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幾天,情勢果然如陸甫石所料,燕珉帝怒踹輔國重臣的事傳偏朝野──當然,播言者也並非什麼都敢播出去,例如對陸甫石所言珉帝得位不正的指控便諱莫如深。
自太祖朝以來,歷朝官家都恪守太祖遺訓,非常敬重文人和臣子,使大臣們多少都有些傲氣風骨。
之前李鴻雪兵敗降遼,又是抄家又下令遊街示眾的,已經有大臣對此頗有微詞,但畢竟還算情有可原,燕珉帝後來也收回成命了;如今官家竟然侮辱毆傷三朝老臣,有如搧了朝臣一記響亮的耳光,使他們個個驚怒交加。
此事也在各地士人間造成了不小的騷動──他們寒窗苦讀十數載就是為了入朝為官,可是官家卻說踹就踹,說殺就殺,若非有個李謹言攔著,陸家便要遭滅頂之禍了,怎不教人心寒?
一時間,憤慨上書的上書,灰心辭官的辭官,諷刺的詩詞和歌謠滿天飛,任性妄為如燕珉帝也不敢直面朝野怒火。
他不敢不上早朝,苦著臉,耷拉著頭聽著諫官長篇大論的斥責,連連稱是,下朝後也不敢再和一干佞臣遊玩宴樂,灰溜溜地移駕御書房批奏章,視其理政時似模似樣,根本不是「不能為君」,只是「不為」而已。
陸甫石適時地遞了那道《觀上元》的折子,集告罪、告老、告病於一身,算是給珉帝緩了頰。為了平息眾怒,燕珉帝多番安撫陸家之餘,陸甫石所言之事無所不允,李謹言兄弟倆入資善堂的事也自然水到渠成了。
李謹言在陸家作完客,回到李家沒過幾天,接到讓他兄弟倆在資善堂進學的御旨,便買一頭小毛驢代步,翌日叫上小燕和一個名叫牛三負責揹人的健僕,偕同李慎行去資善堂。
講學從清早開始,他已經提早醒來準備,卻漏算了李慎行出行不便佔的時間,晚了些許,早飯來不及吃。
李慎行看著弟弟隨手揣了幾塊點心入懷,又蹲下來手忙腳亂地替自己繫好大氅,心急之下怎麼都打不好結,自己又無法動手做這些細緻活兒,心中歉疚,眼圈兒紅紅的。
「還是給阿弟添麻煩了……還是別管為兄了,大不了我晚些到,向講學的夫子請罪……其實,我志學之年快過,粗識幾隻字,會寫自己名字也足夠了……」
李謹言才不會聽他的喪氣話,好不容易繫好大氅以後,揉開兄長皺得能打結的眉心,道:「沒事,能趕上呢!騎驢來不及就用跑的,小燕、牛三,跑!」
他一聲令下,當即和從僕撒腿就跑,一股作氣衝出家門,往資善堂的方向狂奔而去。
從李宅到資善堂的距離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李宅位處裡城,由南入北,從宣德門進入宮城後,入大慶門,可見左為月華門,右為日華門,中心為舉行大典的正殿大慶殿。再一路向北,過了宣佑門可見皇帝視朝的紫宸殿,紫宸殿之東便是資善堂了。
李謹言雖然跟姑姑李師雁學了些活絡筋骨、強身健體的法門,卻也是要循序漸進的,這麼一頓狂奔下來,堪堪在開課前衝進資善堂裡的「凝和殿」時已經上氣不接下氣,整張臉紅撲撲的,髮髻鬆散,額頭滲汗,鬢邊幾縷頭髮濕漉漉的貼在臉龐,很是狼狽。
他大口喘息了一會,遣小燕和牛三到外院候命,再對內院裡侍候著的小內侍道:「勞……呼……勞駕,我兄長不能跪坐,可以換把交椅麼?」
這個小內侍面生,不是馬德光的親信,態度也不如之前的恭敬和善,嘴一撇,「哎」了一聲,不情不願地領命,一邊走,一邊陰陽怪氣地尖聲撂下話。
「兩位小郎君好大的架子,不愧是官家跟前的大紅人!可連太子殿下這等身嬌肉貴的都跪坐著呢,你兄長難道能比太子殿下更高一等嗎?」
這番話字字誅心,又是故意揚聲說的,凝和殿中二十多快三十個大小少年都被引得抬頭望過來。
李謹言面色微變,快速地掃視各人,首先認出的是王貴妃之子,十六哥趙哲,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蛋極其出眾,想認不出來都難,自己在假扮白鶴仙童時也見識過這個小孩兒的詩詞天賦。
趙哲聽到小內侍挑撥離間,卻半點不惱,只睜著水靈靈的眼睛,好奇地望向李謹言,一眼就認出來了,反應卻不似吟詩作對時那般自信,臉皮薄得出奇,想和李謹言打招呼卻扭扭捏捏的,欲言又止,改而揪住旁邊一個十多歲少年的袖子說悄悄話。
