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當虛幻與現實的交界變得混沌,幻轉化為實,實轉化為幻,虛實難分,交錯擾亂。究竟是莊子夢見變成蝴蝶,還是蝴蝶夢見變成莊子?
早晨,還未到開店時間,一位陌生少女推開雨之日珈琲的店門,她穿著附近女子學校的制服,對著店內正在打掃的女給們,以開朗明亮的聲音說:「不好意思,我被學校退學了,我爸爸還要三個月才會回到臺灣,在爸爸回來前,請讓我在這裡工作。」
自惠子失蹤後,雨之日處於缺人的狀態,松井檜有在思考募集新女給的事,沒想到有適齡的人自己找上門來。
「所以……」松井檜聽完女給們的描述後,給坐在窗邊位置等候的少女斟了一杯茶,緩緩坐到她對面,「妳被學校退學,爸爸又不在臺灣,所以想在雨之日工作直到爸爸回來?家裡還有其他人嗎?請問怎麼稱呼妳?」
「我姓尤,單名一個燕字。家裡只有爸爸,我媽媽好像是西洋人,但是沒怎麼聽爸爸提過她的事,可能不在了吧……我猜。」少女說。她神色自若毫無緊張感,一點也看不出來剛被退學,一對小眼睛帶著睏意,皮膚雪白鼻子高挺,頭髮長度只到耳下,黑色的短髮又捲又翹,有如打劫纏繞的線團,若想嘗試用玉梳梳順頭髮,恐怕梳沒個幾下,那梳子就得留在髮上當髮釵了。
「妳為什麼被退學?」松井檜好奇問。
「我很容易睡著。」她語氣有些無辜,「老師都說我不尊重他們,可是我沒這個意思,我如果可以控制睡眠,我也不希望這樣,或許我離開對雙方都好吧。」少女邊說邊點頭,似乎已經接受退學結果了。
松井檜表情有些複雜,他含蓄地說:「在雨之日工作和在學校上學不同,我會要求妳付出一整天的勞動力,妳如果睡著我會很困擾……應該說非常困擾才對。」他雖然想補上人手,但容易睡著的女給,怎麼聽都不適任。
尤燕卻一點也不緊張,她淺笑著說:「松井先生別擔心,我的人氣很好,這三個月不但不會讓您虧錢,還會讓您大賺。」
「妳怎麼知……」
「我睡著以後會夢見未來的事情。」尤燕忽然語出驚人,這番話讓店內的女給們通通看向她,但少女表情不變,繼續說:「我已經夢見您會僱用我了,而且我和一位蒙面紗的賢拜會相處得很好,還請多多指教!」
*
幾天後,張葉譚和松井檜在老位子上面對面坐著。張葉譚心情極佳,他的工作不僅在時限內完成,提交的成果還被主編大力誇獎,這讓他連著好幾天笑容滿面,躺在床上作夢都在笑,他今天來雨之日一進門就點了珈琲和麵包,打算好好享受悠閒時光。
張葉譚聽完松井檜的描述後,瞥了眼新來的捲髮女給,說:「她這麼說,你就真的僱用她了?」
「是。」
「為什麼?」張葉譚不覺得松井檜是出於同情。
「她說這三個月會讓我大賺。」
「所以你就賭了?」
「對……我賭了……」松井檜假裝鎮定,但端起珈琲的手不停打顫,做出這冒險的決定讓他很掙扎。
看著禁不住金錢誘惑的好友,張葉譚無言以對。
捲髮少女的身影在店內來來去去,她遺傳自西洋人母親的膚色非常白皙,露草色和服穿在她身上特別亮眼,儘管少女臉色總是透著倦意,但憑藉著活潑不怕生的性子,招呼客人很有精神,熟客們對她第一印象極好,很願意掏錢支持她,這才幾天功夫,她的點名次數就超過湯子和鯉心,暫居第一。
張葉譚看著新來的女給,評價道:「她的長相確實有西洋人的影子,真想跟她聊聊天。」
明明新女給人氣很旺,但松井檜卻沒辦法坦然高興,「她確實有自己的魅力,可是……」話還沒說完,吧檯就傳來小騷動。
尤燕突然走路搖搖晃晃,臉上笑容漸失,頻頻打呵欠,她在最後一刻將手上的餐盤交到湯子手中,人就往吧檯椅子倒了下去,身體順著椅子慢慢滑到地板上,睡著了。
湯子嘆了口氣,將餐盤上的餐點送到客人桌上後,才折回來熟練的把地上的女給撈起來,和後到的美代香一起將尤燕帶到二樓去睡覺。目睹這一幕的張葉譚嚇得目瞪口呆,一問才知尤燕平均一天會睡著三次,次次都很突然,一睡就至少半個鐘頭才會醒來,第一次發生時嚇壞所有女給,沒想到幾天後女給們展現強悍適應力,應對速度變得很快,她們還商量好要隨時注意尤燕的臉色,一有不對勁,先救餐點,後救人。
