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謹言拿孝順兄長一事來推掉說親者,不過在李宅中,倒不知道是誰在孝順誰了。
李慎行不顧自己還在臥床,連起身都起不來,堅持要下人把他連人帶榻抬到廚房,放幾個軟枕墊起上半身,以一個極其辛苦吃力的姿勢坐著,手也虛弱得直發抖,卻還由下人攙扶著做了好些元宵節食,滿滿地擺了一桌,等著弟弟回來一起吃。
這一等就是大半晚,菜都涼了。
李謹言愜意地背著手踱著步子入廳,看到桌上琳瑯滿目的菜式,不禁詫異。
「咦,今早應當說過的,我會在燈市零零碎碎地吃上一路,吃個五、六成飽,再從九橋門那家『孫家正店』裡訂兩道菜回來當宵夜……田管家,怎麼還讓下人做了晚膳?快撤下去,也該叫小廝揹我兄長回房歇息了,他不能熬夜!」
他正指揮廳外候著的店小二把一個個食盒送進來,卻見李慎行眼圈紅紅的,覷他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垂著頭欲語還休。
「別撤,我還沒用晚膳,待會自己吃幾箸罷……」
話未說完,兩串淚水斷線似的直掉下來。
李謹言仍然很不習慣「燕代男性難過會哭得梨花帶雨」這一現象,更何況眼下哭的還是他兄長,又哭得不明就裡,頓時慌了手腳,三步併兩步上前,有點笨拙又有點彆扭地摟住他肩頭,替他順氣。
「哥哥你是不是身上難受?我讓人去藥舖請大夫看看?」
田管家急忙過來,在李謹言耳邊說:「我們勸過了,但誰都攔不住大公子,他堅持說往常都由他兄代母職煮一桌上元團圓宴,今年也不能落下,就等弟弟回家一起──」
李謹言愣住,茫然地來回掃視著桌上那一盤盤色香味俱全的元宵節食。
有的他能叫出名堂,更多的卻還認不出來。
「圓子」就是湯圓,「煮糯為丸,糖為臛(註1)」,以糯米粉團成小圓球,用糖做餡,滾水煮熟。
「蝌蚪羹」,綠豆用水泡透,磨成稀糊,舀到甑裡,用手一壓,綠豆糊從甑底的窟窿眼掉下去,一小團一小團的麵糊「啪嗒啪嗒」像小蝌蚪拖著小尾巴掉入熱水鍋,拌上鹵汁就可以吃了。
還有放了油炸短麵條和雜肉的湯(註2)、有很細的米粉,用天然顏料染了色,有紅、有綠、有黑、有黃,下鍋煮出來,五彩繽紛地盛在盤子裡……(註3)
滿眼都是喜氣洋洋的顏色,李謹言卻沒來由地眼眶發熱,嗓子眼像堵住了一大團棉花,幾乎透不過氣來。
李慎行說這是「團圓宴」,是親手做的家宴,等著弟弟回家吃。
他,李謹言,在此間竟能有個名正言順的、團團圓圓的「家」……?
他兩行眼淚幾乎就要溢出眼眶落下來了,急忙伸袖子一擦堵回去,摟緊了李慎行,擠出個似笑又似哭的笑容,一迭聲道歉。
「我糊塗,記不清往常的事,差點蹧蹋了哥哥一番心意!莫要傷心,今夜先吃家宴,從孫家正店訂的飯菜留著明天吃罷!」
李慎行臉上掛著兩行淚,又驚又喜地抬起頭來:「當……當真?你……你不嫌棄?」
「高興還來不及,怎會嫌棄?」李謹言馬上坐到他身側,挾了箸涼拌小菜放入口中,含糊地說道,「唔,好看又好吃,其他的讓下人拿去熱一熱也就能吃了!」
為了賠不是,李謹言出盡渾身解數哄人,攬了下人的活兒,斟茶挾菜餵飯一樣不漏,又一邊吃一邊誇不絕口。
李慎行被他誇得不好意思,靦腆地半垂著頭,歡喜之情溢於言表,也比平常多說了幾句話。
「喜歡吃什麼都告訴為兄,下回還做給你吃。真好,過了這麼多年,終於能一起吃頓家宴了……」
「兄長別太操勞了,讓廚子幫忙做,把精神氣留到宴上──等等,什麼叫『終於』?」
李謹言追問了一輪,好不容易才從悶葫蘆似的李慎行口中問出,原主從來不與兄長同桌吃飯,總是讓下人送到房裡獨自吃,但是吃不了多少就不吃了,不然就是胃不舒服吐得一乾二淨,兄長去關心,反倒會招來一頓歇斯底里的哭罵。
這個弟弟瘋起來見什麼砸什麼,當兄長的李慎行都有點怵他,偏偏李慎行性子軟,受了氣只會默默吞到肚子裡,一句怨言都沒有,繼續百般呵護遷就。
在李謹言看來,跟低聲下氣地討好也相去不遠了。
雖然懂得原主大抵有點自憐自傷的毛病,發作起來控制不住自己,但李謹言心中還是忍不住大罵原主不識好歹。
要是現世裡他也有這麼溫柔、這麼疼愛弟弟的大哥,該有多好!
