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丑正月十一日，晓甚寒。随戒得顺舟轻装进至南涯，后随流西行，共三里，至商江口。及岸，新雨霏霏下，乃拖舟入溪，逾两冈，共五里，至盘龙庵。初，孤舟大师开山建刹，遂成丛林。今孤舟物故，两年前虎从寺侧攫一僧去，于是僧徒星散，豺虎昼行，山田尽芜，佛宇空寂，人无入者。每从人问津，俱诫莫入。余不为阻，从盘龙小路，南渡小溪入山，雨沉沉益甚。从山夹小路西南二里，有大溪自北来，直逼山下，沿之二里，是为沙江，即云端溪入大溪处。途遇二人持伞将远，双双持剑，状似游侠儿，又绝类夫妻，见余问道，辄曰：“此路非多人不可入，余当为君前驱。”
余感其意，因随其西行，各持械赍火，冒雨入山。初随溪口东入，望西峡，石崖层亘，外束如门。夫曰：“山民谓此虎窟山。从来烧采之夫俱不敢入。”时雨势渐盛，遂溯大溪入，宛转二里，溪底石峙如平台，中剖一道，水由石间下，甚为丽观。于是上山，转山嘴而下，得平畴一壑，名为和尚园。四面重峰环合。平畴尽，约一里，复逾一小山，循前溪上流宛转峡中，又一里而云嵝寺在焉。
山深雾黑，寂无一人，殿上金仙云冷，厨中丹灶烟空。其妻曰：“已成野寺也！三百年前来此，香火浓郁。今遍观寺内，不见一僧，苦世间再无真经下落。”其夫惟檐下观雨，闭目不答。余察其二人年不过而立，甚奇其言，乃共生火殿前，着童子采果进诸佛菩萨奉。询其来往，相谈甚欢。二人原鳞州人氏，其夫为先周向伯之后，字依行，与妻端木氏走马十日，弃笔执剑，欲北上京口，从军守城。言及罗多暴行，无不苦时事将乱、荒民千里、路满冻骨。又慨功名不得，壮志不酬，至动情处，皆涕下沾襟。
徘徊久之，雨愈催行，遂同二人出。出溪口，望见一舟，亟呼而附焉。余取溪雨代酒，为之践行，凡再三饮而别。顺流飞桨，舟行甚疾。余衣履沾湿、气寒砭肌，惟炙衣之不暇，无暇问两旁崖石也。山谿纡曲，下午登舟，约四十里而暮，舟人夜行三十里，复泊于巫江口。
十二日，天色开霁。舟人由江口挽舟入酃，遂循茶陵过东城，泊于南关。入关，抵州前，将出大西门，寻紫云、云阳之胜。闻灵岩在南关外十五里，乃饮于市，复出南门，渡酃水。时微雨飘扬，朔风寒甚。东南行，陂陀高下五里，得平畴，是曰欧江。有溪自东南来，遂溯之行，雾中望见其东山石突兀，心觉其异……
……
廿一日，晨餐后，阴霾不散。由攸县西门转北，遂西北登陟陂陀。十里，至酒镜山。山高十仞，拾西路而上，连上二岭，迷雾中可窥得洼湖，黑镜微荡，不见风波。再上行三里，至漠峰，可见金丝猴携桃跑跳，顽劣非常。此猴常储桃果于镜湖岸石洞中，桃自酵得酒，故名之为酒镜山。
自漠峰东下二里，得长风冈，再循裂溪下三里，有孤村几筑，依岩峭而建，山民以樵猎为生。再东南而下七里，至山脚，有荒园废村，众皆谓之雨园。昔园上遍植香草，后园主蒙冤，死于狱中，家徒尽去，乡人争植草入市，园遂荒芜。余自园中徘徊，暮起而闻隐者歌。歌曰：“阅罢山中事，岁月忽已晚。”余甚奇，差家童寻其踪迹，云雾渺渺兮不可得。暮深，霾散，于雨园东北一里之溪边得见木屋。屋外菜畦、藤架、水井、鸡舍、马厩俱全，厩中无马，近而闻犬吠。柴门刻曰：饮饱饮倒饮幽饮雾溺于酒镜，沥湿沥冷沥清沥雪栖泥雨园。内有书生吟前者歌。叩门，稍顷得入。问之，赵氏良家子也，以案牍苦劳、几近伤身、又恶官场污浊，其叔父冤死狱中，至今未得昭雪，乃辞官返乡，于酒镜山下开荒躬耕，建草堂而独居，朝樵晚植，凡九年矣。问其诗所名，言当年旧友所做，深感蹉跎，故长吟之。于是摆酒院中，置鲜萝、豚肉作食，夜宿于雨园。
