气从他的腹下传来,他被这惊人的热气惊醒,可是那股热气似乎就在那里开始氤氲起来,煮得他胸腔难受。炉鼎……原来如此!向依行这才理解,登不登上这里完全不重要,因为白蝌岛是一个洞,一个大洞,一个天之下、地之上的究极大洞!他端坐在那里,任由天上的星星流转,雨雪落在他的头上。他又想起了许家河的话,地球是立体的,这不就代表起点便是终点么?如是一连八十一天,那炉火终于熄灭,他的肚内自觉已得仙丹,此丹断绝了他体内的所有生气。
他自觉三识已离开肉体,朦胧间只听得罗歌祀喊道:“白日飞升!白日飞升咯!”
他心无所住,自斯深寺一别,又修习了两年古经,这便是最后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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