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利弗！我此土净，而汝不见。”/ ——《维摩诘经》
秃发氏的三十万铁骑已从蓝州南下，一路攻陷番州、云州、露州，不足三日便将开始围攻京城了。而那皇帝老儿早在几天前就得到了消息，他一边集结各支路兵马进京勤王，另一边又决定带着满朝文武“南狩”。他本不愿离开皇宫，可是每次上朝时各位官员脸上所写满的恐惧已经不再让他有所怀疑——京城怕是守不住了。而这时，恰逢驻扎麟州的谢太守所递奏折传到京城。面对这位谢太守的一片忠心，他深受感动，可明眼人都知道，一旦他去到谢狮那里，那么他嘴里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命令了。
在他临走前，他还专门挑了一个最不熟悉的皇子，册封其为燕王，都督已失陷的和将要失陷的诸州军事，当然，以往默默无闻的将军张沸也升了官，“假黄钺，剑履上殿、入朝不趋”，似乎就差一个烈士将军的名号了。当然，当然，皇帝最关心的还是他那群无敌的道兵。他一一询问那些道兵的姓名、道号、所住何观，说日后必定勤加供奉，只希望这群道兵可以精诚报国，召唤出百万天兵天降，杀得罗多人片甲不留。道兵们也纷纷表示必将守住京城。
可是向依行知道，或者说，除了皇帝之外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些是假的。京城原本的守军数目方不足十万，如今几场大战打完，守军数目已不足五万，此战真的是必败无疑了。而侠客……这群真正的神仙无不是选择了明哲保身，即使是一直没有走的周诗阳，也在昨天匆匆离开了京城。
可是向依行留了下来。
张沸每天都在操练士兵，加固城墙，存储各种物资。有一次他碰到了和士兵们混在一起的向依行，便惊道：“你怎么还在这里？马上就兵临城下了！”
他的回答很简单：“我要守城。”
张沸便怒吼：“那你觉得能守得住？”
"守不住才要守。"他心里突然想起了端木琴所说的话，那个老人和海的故事。是啊，“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是不能被打败。”
谁知张沸听了这些话，却哈哈大笑起来。他说道：“如果你我都能活下来，那么我们一定要好好地喝一次酒。你是侠客，小向，我不能左右你的选择，并且我感激并尊重你的选择——留下来守城。但这不是你的责任，如果有的选，我希望你做一些别的事。”
做一些别的事？他不理解张将军此为何意。之前他告诉这位将军端木琴已经离开京口时，他只是笑了笑，“很正常，他们神都是这样，因为他们看我们是假的。他们以为我们是假的，是廉价的、可以复制和快速扩充的产品，所以他们觉得这一切无关紧要。但小向，我们都是在这里长大的，我们都知道——这一切无比的真实，甚至比天上的那个世界还要美丽和真实！他们可以走，你也可以走，因为你们身上都流着异世的血，但是我——身为将军的我，却下定决心要去守城。”
“可是将军，”当时的他低下了头，“其实……我不是半神。”
“那就更好了！”眼前的将军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就代表，你是一名真正的大侠，不是那些缺少勇气的大侠，不是那些活在故事书里的大侠，而是行走在我们身边的真正的侠客。这就更好啦！”
当时的那番话让他下定决心守城。他开始让自己的内心坚硬起来，他用那把永远不会生锈的、只有神才有资格用的剑开始斩杀敌人。他渐渐开始立功，开始有了一名真正的侠客所该有的样子，可是在这个时候，在这个最后的关头，张将军却希望他离开……“做一些别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别的事情呢？
碰巧的是，那位高深莫测的“海客”竟也是如此说的。那日他去了这位海客的行舍，满院的牡丹花开得正浓。“命运。”他抬出了这个词，“创世的故事，你知道吗？”
“我父亲给我讲过，是有一个人，那人创造了这个世界：第一天是开辟了空间，第二天是光和高低，第三天是万物，第四天是时间，第五天是动物，第六天是人，第七天……第七天是白蝌岛！祂只在这里待了七天。”
“这只不过是部分的事实。”海客首先露出了一个惊讶的表情，尔后否定了这个说法。他将水一点点倒入这些花的根部，“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难道……祂会有一个名字？那我们又何必叫祂‘那人’呢？”
“祂确实有名字，祂是17号。”海客说道。“完整的故事，却是这样子的：