廿二日，四鼓，雾散，得见明月。闻屋内细簌，园主自言上山，留余待加餐饭。又一时辰，得归，鸡始鸣。餐亟，问何所往，答，无固行。乃赠予书信一封，干粮两裹，言若行即鳞州地界，可访钦差令尹张愚仁，交予书信，再问安好。又言自酒镜东南起，官场黑暗，民多饥苦，食不裹腹，常有流民做强贼，杀夺来往商人，戒之慎之。又云村民有所信白蛇教者，以女娲为祖，各州郡分置坛主，常割颅作祭，遇之殊不可逞强。言语切恳，再三而别。
自此南行，一马平川。一里处有梧桐，冠华繁茂，乌鹊绕飞不已。再南行，三里而至山脚，有客栈，门破窗残，余饮热酒两盏，拥火歇息。又东行，至赶狼山，导者言春岁多有饥狼，俱不敢入。绕行，又四里，得古庙，残破不堪，庙内可听得西风呜咽。中有石像，人首蛇身，执杖回眸，盖女娲也。案几香鼎俱碎，黄帏残落，排设骷髅，或白蛇徒所供奉之路人也。是夜宿于庙中。
廿三日，上封。
廿四日，行至北柱山。其峰无草木，似天柱，山腰处有桃林。乃上山，二里，登石陂桥，始夹路有松。又五里，过九龙泉，有头巾石。又五里师姑桥，山陇始开，始见祝融北峙，然夹路之松，至师姑桥而尽矣。后遂见桃林，有桃花庵，僧道同居，庵内立诸罗汉天王大帝真君像，另有三教堂，并奉仲尼、释迦牟尼、老聃。桃林北有通玄洞，洞内奉慈航真人，两侧各类散仙甚多。烟雾缭绕，洞顶有穴，风过呜咽，实地籁也。
廿五日，微雨。自北柱山南行七里，至南柱山。南柱山石土裸露，地多乌煤，人不樵采，商人广集。又南行三里，至书江口。前朝丞相谢清勋常读书于此，故得此名。今仍有书生钓读江岸。顺书江而下，五里而至烂陀山。烂陀山有三峰，名绝汀北，曰小无上、雪坛、无影。余自山北登雪坛山，逾岭而南。崇山屏列，而东界则乱阜森罗，截级不紊耳，直南遥望两界尽处，中竖一峰，如当门之标，望之神动，惟恐路之不出其下也。于是连摄两三岭，俱不甚高，盖此皆其东行之支垅。垅南则临无影峰。此峰立于烂陀诸峰间，一日各时均无日色，故得此名。又乡民多以此峰山神为验，山下多祝香火，故又名山神峰。自山神峰西上，五里而至黄岩洞。洞有枯骨，面壁枯坐，乡民以为得道者也。时暮深，余生火洞中，煮米作食，而雨落不止。余且僵卧待之，不敢留宿洞中。然雨益甚，差戒得寻柴薪备夜，余自留洞中。入两三百步，见穴，出而见深峡万仞，孤桥一系。白日高照，鸟啼喧嚣。过桥，则又通一洞，洞壁刻历代赋词经典，愈深则文字象形，晦暗难辨。洞极，则一人枯坐石上，已成白骨。有石桌，桌上木箱机巧各异，不知其器用，经年已久。余欲反峰寻纸墨以拓录文辞，至黄岩洞时，闻戒得与诸乡民彷徨呼喊。乃言此事，反寻出口，已不可得。余在峡内不过一刻，出则已天明矣。晨餐后始行，持盖草履，不以为苦也。东一里，望见孟桥，即由岐路南行。盖至是南列之山已尽，遂循之南转。五里，抵唐村坳。
廿六日，过仙雀桥，渡大溪，至鳞州地，泊于虎江。
廿七日，上封。
