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林中遇險
顏狼得知蘭洛卡各失蹤後大為焦急,拔腿便跑。沙娜拉氏也急忙跟上,無奈顏狼快如疾風,幾個起落已將她遠遠拋離。
顏狼四出尋找,所經之處也有士兵在搜索。他知道士兵搜索過的地方,就算再找也是枉然,所以便另覓他路,從別人沒有搜索過的路尋找。
顏狼進入樹林裡,走到上風之處,利用其敏銳的嗅覺去追蹤蘭洛卡各的氣味。對於常人來說,要利用氣味去尋找失蹤之人的可能幾近渺茫,但顏狼從小便跟狼群學習狩獵,這些技巧可是習以為常。要知道狼的嗅覺雖不如獵犬靈敏,但在上風處三十尺內辨別氣味,還是能輕易辦到。
由三更尋覓至四更天,顏狼雖覺身心俱疲,但仍沒有打算放棄尋找。顏狼跟蘭洛卡各非親非故,不過自從在森林中遇見她後,便一直念念不忘,得知她失蹤後更是忐忑不安,所以就算再疲累,也非要找到她不可。
顏狼小心翼翼地搜索着,突然一股微弱而獨特的氣味迎風飄來,這淡淡的梅花香氣正是蘭洛卡各身上所獨有。當日顏狼跟蘭洛卡各交手,曾近身嗅過這香氣而久久不能忘懷,所以可以肯定她必在附近。
循著氣味而行,香氣越來越濃,顏狼立即急步前行。未幾,他看到前面有一陡峭的斜坡,放眼眺望下去,深約三十餘米;在斜坡低處躺着一匹白馬,白馬旁邊坐着一名少女在哭泣,正是蘭洛卡各。
「妳是⋯⋯蘭洛⋯⋯卡各嗎?」顏狼高聲呼喊道。蘭洛卡各聽到有人在呼喚她,不禁大喜過望,認得是顏狼的聲音,便放聲高呼道:「對,我是蘭洛卡各啊!你是那臭小子⋯⋯不,你是顏狼嗎?快來救我啊!」
顏狼得知少女就是蘭洛卡各,想也不想便往斜坡爬下去。他一邊抓着斜坡上的草,一邊慢慢向下滑落;雖然斜坡並不如懸崖般險峻,但一不小心還是會掉下去而受傷。要徒手落斜坡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不過顏狼自小在野外歷練,區區一個斜坡還是難不到他。
好不容易從坡上滑下來,顏狼立即跑到蘭洛卡各跟前。只見蘭洛卡各熱淚盈眶,要問為何流淚,是喜?是悲?還是受了委屈而哭泣?顏狼無從得知,也不懂得如何去安慰。
顏狼看到蘭洛卡各赤着足,有血從她的小腿傷口處流出來,腳跟處紅腫了一大片,大概也知道她是弄傷了腿。
顏狼問蘭洛卡各:「能⋯⋯走動嗎?」
蘭洛卡各沒有回答,只顧自個兒在嚎啕大哭。看到哭不成聲的蘭洛卡各,顏狼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硬著頭皮說道:「妳⋯⋯別哭,我⋯⋯背妳⋯⋯」說罷,他立即背向蘭洛卡各蹲了下來。
看到顏狼如此舉動,蘭洛卡各感到有點難為情,嬌嗔道:「你⋯⋯」顏狼聽出她語氣怪異,回頭一看,只見蘭洛卡各滿臉通紅,還道她是身體不適,便問:「妳⋯⋯還好嗎?」蘭洛卡各道:「沒甚麼,走吧。」為了能夠儘快離開,也顧不了親近不親近,只好收起眼淚,合上雙眼伏在顏狼背上,任由他背着自己離去。
顏狼背起蘭洛卡各邁步前行,雖然身上背着一人,但行走起來還是健步如飛。顏狼雙手托着蘭洛卡各的臀部,這使她感到羞愧難當,心像快要跳出來一樣。
雖然顏狼背着一人仍可行走自如,但要爬上斜坡便艱難得多了。起初他借助奔跑之力,手足並用往上攀爬,上到較高處赫然發現斜坡難以立足,越往上爬越感吃力。忽然右足所踏之處泥土鬆脫,他立足不穩,跟蘭洛卡各一同從斜坡滾下來。
幸好顏狼二人爬得不高,跌落之處盡是野草,所以兩人也只有輕微擦傷。雖然失敗了,但顏狼意志堅定,立即站起身來要再嘗試;正當他要再背起蘭洛卡各時,只聽得一聲慘呼,蘭洛卡各因腿傷而感到劇痛難當,連忙將他推開,只見蘭洛卡各的腳跟處紅腫如桃,比之前還要大上兩倍。
