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甫石抬了抬眼簾,見李謹言臉露疑惑,如何不知道這個小少年心中所想?於是了然地擱下筆,問他:「覺得我白天多此一舉?」
李謹言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道:「晚輩愚鈍,望陸相公指點迷津。」
陸甫石再上下打量他一會,才像終於下定決心似的吁出一口氣,手肘抵在几案上,扶著額頭,背脊也彎著,頃刻間竟像衰老了不少。
「罷了……不服老不行了。你這孩子瞧著心性不算差,也和我家那小狡童一樣是早慧有悟性的,稍加點撥,未來應當有些作為。就算不是力挽狂瀾的國之棟樑,當個惠澤百姓的地方官也好啊……」
他頓了一頓,目光飄遠了些,又喃喃地說:「也看在你父親的份上……你們李家平白無端捲入禍事,實非我所願見……」
話還沒說完,忽然岔了氣,劇烈喘咳起來。
他反應快,馬上用袖子掩著嘴免得濺污奏章,但放下手時,只見袖子上沾了巴掌大小的一片暗紅色,竟是再次吐了血。
李謹言一驚,馬上「騰」地起身:「我去請府上大夫!」
「不必,回來!」陸甫石厲聲喝止,「小子,不得跟任何人提起,包括飛羽,懂麼?──咳,咳咳,咳──」
這個七旬老人硬撐著,連咳帶喘地寫完了奏章,擱下筆,這才放鬆下來,吩咐李謹言扶他起身,坐到榻上,倚著緩一緩氣。
「尋常臣子有辦事的本事也就足夠了,但是論道經邦,燮理陰陽(註1)的肱股重臣,還須得有謀略的本事。」他對李謹言說,「聽過『田忌賽馬』麼?」
李謹言知道話題看似跳脫,卻是在教他,連忙認真回答:「田忌與齊國眾公子賽馬,孫臏見馬分為上、中、下三等,於是獻了一計,以己方下等對上等、上等對中等,最後用中等對下等,助田忌三馳兩勝。」
他回答的時候,心中忽地一動,若有所悟,問道:「莫非,日間之事──正如田忌賽馬一樣,是場博弈……?」
陸甫石望過來的目光中隱有欣賞之意。
他說:「太祖有遺命,『不殺大臣及言事官』。先帝年幼未登基時也曾討厭老夫這個太子少師管他太嚴,在紙上胡亂塗了句『陸老賊斬斬』,縱是兒戲之舉,也招來朝野嘩然,差點便要廢東宮──昔日如何,今日亦如是。」
李謹言在陸甫石引導下打通了第一步棋的思路,下一步棋的用意也悟了,激動得雙眼熠熠發亮,迫不及待地接話。
「原來如此!陸相公故意激怒陛下是必須輸的第一場,此事傳到朝臣和仕人耳中,明日必定群情洶湧,過幾天連其他州府官員也會知曉,想必也會紛紛上書。陛下迫於形勢,只能以納諫來平息眾怒,這便是第二場以上勝中了!」
「很好。那第三場呢?又是什麼?」
這卻又難倒李謹言了,他想來想去都沒有頭緒,只得老實地搖頭道不知。
「我過幾天會把這道奏表遞上去,當作下台階。不然陛下被逼急了,說不定會與老夫和群臣僵持到底,反而不好。」
李謹言恍然,想了想卻又覺得有點不服氣,忍不住辯道:「可是後生覺得,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也終究是吃虧了。」
陸甫石眼神無奈,長歎了一聲,引動腹腔暗傷,臉露痛苦神色捂住肋下,又是一輪上氣不接下氣的咳喘。
「咳咳咳咳……我何嘗不知?但是我多年來好言規勸,陛下都聽不進去,只好兵行險著。反正老兒我自知肝脾有隱疾,不挨這一踹也沒幾年好活了。」
「可是……」