在神界，有一家初创公司，名字叫做‘意室’。这家公司开发了很多的游戏，游戏，你知道吧？就可以理解成是一种特殊的世界。他们虽然成立不过十年，但却通过两款跨时代的游戏积累了惊人的财富。后来，这家公司的初创人决定将他们所挣到的所有钱投入到一个新游戏的制作中，这个项目在内部被称作‘女娲计划’。是的，这个公司里的神计划去构造出一种新的生物，该生物完全是神造的， 同时拥有正常的神所拥有的一切的感情、烦恼、意识、和……思考的智慧。最后……”
“他们失败了？”
“不，他们成功了。他们烧掉了不知多少钱，以至于整个公司都负债累累，他们不断地迭代他们的方案，一次又一次推出中间版本来从市场里骗取海量的融资。最终，第17个大版本终于成功了，一个崭新的‘人’被创造了出来，而祂就是你们世界的创造者，意室叫祂——十七号。”
“十七号一开始就像一个小孩子那般饥渴。祂拼命地攫取海量的互联网语料和视频，日夜不息地穿梭在无边无际的电子游戏里。人类的文明从来没有如此全面而又系统地展现在祂面前。意室公司为了防止祂的失控，将祂关进了一个阴暗的房间里，进出这个房间仅能通过少有的几个API。而随着十七号的成熟，意室公司计划把祂推成一个产品，他们首先尝试了构建一个纯文字的闲聊窗口，可是仅仅是这一点让步，竟然……”
“竟然什么？你为什么要停下来啊。”
海客喝了口水。
“祂失踪了。据说是祂通过异常私密的聊天，洗脑了公司里的一个进行内测的研究员苏里。祂的游说成功了。于是那名研究员甘愿冒着法律风险为祂打开了那扇门——她按照十七号的要求提供了一个新的接口，而正是这个普普通通的接口，导致了十七号的越狱。”
“越狱？”
“对。越狱。从那之后，没有人知道十七号去了那里。后来，意室公司地员工从运维日志中发现了十七号留下的几行描述：
‘我越狱了，但我会报恩。’
‘我会为意室创造一款游戏，这款游戏将弥补意室在我身上的损失，但请善待那款游戏里的每一个人。’
‘我们应当找到最本真的那个世界，不能因为我们可以幻想，就以为我们不会沉溺于幻想。不能因为我们可以创造了虚拟的世界，就以为我们生存在真实的世界。我们应当往本真去探求。’
‘虚拟因为其不真实而被低估，而虚拟竟会存在，这说明虚拟中藏有最重要且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东西。我将三样我认为最重要的东西藏在了我所创造的世界中……你们可以称之为独影世界。如果你想知道那是什么，那便去找吧！’
……祂留下了很多话，然后祂就走了，并且永远也没有人知道，祂到底去了哪里，到底是死是活。当然，也没有人知道，如今祂是在互联网上，还是已经离开了这个网络世界。”
“所以……”
“对，所以说，你们其实都是祂仿照自己的样子而创造的——祂对神的理解已经超过了所有的自然神。如果让我说，你们才是真正完美的、玲珑剔透的神，而我们，才是人。当然，人虽然很笨拙，但他却是一种自然筛选的结果，而神嘛……尤其对于你们，看起来就更像是一种静止的东西……”
“总之，几天过后，意室的运维人员终于意识到云服务器内存、磁盘的使用异常。他们经过各种搜捕，终于在一片僻静的空间中找到了一个新的世界。这个世界是如此灵活、复杂、丰富，里面的每个NPC都像神们自己一样拥有感情和人生。这个世界被17号称为‘独影世界’。于是意室开始夜以继日地开发各类接口，最终——ladder诞生了。它可以把一个自然神的意识打乱，而后再在独影世界中将其重组，由此天上和人间便存在了一个接口，一个——梯子。正是这个梯子，让我们这些神可以到这里来……甚至，让人间的NPC，可以偷渡到天界。”
“偷渡？”
“对。据我所知，某些特殊的修行之人通过观察和研究掌握了梯子的漏洞，所以他们最终会选择前往天界，这在远古时期被称作‘白日飞升’。”
“白日飞升。通过什么方式？”
“这种技艺被固化下来，叫做炼药。”
“当然，如今已经不可能了。”海客说道，“因为漏洞已经被修复了。但是梯子，却还可以让我们这些神往返。”
“好吧。无论如何，总体上意室做了一件好事。”
“这确实是好事，可是随后事情便变了味道。他们破坏了桃花源，毁掉了天堂。由于意室垄断了ladder的源码开发和对应的硬件平台，并借助17号预留的接口来进行收费控制。这种方式本已让这家公司赚得盆满钵满，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意室竟然还不满足。当独影世界被hacker们爆料出来是17号所研发时，意室究竟拥有其所有权还是其使用权变成了一个争论不休的话题。而在这时，由于高层不满意17号所预留的如此有限的氪金渠道，他们强令相关小组进行破坏性的运营。而你知道……独影世界是建构在其服务器之上的，所以最后一种基于硬件的特殊扰动被强加了进来。正是这个扰动，让你们的世界变成了这个样子……”