「不要再背我走了,你看我的腿傷成這樣,再也不能動了。」蘭洛卡各語聲微抖、臉色微微發白,她是再也支持不了。
顏狼想不到會弄巧反拙,心感歉疚,想了一會,便道:「我去找⋯⋯幫手。」蘭洛卡各見他說走便走,要留下自己一人在此,急道:「別走!」
顏狼一臉疑惑地看着蘭洛卡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不知該如何是好。蘭洛卡各道:「我怕黑,不想一個人待在這裡,你留下來陪我吧。」
顏狼道:「腿傷⋯⋯」
「反正早已經傷了,暫時還能忍受,等到天亮時,你再找人過來救我吧。」蘭洛卡各語帶命令地道,顏狼只好坐下來,陪在她身邊。
兩人就這樣靜靜的坐着,山風吹過,樹葉被吹得沙沙作響,風聲在漆黑的樹林中,聽起來分外陰森可怖。蘭洛卡各坐立不安,便道:「你平日也這麼安靜的嗎?」
顏狼道:「義母說⋯⋯我⋯⋯嘴笨⋯⋯平日⋯⋯話不多。」
蘭洛卡各素來好熱鬧,又如何能忍受得了兩人相對無言呢,她當即隨便找些話來聊,道:「你在突羯的日子尚淺,不如我告訴你一些有趣的經歷吧!」
蘭洛卡各高談闊論,說的都是她在族中的趣事,如狩獵、喝酒跳舞;這些都是顏狼從未做過的事,不禁大為羨慕。蘭洛卡各一講便是一個時辰,一個講得眉飛色舞、一個聽得津津有味,反顯得兩人分外投契。
說得正酣處,蘭洛卡各突然眼圈兒一紅,淚水奪眶而出,顏狼忙問:「妳⋯⋯幹麼?」
蘭洛卡各道:「我想家了。」
顏狼道:「忍耐着⋯⋯天亮⋯⋯回去。」
蘭洛卡各道:「我不會回去了,父汗已經討厭我了。」
顏狼問:「他⋯⋯為何⋯⋯討厭妳?」
蘭洛卡各道:「阿母在我五歲時便過身了,父汗一直也不准任何人提起阿母的事情,更不准拜祭她,說她是個不祥人。從小到大,只要我一問起有關阿母的事,父汗便會大發雷霆,漸漸我也不敢再問了。今天早上我在箱子中找到一條頸飾,覺得好看便戴在頸上,誰知這是阿母的遺物,父汗看到後極之惱怒,對我破口大罵,還動手打我⋯⋯」蘭洛卡各說到這裡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
顏狼見蘭洛卡各哭得厲害,忽然用舌頭舔她的臉。蘭洛卡各不禁大驚失色,以為顏狼要輕薄自己,連忙將他推開,喝道:「你做甚麼?」
顏狼在狼族之時,也常以這行徑作為安慰之意;他不明白蘭洛卡各為何會如此反應,當即呆若木雞、不知所措。蘭洛卡各滿臉通紅,向顏狼怒目而視,兩人就這樣對望着。過了良久,蘭洛卡各見他再沒有行動,怒氣漸消,見他神情真摯,念及他不諳世事,問道:「你是不是存心輕薄於我?」
顏狼雖然不明白輕薄之意,但也知道絕非好事,便道:「我⋯⋯不是。」
蘭洛卡各道:「好,我相信你。你以為再也不要這樣了!」顏狼點頭答應。
兩人默然不語,良久,蘭洛卡各再也忍受不了沉默,便繼續剛才的對話,道:「父汗打我,我一惱之下,牽了他的寶馬偷偷的溜出來。一直跑着跑着,想起跟你有比武之約,便跑進這樹林中,怎料寶馬跑得太快失足,從斜坡上滾下來。寶馬撞在樹上倒地不起,想來已經沒救了。」想到馬匹因自己而亡,蘭洛卡各頓時感到萬分愧疚。
顏狼道:「妳的腿⋯⋯就是這⋯⋯這樣受傷?」
蘭洛卡各道:「是的。我從早上一直喊了不知多少回,也不見有人經過,幸好現在遇上了你。」蘭洛卡各向顏狼展顏微笑,在月光映照下顯得分外嬌美。顏狼痴痴的看着蘭洛卡各,但覺她是人生中見過最好看的女孩。
