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露一語點破楊夫人的秘密,楊樂嶼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他面色凝重地走在回家路上,心中百感交集。
得知「哥哥姊姊」是他真正的血親,是無緣相見的兄姊,他便感到一陣酸楚,雖覺得母親的作法不對,卻也狠不下心怪她。不過,還有一件事他想不明白,那就是哥哥姊姊態度的轉變。
為什麼兄姊感到悲慟?為什麼稱呼他騙子?這道題尚未解開,事情還沒結束。
幾日後的夜晚,家裡來了一對許久未見的老友,父母親忙於接待,他心想機會來了,於是趁著家裡人都在忙,悄悄溜進母親房裡翻找。
未免被發現,他開著自己房裡的電燈,佯裝人在房裡,接著點燃燭台,摸進幽黑的母親房內,找尋可藏匿東西的地方。竟真讓他在梳妝鏡箱下找到暗櫃,櫃子才打開,異香迎面衝上臉,長年燃香導致櫃內四壁被燻得烏黑,楊樂嶼聯想到在夢裡追尋兄姊,誤入的窄小房間。
「阿哥阿姐……」他輕喃。
一股桂花淡香飄來。
楊呂翠站在門旁幽怨地看著他。
「阿母。」楊樂嶼站直身,坦然回望母親。
「唉,你都知道了。」楊呂翠的聲音恐懼中夾雜著一絲平靜,隱瞞多年的秘密終於被窺見,害怕與解放的安心感混雜,使得本該驚恐萬分的楊呂翠出奇冷靜。
楊樂嶼緩緩關上暗櫃,將擋在櫃前的木梳放回去,讓一切回歸原本。他沒有想怪罪母親的意思,他明白母親對孩子的愛,就是這份深沉的愛使她放不下逝去的兩個孩子。
「阿爸知道嗎?」他問。
母親先是搖頭,卻又點了頭。她嘆息道:「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有些事,只有女人家會記一世人。要怪就怪我一時糊塗,私自在夜晚跑出家門,孩子才會被烏虎神抓了去……」
原來,當年楊呂翠懷了雙兒,經常情緒不穩,鬧著要吃特別食物,頭幾個月父親還算有耐心,可隨著次數增加,夫妻倆越來越常吵架,有一次夜裡吵太兇,氣不過的楊呂翠捧著肚子出門散心,不料夜路走沒幾步,便感到身體不適,追出來的家丁看見,趕緊通報父親和產婆,折騰了一整夜,最終沒保住孩子。
楊呂翠眼中淚水打轉,「可你父親他、他卻……」
按產婆指示,死囝應放水流,否則會化作危害家人的厲鬼。到了放水那日,楊呂翠哭得肝腸寸斷,父親卻是一副事不關己,到了要放進水裡時,楊呂翠將包裹著死兒的布團交給父親,她親眼看見孩子的父親露出嫌棄的表情,好像手裡的死產兒不是他的親骨肉,而是市場買來的腐敗肉。
那刻,楊呂翠豁然頓悟一件事,孩子的事只有母親能為他們操煩,只有懷胎數月的她,才能真心誠意的愛孩子,只有日夜捧著孩子的她,才能獻出一生去護孩子,她作為一位母親,必須將孩子的今生後世都打算起來,除了她以外,不會有人為這孩子想好未來,現在是,以後也會是。
「我把孩子掉包了,我將水邊的石子包進布團裡,讓你父親將兩塊石子放水流,化作鬼又如何,他們生是楊家的孩子,死也該是我楊家的鬼!」楊呂翠低吼著,扭曲的臉龐在燭火旁忽明忽暗。
楊樂嶼心疼母親,他上前握住母親顫抖的手,希望能帶給她溫暖,不要讓她如此孤獨。「原來,我真的有哥哥和姐姐。」他輕聲說。
燭火忽然大力搖晃,楊樂嶼感到身旁多了些無形的存在,透過眼角餘光,他似乎看見身側多了兩道黑影,室內變得很有壓迫感,奇異香氣瀰漫在周圍——哥哥和姊姊,來了。
楊呂翠陰沉著臉,直勾勾盯著楊樂嶼,說道:「我和你兄姊說好,楊家需要有長子,他們承襲楊家血脈,就必須為楊家盡份心力,保你平安長大,保你官途順遂,保你成家立業,保你一世榮華富貴,你是我們的希望,你要擔起楊家責任!」
楊樂嶼的左肩與右肩忽然壓上重量,好像有兩隻手,一左一右的搭在他肩膀上,母親的手反握住他,黏膩深沉的愛意透過手心傳來,叫他渾身不適,幾乎喘不過氣,急促的呼吸換來的卻是滿腹異香,燭火香、祭祀香、桂花香,全疊加在一塊兒,吸進過量香氣導致他暈呼呼的,母親的臉在他眼中扭曲搖晃。
「阿母,我……」楊樂嶼求救似的輕喚。