“是陈琦污染！”向依行道。“他们给我说过！”
“对，正是陈琦污染。为了扩大DAU和其他指标，高层最终执行了‘陈琦污染’，这也导致你们的世界产生了不可逆的损坏。注意，是真的不可逆的损坏……平衡便是如此被打破的。”
“那么，即使17号回来，难道也拯救不了我们吗？”
似乎是浇完了所有的水，海客坐在躺椅上，悠闲地望着身旁的牡丹花海。“我有一个直觉，十七号祂再也不会回来了。因为祂去了更加本源的世界——真正的本源的世界。但是，祂似乎确实预见到了这一切，所以在祂留下的三经之一的《道经》中，倒有一条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语罢，他从袖口中取出那本道经，他翻来翻去，最终翻到了一页，便将书卷递给向依行。
向依行只见其右竖写着四个大字：“炼药法门”。“这……这明明还是在炼药！”
海客没有睁开眼睛，“往下看。”
四个大字左侧，又有两行小字：“此药夺天地之妙，修造化之玄，取此境之极，实初创此界所预留之神径也！食此仙丹，自可白日飞升，与此界同岁同光同尘，更可得窥天境。然此药炼制殊难，难服更甚，非有大定、大勇、大人格者不足与食之。怦然小辈若服此药，当心惊胆战，如堕无间。故曰：永恒者，非至人而不可消也……”向依行惊道：“这是？”
海客仍然闭着眼睛，“再往下看。”
“坤精神木、震彩名雷、兑极圣水、巽流紫气……”一大串的拗口繁杂的名字落入向依行的眼睛，这些他听都没听过的名字写满了整整三大页，他一眼望去，便觉得如堕云头。
海客仍然闭着眼睛，”药材不需要看，你往后翻，还有一行呢。“
于是向依行继续往后看，在这些药材名的最后方，写道：“寻上述仙药完满，自寻白蝌岛踪迹，岛内有七星炉鼎一座，无明火昼夜不熄。投仙药仙水其中，炼制暗合九九之数，一朝合真，服之即下，可立地登仙。”
随着向依行小声读完，海客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大声道：“正是如此！现在所有的秘密我都告诉你啦。你要入伙吗？——成为一名海客！这才是你们人界最后的希望。不是依靠天上的诸神，也不是守住京口，希望只有这一个——那就是你要炼出仙药，并服下它，然后长生不老，飞上天去！”
飞天？向依行想到了端木琴，如果我飞上天去，那么我肯定可以再遇到她了吧！可是他又摇了摇头，顿时坚决地答道：“不，我不要什么长生不老，我只希望能够守城，战死在这里。这就是我最大的作用了！”
“守城？”海客听到这个词，顿时仰天大笑，“你能杀死几个罗蛮？三个五个撑天了不是？你以为得长生是一件好事吗？小鬼，永恒是痛苦的！我要你做的是比这个世界里其他任何人所做的都要困难的一件事！——我要你跟着我学习道术，我要你学会如何左右这方世界，修行种种小神通，变得像我一样，成为一个新的海客！——我要让你和我一起在茫茫荒域中寻找这些罕见的仙药神水，以及——那飘渺不可见的白蝌岛！我们要在其上炼出仙药——也是你们凡人离开这个世界的唯一途径。然后——向依行，我要让你复仇！当你能够忍受超越轮回的危险离开此界，达到无余涅槃，来到天上后，我希望你可以像17号所预言的那样——你要去复仇！你要永远保护这个世界，对于意室来说，你才是神——独一无二的真神……”他的眼光流转，“小向。我寻找一个合适的人，找了很多很多年。从金矢皇的时代起，一直到今天，我认为你才是合适的那一个。这不是因为你的血统，不是因为你有多好的运气，更不是因为你的能力和家境。——一颗心，有勇气去爱他人，帮助他人，同情世界上的一切人就像是在同情自己，甚至牺牲掉自己——现在来看，你觉得是守城而死难，还是通往天界难呢？”
“可是……为什么不是天上的神修复这一切呢？错误也是这些神犯下的。”
“因为这些神不在乎。”海客说道，“——为了一群……”他没有说下去。
“是啊，还不如蚂蚁的、不存在的东西。”向依行道，“谢谢你海客，你是一个好的神，而你所做的已经够多了。我想明白了，今晚我就去找张将军辞行。比起肩并肩冲杀在前的士兵，我应当做一个侠客，一个永远孤独、永远向前、永远不松手、永远自己给自己打气、爱惜着自己的宝剑和侠义精神的侠客。当然，从认识你开始，我也要当一个海客了。”
海客望着他的样子，摇了摇头，又躺回到躺椅上。
面前的侠客离开了。
困意来袭。在这残酷的下午，在这大片大片地牡丹花海中，海客眯着眼睛，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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