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室中傳出幾聲咳嗽，陸飛羽擔憂地問：「翁翁可還是覺得不適？」
李謹言也連忙道：「不如晚輩改日再來謁見，莫要耽誤了陸相公歇息。」
裡面的咳嗽聲止住了，陸甫石那把蒼老渾厚的嗓音傳出來：「嗓子發癢咳幾聲，你們怎的就都把老兒我當成瓷瓶兒似的捧著？大驚小怪！」
聲音中氣十足，完全聽不出來挨過踹吐過血。
陸飛羽聞言才舒展出一個放心的笑容來，向李謹言擠眉弄眼，悄聲說笑：「我翁翁整天不服老！……」
他聲音壓得低，可陸甫石耳朵很靈，聽得一清二楚，又吼了一嗓子，震得門外兩人耳朵「嗡嗡」響。
「老兒我就是不服老，一日沒抱上玄孫都不會服老！」
「翁翁吶，婭兒怎麼就不是你玄孫了？再說了，孫兒上邊還有許多堂叔伯生了兒子可以繼承陸家香火呢──」
「我陸甫石一脈單傳，兒子病沒了，只留下你個不肖的小猢猻，你是存心讓我絕後麼？你和敬華明明自幼青梅竹馬，形影不離，長輩都看在眼內，個個幫忙撮合，你這小王八偏偏……」
陸飛羽聽祖父提到英年早逝的父親，甚至開始把他與石敬華的事抖出來，不敢再開玩笑，苦著臉一迭聲地打退堂鼓：「哎，翁翁別再說了，千錯萬錯都是孫兒的錯，這就告退，這就告退！」
「滾！長這麼大了還要老兒我操心！」
李謹言聽著，心中暗道：這麼老了火氣卻絲毫不減，半點不像文縐縐的仕人，怪不得「陸老西兒」這綽號能被寫進燕史裡！
但進去寢室以後，他又覺得看不透這個老人了。
房中卷宗堆積如山，陸甫石穿著素色寢衣，盤腿坐在几案後，沒招呼客人上前，也沒叫人坐下，掀著眼皮，平淡地打量著他，只緩媛地摩娑著手上一枚玉扳指，教李謹言站在門口進退維谷，本來想好的套近乎的話全都說不出來。
房中燭火並不暗，暖光躍動，炭盤也燒得正旺，按理來說是不覺得昏暗寒冷的。可是李謹言與陸甫石目光一觸，一股寒意驀地竄上來，教他起了一身疙瘩。
陸甫石臉色看不出喜惡，目光沉沉，平和淡然的表象底下是一種難以用言語描述的、極其深邃的感覺，像幽靜林間一口古井，青石斑駁，仿佛吸納了周圍的光線，人望下去深不見底，甚至會無端生出一種被吸進去的錯覺。
陸飛羽能巧妙地套他的話，可是李謹言覺得，這位陸相公連開口都省了，直接就把他看透了──甚至，很可能在更早的時候已經把他從頭到腳看了個透徹！
不然，此人出了名嫉惡如仇，怎會留他性命到如今，連一篇力勸珉帝誅殺奸佞的上表都沒有？
自己實在太天真了──陸甫石忠於大燕確是不假，但光靠一個「忠」字，要如何在廟堂黨爭風波中屹立不倒，連當三朝的丞相？
正史裡敢當面斥責皇帝的忠耿老臣、野史裡周濟同期的仗義之輩、自己親眼所見與孫子為家事吵架的糟老頭兒……恐怕都不是陸甫石此人完整的面貌！
自己那點得意洋洋挾恩圖報的小心思……也被看穿了罷？該不會已經把對方得罪透了？
李謹言臉色僵住，不必照鏡也想像得出來，自己此刻與陸甫石對視的神情是多麼慌亂狼狽。
對峙片刻，忽覺背脊又濕又冷，竟已出了一身冷汗。
這時候，陸甫石終於開口了，語氣淡然，不露鋒芒，眨眼間又變回正史上記載的陸相公，一心為大燕鞠躬盡瘁。
「今日之事尚未了結，還有一道奏章要寫。孩子，過來替老夫磨磨墨，規矩可都懂得？」
李謹言心知肚明：下馬威給完了，這是在安撫他了。
但這也是警告，讓他伏低做小做書僮的活兒，就是叫他記住規矩，安份守已，別要恃著得寵弄出什麼么蛾子來。
對方城府之深、手段之高，教李謹言不得不認輸，寧可攤牌投降，總比班門弄斧惹到不該惹的人來得好。
他依言走到陸甫石身旁，跪坐下來，安靜地鋪紙、添水、磨墨，開筆以後，雙手托著那桿毛筆，微微躬身，捧筆高舉過額，如同恭恭敬敬地行禮一般。
「謹言謝過陸相公一直以來高抬貴手。」
「知道就好。」
陸甫石接過筆來，蘸上墨水落筆，筆走龍蛇，半刻不停頓，寫下一篇《論上元令婦人相撲狀》。
「右，臣竊聞今月十五聖駕御宣德門，召諸色藝人，令各進技藝，賜與銀絹，內有婦人相撲，亦被賞賚。今上有天子之尊，下有萬民之眾，后妃侍旁，命婦縱觀，而使婦人裸戲於前，殆非所以隆禮法示四方也。陛下聖德溫恭，動遵儀典，而所司巧佞，妄獻奇技，以污瀆聰明。竊恐取譏四遠。……」（註1）
奏章很長，由上元夜觀角觝的鬧劇切入，指出奸佞當權，引前朝亡國事例嚴詞警告，再藉機勸諫燕珉帝不要聽信讒言加徵春稅和擴建艮岳，洋洋灑灑的一大篇。
李謹言看懂的字不多，但《論上元令婦人相撲狀》是流傳後世的著名諫章，他勉強辨認出題目，內容大概記得起七、八成。
他心中微感奇怪：這篇奏章寫得委婉，沒有戳著燕珉帝鼻子罵，而是把責任推到一干奸佞小人身上，再自陳出身低微，本性粗鄙，時常口不擇言當面頂撞，只是是本著憂國憂民的一片丹心勸說，希望皇帝稍稍聽進去，回心轉意。
而據史書所記，向來任性妄為的燕珉帝閱後「有愧色」，罕有地採納勸諫，還聽聞這位老臣臥病在床，派醫藥局的御醫去診視，賜了好些珍稀補品藥材，使得這篇奏章聲名大噪，朝野內外傳頌一時。
如果寫奏摺有用，那白天為什麼還要和燕珉帝大鬧一場呢？挨了踹，難道不是虧了嗎？或者其實是被踹怕了，才會急忙遞奏章「求和」？
註1：摘錄自北宋‧司馬光《論上元令婦人相撲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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