他囫圇吃著那一顆顆圓子,糖做的餡兒溢出來,在嘴裡融成糖水,他覺得他一輩子從來沒吃過這麼甜的,直甜到心裡。
「哥哥,反正我忘了不少往事,脾氣好像也和從前不一樣了,不如你索性當從前那個白眼狼弟弟被砸得丟了魂兒了,裡頭換了個新的,更懂事的,以後對你只好不壞!」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嗯……」
「等哥哥你身體養好了,明年揹你逛燈市──唔,我力氣較之前大了些,現在也應當揹得動了,不如先讓我試試揹你回房間?保證不會摔著!」
他含糊地說著,扒完碗裡最後一顆顆圓滾滖的湯圓,聽不到李慎行回答,側頭一看,李慎行在位子裡昏昏欲睡,卻還撐著眼簾,迷迷糊糊地依言遞出雙手,等李謹言來揹。
那一雙手在大理寺裡受了刑,好幾根手指歪七扭八的變了形,手臂也只是抬起來幾寸就無力地垂下去了,是穿了琵琶骨落下的毛病。
李謹言在現世看過他爸穿一個逃跑親兵的琵琶骨,扭著犯人手臂上舉,刑具從腋窩處穿過去,能把整個人像晾衣服似的懸掛起來,或是一扯動鐵鍊,人就不由自主像蝴蝶展翅般任人擺布。
李謹言想到這裡,心中發酸,笑容也淡下去了,抿著嘴唇,蹲到李慎行面前,小心翼翼地拉著兩條手臂搭到自己肩頭,讓人伏在背上,兩手往後托好了,就慢慢地運氣使力,雖然一開始腿肚子還有點發抖,但好歹能把李慎行穩穩當當地揹起來。
李慎行才十五歲……其實比現世的他小三年呢,就受了這麼重的傷,吃了這麼多的苦。他揹著人回房歇息,心裡想著。真要說,自己才應該是當大哥照顧他的那個人。
日間隨口說要等兄長尋一門親事,說得輕巧,但李慎行有殘疾,婚娶談何容易?可不能隨便挑個丫環許配了事,必須品貌俱佳,過得了自己這關,還須和兄長兩情相悅,願意照護他一輩子……
完了完了,操心的事又多一項……
在燕代過的第一個上元節就這麼結束了,他心裡又甜又苦,半宿都睡不著,直到四更三刻上下,天才濛濛亮,忽然接到老內侍馬德光急派人捎來的口信,整個人嚇得一激靈,徹底醒過來了。
是了,他怎麼忘了?
史書記載著這年上元節後,年已七旬,一向身體硬朗、無病無痛的左相陸甫石驟然大病一場,從此一蹶不振,直到鬱積而亡。
但馬德光傳來的消息卻哪裡是「大病」?
是燕珉帝趙羲不知怎的大發脾氣,與陸甫石吵起來,甚至不顧太祖皇帝「不殺大臣及言事官(註4)」的祖訓,放狠話說要打死他!
不待小內侍說完,李謹言已經抄起掛衣架上的外袍,連頭髮都來不及束,匆匆披了往外跑。
「曉得了,現在就入宮!」
燕國表面歌舞昇平,其實外有虎狼之敵環伺,內有昏君奸臣當政,已經千瘡百孔搖搖欲墜,只剩下陸甫石這最後一根棟樑。萬一陸甫石今日當場喪命,大燕豈不是滅亡得更快?他李謹言可不想跟著加快陪葬啊!
註1:參見呂原明《歲時廣記》。
註2:即「鹽豉湯」。
註3:即「蠶絲飯」。
註4:《宋史·曹勛傳》:「藝祖(太祖)有誓約,藏之太廟,不殺大臣及言事官,違者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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