楊呂翠卻充耳不聞,「別擔心我兒,阿母都替你打算好了。」楊呂翠輕撫著肚腹,說:「你兄姊只想守護你一個弟弟,這阿母都知道,但是呀,老天既然願意再給我一個孩子,我這作母親的沒有拒絕的道理,是騙子又如何,毀約又如何,我是他們的母親,難道還有孩子害母親的道理?你放心,阿兄阿姊只是和你鬧脾氣,過幾日就沒事了,聽阿母的話,你是阿母的孩子,這一世人,都是阿母的心肝啊囝。」
心肝啊囝,阿母的心肝啊囝。
生是楊家人,死是楊家鬼。
骨肉血親不分離。
哥哥姊姊來陪你。
*
楊樂嶼走後,張葉譚運用報社人脈,循線追查曲盤的來源,楊家雖不到富甲一方,在地方上卻也是有悠久聲譽的名門,有些人聽到跟楊夫人有關,都不願插手管事,就怕一個不小心誤觸大戶家醜。後來張葉譚改變問法,改以「收到一張奇特曲盤」為開場,順利引來收藏家的關注,比起頂撞權勢,鬼神之說似乎更能引起共鳴。
一段時間後。
張葉譚將收集到的猜測整理成文字,帶回雨之日告訴松井檜和祈露,「從錄音品質、曲風、技術等多方分析後,我想這是一張在內地錄製的不發行曲盤,十七日《日蓄新聞》發出新名古侖美亞,曲盤收藏家們都在猜測,他們打算發行臺灣歌,楊夫人這張私錄曲盤,可能是類似試作品的東西。」
松井檜啜口珈琲,說:「嗯,和我猜得差不多。」
「啊?松井君知道?那你怎麼不告訴我!」張葉譚抗議道。
「看到張桑這麼努力的樣子,做為您的好友,應當默默守候才是。」
「你分明是想看我瞎忙!」
祈露瞇著眼,晃頭晃腦地打盹,沒想參與話題。
張葉譚嘆口氣,決定不追究松井檜的壞心眼,「樂嶼怎麼樣了?」
「從那之後偶爾會過來。」松井檜提到楊樂嶼就眉開眼笑,「他跟琉璃很有話聊,一週來好幾次,每次都是專程來找琉璃呢。」
張葉譚彷彿看到松井檜的眼裡映出「金」字,這松井檜一定是故意讓琉璃來接待的,真是奸詐的商人,不僅收下一位名門長子,即將進入臺北高校的他,未來很有可能與其他公子哥同儕來店裡,為雨之日珈琲帶來更多生意,松井檜這算盤可真是打得劈啪響呀!
張葉譚氣急敗壞,嘴巴噘老高,「好啊你!在外頭忙的是我,點破真相的是祈露,松井君出張嘴而已,又給你賺走所有好處!」
松井檜咳聲,「張桑不也收獲一則奇聞?我很期待新一期的《夜譚小報》,相信張桑定能寫出讓我打發時間的好故事。」
「打發時間四字不用說!」
在兩人吵架期間,雨之日珈琲的門鈴響了,來人正是話題主角。
楊樂嶼熟門熟路的走到窗邊空位,在吧檯的琉璃看見他來,笑顏逐開迎上前。松井檜為了躲避張葉譚追究,溜去向楊樂嶼打招呼。
楊樂嶼見到松井檜,摘下帽鄭重行禮,說:「還沒好好向諸位道謝。松井先生、張先生、祈露小姐,非常謝謝你們。」
張葉譚不好意思地說:「別這麼客氣,互相幫忙是應該的。」
「母親很想親自來道謝,不過她現在不方便走動,擇日再來訪。」
一股異香搔過張葉譚鼻尖。張葉譚忽然覺得,楊樂嶼的臉好像有東西晃過,像是有好幾張臉重疊在上頭,叫他一下子看不清他的容顏。
眼鏡生徒淺淺一笑,說:「改日,我會與兄弟姊妹們一起來道謝的。 1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G7O8WNnLj
作者的話:構思本篇故事時查詢很多民間禁忌,臺灣古早社會上的迷信禁忌真的是多到不可思議,每個動作都有含義,非常複雜,非常難寫~~~(哭)1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IWr2P3I4Z
這篇簡單提出兩則迷信來寫,一是孕婦不能在夜間外出,說是夜晚陰氣重,且民間相傳晚上有白虎神和黑虎神兩種虎妖,孕婦若遇上了會危害到胎兒。二是死產胎不能夠祭祀,必須放水流,好讓小孩可以去投胎。
臺灣搖籃曲在網上可以找到各種版本,本故事中唱得版本取自《臺灣風俗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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