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者是陸甫石的嫡孫,陸飛羽,年方二十,前年中了狀元,入朝短短兩年已經破格成為東宮官,現時任職太子侍讀。
李謹言也很快從剛才的話中推斷出來者身份了,好奇地打量這個史書上記載小名叫「狡童」的陸飛羽。
只見他回家回得急,沒坐轎子也沒騎毛驢(註1),是急步趕回來的,鞋上沾滿了塵,只來得及摘下長翅官帽抱在臂彎裡,墨黑的盤髻卻絲毫不亂,在頭頂梳得整齊,用一根白玉簪綰著,襯得面如冠玉。
這位翩翩佳公子在陸府門口一站,朗聲說上幾段話,便已引得街上許多姣姣芳心暗許,忍不住頻頻回望。
品貌非凡已經十分難得,更難得的是,他雖然只有二十歲,卻已經頗具陸家未來一家之主的風範,在這片刻之間已經安撫好家眷,把診治之事安排妥當,穩穩當當地把祖父接進去。
處理完首要之務,陸飛羽輕吐一口氣,目光轉向李謹言。
陸飛羽細長入鬢的眉毛下是一對明亮的眸子,目光灼灼,深處隱約可見精光流轉,有點自上面下睥睨的意味,舉手投足間也散發著與生俱來的貴氣和傲氣。
李謹言覺得他氣質有點眼熟,沒來由想起燕珉帝年輕時的畫像,又想起他姑姑養的蛇中之王,心忖:大抵天下間的才子都擁有一股與眾不同的「才氣」,更別說這位在陸府裡眾星捧月地長大,自然有傲視同儕的本錢。
但陸飛羽一雙眼睛偏偏是對多情的桃花眼,形狀之秀美勝過許多女子,大幅沖淡了身上鋒芒,使他看起來總是眉目含情,笑意晏晏,教人心生親近。
陸飛羽此刻也確實在笑──朝這個小少年微微笑著,不著痕跡地打量著對方。
他早已風聞李家的這位小公子。之前絕處逢生尚可說是幸運,但今日從內侍口中聽聞他巧言進諫,使珉帝欣然採納,此事之難他心裡有數,絕不可能再歸功於氣運。
官家親暱地叫這孩子的小名「玉卿」,一方面說是銜玉的白鶴仙童,一方面也是誇他貌美如玉,傳得京城人盡皆知。李謹言確也是人如其名,皮膚比他還白皙三分,雖然臉孔稚氣未脫,五官也未完全長開,但已經看得出俊美的輪廓來,尤其是雙唇,幾乎像涂了口脂般紅潤。
這半大孩子容顏姣若好女,卻毫不扭捏作態,昂揚著小腦袋,大大方方地迎向他審視的目光,也朝他還以微微一笑。
雖然臉上濺了血漬,衣服也被拉扯得皺了,但一雙眼睛顧盼生輝,看起來聰明異常,神態竟與自己有三分相似。
陸飛羽很快就下了定論:此子年紀雖小,但不可小覷,更絕非如街頭巷尾傳聞般是以色侍人的庸俗之輩──就算是,媚上邀寵也只是他目前的手段,絕非最終目的。
這個小傢伙救他翁翁,有多少分是出於真心?抑或視之為一場博弈,賭對了,現今殺到陸府門口挾恩圖報來了?
真有意思,實在太有意思了……
他腦海裡飛快地轉過了許多念頭,臉上卻不動聲色,略略斂了笑意,上前肅容一揖到地:「在下陸飛羽,字風舉,乃左相嫡長孫,多謝小郎君仗義相救,陸某代翁翁與陸家謝過小郎君。」
李謹言這才想起自己臉上的血污還沒擦乾淨,尷尬地舉袖子擦了擦,也學他樣子還以一揖,禮尚往來:「在下李謹言,字玉卿,降將李鴻雪膝下幼子,家父失德,不提也罷。久聞陸郎才名,今日得見,幸甚,幸甚!」
「小郎君一路護送,想必已經頗為勞累,不如容陸某一盡地主之誼,入府稍作梳洗歇息,如何?」
「在下敬仰陸相公已久,只是恰巧得以略盡綿力罷了。這怎麼好意思?……」
兩人文縐縐地推讓一番,陸飛羽看穿他在裝腔作勢,自己客氣的樣子也裝不下去了,哈哈一笑,索性親暱地挽了他的手臂,親自把人「請」進去了。
「李小郎君莫要再謙虛下去了,難不成我倆要在大門口對揖還禮一整天麼?進府就是,多住幾天也不打緊,我讓府上廚子做八珍膳,配上鹿血酒,保證讓你這位吃慣御膳的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
一番話說得圓滑無比,教人難以拒絕,捧了李謹言,又不忘暗捧自己陸家,李謹言心中暗道厲害。
他本來也就是意思意思客套一下,見對方已然看穿,也自然不會再推辭,任由陸飛羽挽著他走了。
只是他到了陌生地方始終有些緊張不習慣,又牢記他姑姑李師雁吩咐要有自己人傍身,就向陸飛羽道:「如此就叨擾貴府幾天了。只有一事,在下不太習慣旁人貼身服侍,不知陸郎可否遣人去李宅,把我貼身丫環小燕帶過來?」
陸飛羽作恍然大悟狀,擠擠眼,壓低聲音,語氣曖昧地取笑。
「啊呀,是陸某疏忽了!正是春暖花開時,君不見那一雙雙鴛鴦交頸戲水,如膠似漆,分別半天都捨不得……」
李謹言急忙澄清:「不不不!我和小燕沒有……」
「陸某和李小郎君歲數相約時也有兩三個房中人了,懂得的,懂得的!這年紀麼,情竇初開,臉皮是最薄的……」
「我──」
不待李謹言解釋,陸飛羽笑吟吟地搶著說下去。
「只是詩裡說得妙:『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人總需歷遍花叢才採得到最好的一枝不是?聞得李小郎君從前抱恙鮮少出門,不如趁陸某做東,喚府內歌伎作陪,或者,叫上幾個熟悉的同期、同僚,和你一起去樊樓、翠珍樓一一遊宴?此等風流韻事,你定要試試!」
「啊?」
「怎麼?不願意?」
「不是不是!能結識陸郎友人當然好!但,但遊宴實在不,不用了……」
「哈哈,此『韻事』非彼『韻事』,也就在宴上聽聽曲、吟吟詩、作作詞,官家默許了的。穿得低調些,別貪杯鬧出什麼事就行……」
李謹言無語扶額:怪不得這位入得了燕珉帝的法眼,就點他當狀元!想來除了中意他文采斐然、品貌談吐非凡之外,也相中了他身上的「同類」氣質吧!