廿八日，五更复闻雨声，及天明，晴。二十五里，南上钩栏滩，鳞州首滩也，江深流缩，势不甚汹涌。转而西，又五里为东阳渡，其北岸为琉璃厂，烧造之窑也。又六里，泊于新塘，站上流之对涯。同舟者为旁郡艾昨非、石扶摇，艾为鳞州礼生司仪、执事，而石本苏人，居此已三代矣。其时日有余照，而其处止有孤舟二只，遂依之泊。已而，同上水者又五六舟，亦随泊焉。迨暮，月色颇明。余念入春以来尚未见月，及入舟前晚，则潇湘夜雨，此夕则湘浦月明，两夕之间，各擅一胜，为之跃然。已而忽闻岸上涯边有啼号声，若幼童，又若妇女，更余不止。众舟寂然，皆不敢问。余闻之不能寐，枕上方作诗怜之，有“箫管孤舟悲赤壁，琵琶两袖湿青衫”之句，又有“滩惊回雁天方一，月叫杜鹃更已三”等句。然亦止虑有诈局，俟怜而纳之，即有尾其后以挟诈者，不虞其为盗也。迨二鼓，戒得心不能忍，因小解涉水登岸，戒得戒律甚严，一吐一解，必俟登涯，不入于水。呼而诘之，则童子也，年十四五，尚未受全发，言出王阉之门，年甫十二，王善酗酒，操大杖，故欲走避。静闻劝其归，且厚抚之，彼竟卧涯侧。比戒得登舟未久，则群盗喊杀入舟，火炬刀剑交丛而下。余时未寐，急从卧板下取匣中游资移之。越艾舱。欲从舟尾赴水，而舟尾贼方挥剑斫尾门，不得出，乃力掀篷隙，莽投之江中，复走卧处，觅衣披之。戒得与艾、石主仆，或赤身，或拥被，俱逼聚一处。贼前从中舱，后破后门，前后刀戟乱戳，无不以赤体受之者。余念必为盗执，所持绸衣不便，乃并弃之。各跪而请命，贼戳不已，遂一涌掀篷入水。入水余最后，足为竹纤所绊，竟同篷倒翻而下，首先及江底，耳鼻灌水一口，急踊而起。幸水浅止及腰，乃逆流行江中，得邻舟间避而至，遂跃入其中。时水浸寒甚，邻客以舟人被盖余，而卧其舟，溯流而上三四里，泊于香炉山，盖已隔江矣。还望所劫舟，火光赫然，群盗齐喊一声为号而去。已而同泊诸舟俱移泊而来，有言京口府相公身被四创者，余闻之暗笑其言之妄。且幸乱刃交戟之下，赤身其间，独一创不及，此实天幸。惟戒得不知其处，然亦以为一滚入水，得免虎口，资囊可无计矣。但张侯宗琏所著《南程续记》一帙，乃其手笔，其家珍藏二百余年，而一入余手，遂罹此厄，能不抚膺气愤痛哭！其时舟人父子亦俱被戳，哀号于邻舟。他舟又有石扶摇及艾仆，俱为盗戳，赤身而来，与余同被卧，始知所谓被四创者，乃戒得也。前舱五徽人俱木客，亦有二人在邻舟，其三人不知何处。后舱则艾昨非与其友曾姓者，亦无问处。余时卧稠人中，念行囊虽焚劫无遗，而所投匣资或在江底可觅。但恐天明为见者取去，欲昧爽即行，而身无寸丝，何以就岸。是晚初月甚明，及盗至，已阴云四布，迨晓，雨复霏霏。
廿九日，邻舟客戴姓者，甚怜余，从身分里衣、单裤各一以畀余。余周身无一物，摸髻中犹存银耳挖一事，余素不用髻簪，此行至鳞州，念二十年前从浒前返黑江，腰缠已尽，得髻中簪一枝，夹其半酬饭，以其半觅舆，乃达昭庆金心月房。此行因换耳挖一事，一以绾发，一以备不时之需。及此堕江，幸有此物，发得不散。艾昨非披发而行，遂至不救。一物虽微，亦天也。遂以酬之，匆匆问其姓名而别。
二月初一、初二日，入鳞州城，俱在寓。时余自顶至踵，无非金物，而仆犹蓬首赤足，衣不蔽体，只得株守金寓。自返鳞以来，亦无晴霁之日，或雨或阴，泥泞异常，不敢动移一步。