「老兒我就算拚了這條老命,也絕對不能讓陛下再加春稅!在京城徵收也罷了,其他州府的百姓哪裡還交得起?都怪我棋差一著,料不到那場太原混戰──河北軍三十萬,西雁軍十萬,整整四十萬的青壯男丁全軍覆沒,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多少田地無人耕收……!」
陸甫石頹然扶額,邊咳邊說,聲音愈發哽咽,直說到潸然淚下,衰老發皺的兩頰上片刻間已是老淚縱橫。
李謹言忽地想到史書上記載陸甫石是如何久勞久憂成疾,臨終前竟還在中書省批示積壓未處理的文書奏折,據說嘔出來的血足足染紅了一丈二尺的長紙。
明明是不世出的智士、良臣,卻偏偏在該頤養天年的時候碰上一個不識貨的昏君燕珉帝,還繼續嘔心瀝血地替他操持政務……
他不禁有些心酸,暗暗為對方抱不平,又有些覺得古人太過愚忠,換作自己就一定會利用手中權力把燕珉帝趕下龍椅,換個明事理的,或者索性自己來當。
但這番想法也就在心裡想想而已,不可能說出口。
「天有不測之風雲,誰能料到戰禍忽起呢?陸相公莫要太自責。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大燕更不能沒了陸相公,千萬要保重身體,只要飲食清淡,少吃辣腳子(註2)那等辛辣傷肝之物,心思放寬些,那隱疾未必便是不治之症。」
陸甫石驚疑不定地盯著他,半晌心虛地把目光撇到一旁:「你……你怎知我愛吃辣腳子?我在府中飲食已許久不吃辣,連飛羽都不知道!」
陸甫石不知道的是,野史《珉琰稗史》上就記載著他嗜辣的逸事,年輕時無辣不歡,老了以後,表面上聽大夫的勸,戒食辛辣,卻還偷偷把一缸辣腳子藏在床底,趁深夜無人時吃上幾箸解解饞。
李謹言伸手一撈床底,果然撈出一隻小缸來,果真和《珉琰稗史》所述一般無異,就大著膽子打趣道:「陸相公當真許久不吃辣了?可我瞧著這床底下有缸辣腳子呢!我這就跟你孫兒說去!」
「你……」陸甫石氣得吹鬍子瞪眼,憤憤地一拍床沿,「你個刁滑小子敢告狀,老兒我就改變主意,不讓你和你兄長進資善堂!我知你兄弟倆不曾好好進學,當心以後不學無術,只能在市井流氓間耍耍嘴皮子!」
李謹言一開始還為反將了這老狐狸一軍而得意洋洋呢,笑得正歡,後知後覺地捕捉到「資善堂」三個字才愣住了,不可思議地摒住呼吸瞪大眼睛。
「資……資善堂?」
「是,老夫不想欠小輩的人情!你到底入是不入?」
李謹言大喜過望,激動得連連點頭,說不出話來,把推辭客套什麼的都拋到九霄外了,只想揚臂歡呼,就差沒學他現世老爸直搗敵陣打勝仗以後,來幾句源遠流長的粗鄙燕話──「入得好,入得妙,入他直娘賊廝鳥的穴!」
這可是資善堂!
資善堂,燕皇子讀書處,偶爾特許一、二品大員把家中聰慧孩童送入資善堂修學,一來顯示待遇優渥,招攬人心,二來是為培植未來的天子近臣,陸飛羽正是其一。
是了,之前籌謀的格局還是狹隘了些,竟從來沒往資善堂這條路上想!
哪處夫子講學比得上資善堂?又有哪處比得上資善堂最接近天家權力核心?
燕珉帝允諾的賞賜有待兌現,陸甫石言語中又有意提攜他一把,甚至澤及他兄長李慎行……這不正是天賜良機?
註1:《尚書‧周官》:「立太師,太傅,太保。茲惟三公,論道經邦,燮理陰陽。」
註2:「辣腳子」是《東京夢華錄》所載的汴梁夜市小吃,其實就是辣芥菜,把芥菜的根莖洗淨,去皮,切成條,封缸醃半個月,起缸叫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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