「大哥,那就是我說過的李家哥哥,長得可好看了!大哥說是也不是呀?」
能讓趙哲叫大哥的就只有大皇子趙琦了,與傳到後世的燕琰帝畫像面貌也對得上,只是此時距離他登基尚早,才十七歲,即將及冠。
只見趙琦面相方正,有兩道濃黑的眉,眉下是炯炯有神的一雙眼和一個挺直的懸膽鼻,擱外邊尋常人家算不錯的了,但嘴唇隨了他娘鄭聖人,形狀厚重,看起來憨直有餘,伶俐不足,在趙羲膝下一堆兒子間略嫌平庸,沒什麼父子相。
此刻趙琦虎起臉瞪李謹言一眼,又兇巴巴地揮開趙哲的手,斥道:「別胡亂叫別人哥!誰不知道他是爹爹的侍君?叫姐姐還差不多!(註:燕皇子稱呼妃嬪為姐)」
「可,可是,我姐姐(註:此處指趙哲生母王貴妃)說,李家哥哥不是侍君……」
「嘖,放手,整天跟婦道人家一樣拉拉扯扯的,張嘴閉嘴『我姐姐』前『我姐姐』後,沒半點主見!你瞧瞧你自己,可有半點身為天家子孫的架勢?真丟人!」
趙哲平白遭了一頓奚落,委屈地鬆開手,卻也不生氣,只低著頭,扁著嘴,把玩了一會腕上一串南紅瑪瑙瓜珠串,忍痛脫下來,獻寶似的遞到趙琦面前。
那串的瑪瑙珠為瓜形,雕工精細,盤得溫潤光澤,是不可多得的上品。
「大哥,莫生氣好不好,這串瑪瑙是爹爹昨天給的,送給大哥……」
趙琦不領情,又是一揮手把瑪瑙珠串打落在地,厲聲道:「誰要你假惺惺送我東西?別以為我不知道這又是你姐姐讓你演的,一來顯擺,二來等我一收,她便會向爹爹告狀,說我毫無兄長風度,強搶弟弟的東西!」
珠串繩子斷了,瑪瑙珠子滾得一地都是,趙哲「哇」的一聲哭出來,抽抽噎噎地辯解:「不是的!我只是覺得,『凡事既盡其美,必有其韻』(註1),這珠串便是有『韻』的寶物,我很喜歡,大哥也一定喜歡……嗚……」
好幾個與趙琦坐得近的皇子見趙哲吃了癟,都跟著放聲起哄笑罵。
趙琦見弄哭了趙哲,兩道眉一擰,似乎顯得有點懊惱,瞪跟班的弟弟們:「笑什麼笑?閉上你們的嘴!」
坐得接近趙哲的另外十多個皇子結成了支持趙哲的一派,面現怒色,有人湊上去替趙哲撿珠子,哄他開心,也有人不甘示弱,戟指著小內侍破口大罵,來一招含沙射影。
「大膽奴才,這滿院的人只提大哥一個,是想挑撥什麼?再說了,太子未立,『太子殿下』這四個字是你能胡亂叫的麼?你這可是妄自揣度聖意!」
趙琦霍地站起身來,瞪著那個弟弟,厲聲道:「你小子再說一次看看?」
「哈,我說錯什麼了嗎?」
趙琦頓時語塞,寒著臉,重重地「哼」了一聲,一腔怒火無處發洩,再惡狠狠地瞪一眼趙哲和不少支持他的弟弟們,轉而把怒火發洩到新來的李慎行、李謹言兩人身上。
「降將之子、媚上惑主之輩……現在什麼阿豬阿狗都能進資善堂了麼?」
「我也這麼覺得!沒的髒了資善堂!」
「爹爹若問起,大不了據實相告!對付這等奸佞小人,先斬後奏也不為過!」
趙琦一黨人說話附和間,跟隨趙琦衝上來,便要對李謹言和側臥在蒲團上的李慎行拳打腳踢,而看不慣趙琦一派的也趁機介入,個個掄著拳頭迎上去,口中不忘針鋒相對。
「爹爹不常視察資善堂,也不代表有人可以獨攬大權!」
「對對對!輩份上是大哥又如何?先皇祖傳位不就是不傳嫡不傳長,只傳賢,傳給爹爹了麼?鹿死誰手還說不準呢!囂張什麼?」
趙哲縮在一旁,怯怯地說了一句「哥哥們不要打架」,卻已經無人在意。
「要打就打,我們不怕他們!」
「上!打回去!」
一群血氣方剛的少年激動起來,什麼身份涵養都丟開了,把李家兩兄弟夾在中間開戰。
李謹言顧不上自己,急忙抱著兄長,打算替他擋多少是多少,在吵鬧聲中慌亂地喊道:「住手!都住手!」
他心中欲哭無淚──之前想是想過資善堂有暗潮洶湧,但萬萬料不到東宮之爭已經熾熱如斯,自己都還沒站隊呢,就被捲進來了!
要一邊在「太子黨」和「十六哥黨」中圓滑周旋,平平安安地在資善堂讀完書,還要在這段期間著意親近、大力輔助自己根據歷史押注的冷門人選……當真費煞思量!
註1:出自北宋‧范溫《潛溪詩眼‧論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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