初三日，晴霁，出步柴埠门外，由铁楼门入。途中见折宝珠茶，花大瓣密，其红映日；又见折千叶绯桃，含苞甚大，皆桃花冲物也。时有人观花作诗，其意与雨园赵氏甚同。故与之谈，问之，乃鳞州钦差令尹张若离，饭后暇路过此。余知为赵氏故友，乃邀其归舍。张若离者，故尚书刘尧之学生，少负膂力，慷慨好义，诗文通达，靖德七年赴京殿试，登榜龙门。后不肯与萧太傅合谋，得鳞州发配，又殊无实权，唯此日夜醉酒赏花，今已三十二也。闻余被难，即叩金寓余，欲为余缉盗。余谢物已去矣，即得之，亦无可为游历资。所惜者唯张侯《南程》一纪，乃其家藏二百余年物，而眉公辈所寄丽江诸书，在彼无用，在我难再遘耳。赵氏所托书信，更在匣中，罪过在甚。张乃立金矢神前，曰：“金不可复，必为公复此。”余不得已，亦姑听之。
初四日，阴云复布，当午雨复霏霏，竟不能出游。是日南门获白蛇贼七人，招党及百，张为余投揭捕厅。
初五日，晨起，风止雨霁。上午，同戒得出瞻岳门，越草桥，过绿竹园。桃花历乱，柳色依然，不觉有去住之感。
初六日，碧空晴朗，欲出南郊，先出铁楼门。过艾昨非家，登堂见其母，则昨非尸已觅得两日矣，盖在遇难之地下流十里之云集潭也。其母言：“昨亲至其地，抚尸一呼，忽眼中血迸而溅我。”呜呼，死者犹若此，生何以堪！询其所伤，云“面有两枪”。盖实为阳侯助虐，所云支解为四，皆讹传也。时其棺停于城南洪君鉴山房之侧。洪乃其友，并其亲。毕君甫适挟青乌至，盖将营葬也，遂与偕行。循回雁西麓，南越冈坞，四里而至其地。其处乱冈缭绕，间有掩关习梵之室，不能如其连扉接趾，而嫱寂过之。洪君之室，绿竹当前。危冈环后，内有三楹，中置佛像，左为读书之所，右为僧爂处，而前后俱有轩可憩，庭中盆花纷列，亦幽栖净界也。艾棺停于岭侧，亟同静闻披荆拜之。余诵“同是天涯遇难人，一生何堪对一死”之句，洪、毕皆为拭泪。先是艾昨非之弟为予言，始求兄尸不得，依其签而获之云集潭，闻之心动。至是乃入谒之，其僧法号“蛀桃木”，年方弱冠，然机辩非常，已生长发。怪之，或曰：“此僧昔桃花庵多智第一，后还俗再娶，故留长发以示众也。月惟算签三日。”又有人言：“所娶为白蛇坛主白百花，美艳若蛇狐。此人僧戒已破，为贼夫而心常惴惴，故于此诵经。”余以从麟、从褐两道请决于神，而从麟大吉。时余欲从麟东入桂，被劫后，措资无所，或劝从褐州，求资于奎之叔者。时奎之为褐州别驾，从此至褐州，亦须半月程，而时事不可知，故决之神。以两处贷金请决于神，而皆不能全。两处谓金与刘。余益钦服神鉴。薄暮，由南门入。是日风和日丽，为入春第一日云。
初七日，在金寓，觉空来顾。下午独出柴埠门，市蒸酥，由铁楼入。是夜二鼓，闻城上遥呐声，明晨知白蛇贼穴西城，几被逾入，得巡者喊救集众，始散去。
初八日，出小西门，观西城被穴处。盖鳞城甚卑，而西尤敝甚，其东城则河街市房俱就城架柱，可攀而入，不待穴也。是时鳞州有倡为白蛇之言者，谓女娲、金矢皇当复出世，小民翕然信之，初犹以法轮寺为窟，后遂家传而户奉之。以是日下界，察民善恶，民皆市纸焚献，一时腾哄，市为之空。愚民之易惑如此。
初九日，张愚仁初为予措资，展转不就。是日忽阄，得百余金，予在寓知之，金难再辞，许假二十金，予以田租二十亩立券付之。
初十、十一、十二日，俱在金寓候银，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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