看著手腳俐落的女給們,張葉譚不禁說:「我說松井君,你雨之日的女給是經歷了什麼,都對怪事無感了?」
松井檜啜了口珈琲,回:「如果不是張桑常常撞門嚇她們,她們至於這麼熟練嗎。」也不想想雨之日遇過多少怪客怪事,尤燕只是會突然昏睡,相比之下已經很無害了。
張葉譚繼續和松井檜閒聊,偶爾炫耀一下主編如何誇獎他。半個鐘頭後,甦醒的尤燕自行走下樓,張葉譚注意到她的面色鐵青,腳步有些浮軟,每走一階就像隨時會軟腳一樣,看得張葉譚膽顫心驚,生怕她摔下樓梯。湯子走上前將餐盤交給尤燕,她接過餐盤免強笑了下,湯子轉過身後她的臉色又垮了下來。不知道在睡著期間發生什麼事,讓她看起來這麼不安。
張葉譚實在太好奇了,於是他在松井檜同意下,招來尤燕入座聊天,趁這機會認識一下這位奇特女給。
尤燕才剛入座,便脫口說出:「平口先生謝謝,您送的和服我非常喜歡!」
張葉譚連忙擺手否認,「平口先生?和服?妳認錯了,我姓張,名叫葉譚,我們今天才第一次見面呢,我怎麼可能送妳和服。」
尤燕愣了一下,小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張葉譚,接著摸了摸自己的臉,嘀咕著:「噢……原來那是夢裡。」
松井檜看向她的眼神多了分擔憂。少女作夢的次數太頻繁了,以至於偶爾會出現夢和現實記憶重疊,她會說出從未發生的事,以為那就是現實。
張葉譚關心道:「我看妳從樓上下來時臉色不好,發生什麼事了嗎?睡著時撞到哪裡了?」
「我夢到有個女人追我。」尤燕笑容退去,她說:「她追著我直喊『回來』,我不知道我要回去哪裡,只覺得她的氣勢很可怕,我拼命逃跑,她卻一直追上來。」
張葉譚來了興致,「在夢裡追妳?願意詳述給我聽嗎?」他拿出隨身筆記本,將聽到的事振筆直書紀錄下來。
尤燕說她從小就會突然昏睡,在睡著的期間她會化作動物的形貌,穿梭於許多夢境之中,這些夢境與現實的時間流動不同,有些夢發生在遙遠的過去,有些夢尚未發生,當她夢見尚未發生的夢時,便能提前遇見未來的事。
「變成動物時我感到很自在,我會化成貓的樣子,在大戶人家的內埕欣賞小孩子嬉戲,我也曾變成游魚的樣子,看著河岸邊的乞丐唱歌跳舞。我最常變成的動物是燕子,當燕子最好了,我可以飛得很快,從上空俯瞰城市,剛剛我也是夢到自己變成燕子,我飛到海上,去找父親搭乘的貨船。」
她彷彿是一位旅行家,在夢的世界與現實世界遊走,過著一半夢一半醒的奇特人生,儘管她描述的很開心,可張葉譚一想到她被退學的事,不禁讓他感到同情,擁有這樣的才能想必很辛苦吧。
「女人長什麼樣子?」張葉譚問。
「我記得是黑色長髮,頭髮是捲的,跟我的頭髮有點像。」尤燕搓著耳側的髮尾,說:「雖然是女人,但穿著男人的衣服,嚇死我了。」
張葉譚記下夢境的內容,安慰少女:「確實很可怕,不過別擔心,那只是夢而已。」
「就是說啊。」尤燕露出爽朗的笑容,她用這四個字結束話題,縱使對她來說,夢不僅僅是夢。
一星期後,張葉譚再次造訪雨之日。
他從松井檜口中聽到一件不可思議的事,這讓兩人相信,尤燕確實有預知未來的能力。
松井檜露出佩服的表情,說:「五天前,從外地來一位姓平口的吳服商人,他帶著客戶來雨之日談生意,席間請尤燕入座聊天,尤燕似乎說了什麼讓客戶很滿意,他們有說有笑的離開了,二個鐘頭後,平口獨自回到店裡,告訴尤燕生意談成了,為表謝意贈送一套漂亮的和服給她。」
當時平口坐的位置,就是張葉譚一週前坐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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