換在前朝,先帝最不喜風流浪蕩之人,就算殿試卷子過關,也肯定會當面黜落,再無情送他一句「且去填詞」,讓他一輩子考不上功名,只能繼續流連青樓,充其量在歌伎舞女中當個「白衣卿相」!(註1)
他已經預視得到,自己未來要走讀書科考的路子的話,少不免要和燕代士人打交道。從今往後,這等風花雪月的寒暄閒聊,恐怕只多不少……
他無奈有之,尷尬更甚──看到陸飛羽戲謔的表情,他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陸飛羽分明看出了他未曾涉男女情事,故意來逗他,就等著看他笑話!
問題是,他就只能任由對方笑話了!
放浪形骸、沆瀣一氣什麼的,他裝不出來,真裝不出來啊!
他想想又覺得不對勁。
這位陸狀元只憑寥寥幾句閒聊,就把他的底子和意圖都通通套出來了?
單憑這幾句試探,就可以知道他未婚娶、未訂親、房中連個教習房事的丫頭都沒有,言行中可看出是未經人事的童子,雖然時常伴駕,卻無侍君之實;還看穿了他造訪陸府有所意圖,想借此事結交友朋,拓展人脈……
李謹言覺得,自己現在就像衣服全被扒開了被陸飛羽盯著看似的,涼嗖嗖的有點瘮人,又尷尬又心虛,實在稱不上什麼舒服的感覺,只好緊閉上嘴,當個悶葫蘆。
陸飛羽見這小郎君臊得滿臉通紅、張口結舌,全然不像一開始般淡定,還隱約有點不快,心中已然有了個譜,剛好也領李謹言到了客廂外,於是見好就收,哈哈一笑,從容不迫地道歉打個圓場。
「畢竟小郎君來得突然,陸某心中不免存疑,繞著彎多問了幾句,請小郎君恕在下唐突。陸某這就派人去把那位侍女接來,小郎君可在此間休息一下,吃吃茶,用些糕點甜食,若想逛一下府上園林,使喚下人帶路就行。陸某心中牽掛翁翁情況,就先告辭了。」
李謹言進了客廂裡坐下來,從門中望出去,望到那道瀟灑離去的背影,心中猶有餘悸。
怪不得陸飛羽小時候的乳名叫「狡童」!與這種絕頂聰明的人交手可真可怕……
幸好,這陸飛羽只是言辭狡猾一些,但禮數周到,道歉也誠懇,不似奸惡小人。現在自己與陸府算有了點交情,與他應該是友非敵吧?就算說不上是自己人,也應該算得上是個盟友……?
他給自己沖了一壺茶定定神,不知道用的是什麼茶葉,喝下去滿嘴生香,想來必定是燕代極品中的極品,一杯杯品下去,一壺茶就見底了,咂巴了一下嘴巴,心才剛定下來,卻又想到一事,大驚失色。
不對啊!
怎麼可能是盟友?
陸飛羽是東宮官,是太子的人。
可自己憑著對歷史的了解,除了進學赴考外,還動了念頭,想當一回奇貨可居的呂不韋,押下重注,捧一個人日後坐上皇位──這人不是太子趙琦,也不是眼下炙手可熱的十六哥趙哲,而是另一位冷門至極的……
註1:除非是軍情急報或皇家出巡,否則不可在汴京縱馬急馳,要不坐轎,要不騎驢,都不選就只能徒步而行。
註2:「白衣卿相」出自柳永一首落榜後發牢騷的詞作《鶴沖天‧黃金榜》。「且去填詞」的逸聞則有兩個出處:
第一個版本在《能改齋漫錄》:裡面提到,宋仁宗有一次臨軒放榜,看到柳永的名字,想起他《鶴沖天》詞中一句「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氣道:「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並親手把柳永的名字勾掉了。
第二個版本在《苕溪漁隱叢話》:當時有人向仁宗推薦柳永,仁宗問:「是不是那個填詞的柳三變?」薦舉人不敢欺瞞,只好說是。仁宗不屑的說:「且去填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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