蘭洛卡各見顏狼怔怔的望着自己,感到渾身都不自在,便道:「怎麼就這樣發呆了?不許你這樣看着我。」雖然她這樣說,但顏狼還是沒有移開視線的打算。
蘭洛卡各道:「既然你已知道我的事情,那麼你也告訴我有關你的事情吧。」
顏狼道:「我⋯⋯沒有⋯⋯有趣的⋯⋯可說。」
蘭洛卡各道:「聽說你自小跟狼群一起生活,是真的嗎?」
顏狼本來不善言辭,通常跟別人也不會多說兩句,就算要說也不能完整的說出一句話來。可是面對着蘭洛卡各,竟然變得滔滔不絕,把自己的事情全都說出來。雖然還不能清楚地說出完整語句,但在她的引導下,也能清晰交代自己的過去。
顏狼自有記憶開始,就已跟着狼群於洞穴中生活,從小喝狼奶長大,也會跟着同伴一起學習狩獵。有時候遇上野獸侵襲,狼群總會合力將敵擊退。他跟狼群交流,也只需要用表情或身體動作,便能感受到大家所需;如需要召集狼群,只需仰天嗥叫,同伴自會聚集而來。
顏狼所說的每一件事情,雖然不見得多有趣,蘭洛卡各卻聽得津津有味。對她來說狼族的生活都是新奇有趣的。每當顏狼說到驚險處,她都會激動得一把握住顏狼的臂膀。顏狼但覺她的掌心輕軟、柔若無骨,摸在自己手臂上感覺很舒服。
之前跟蘭洛卡各相遇時,只覺她任性妄為,沒有發覺原來她也有率性爽直的一面,顏狼不禁想多加親近。當顏狼提起狼族被屠殺時,心中湧起陣陣哀傷,低頭落淚,道:「我很想念⋯⋯狼母,很想念⋯⋯非常想念。」蘭洛卡各被他的悲慘遭遇深深打動,也跟着一起落淚,道:「我回去後定會求父汗不要再傷害野狼的,還要好好對待牠們,你放心好了。」
聽到蘭洛卡各待自己這般好,顏狼大為感動,抬頭凝望着她,眼中盡是感激之情。蘭洛卡各被看得有點難為情,便伸直手臂、打了個哈欠,道:「累了,我們睡吧。」說罷她整個人靠在顏狼的背上,不消片刻便呼聲大作、沉沉的睡去了。顏狼全身緊繃着,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生怕把她吵醒。不一會,他也感到倦意,坐着打盹兒,眼皮像注了鉛一樣沉重,隨即昏睡過去了。兩人就這樣依偎着睡,直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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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顏狼醒來時,發覺蘭洛卡各已然轉醒,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不覺一怔。
「平日總是一臉凶巴巴的,想不到你熟睡的樣子,會是這般天真無邪。」蘭洛卡各笑着說道。
顏狼以為她在嘲笑自己,一臉不悅地站起身來,道:「我去⋯⋯找人來,等我。」
蘭洛卡各不明白顏狼為何忽然變得如此冷淡,道:「昨晚還很好的,為何突然不高興了?」
顏狼沒有回答,轉身急奔、幾個起落已爬上斜坡去。過了半個時辰,一隊突羯兵趕到,連忙將蘭洛卡各救上來。只見斜坡上除了站滿突羯兵外,石猛、苻伏、顏瞻及顏狼也站在當地。蘭洛卡各甫一上來,立即飛奔撲向石猛懷裡,放聲大哭。
「傻丫頭,已經沒事了,快快擦乾眼淚吧。既是我石猛的女兒,又怎可在眾人面前流淚的。」
石猛輕拍蘭洛卡各的肩膀以示安慰。劫後重逢,她更是變本加厲、嚎哭起來,石猛將她攬在懷裡,也沒有出言制止。過了良久,才漸漸止住了哭聲。
蘭洛卡各嗚咽道:「父汗,你討厭我嗎?」石猛輕撫她的臉,道:「誰說我討厭妳的?」石猛身為一族之主,平日威風凜凜、不怒而威,但在女兒面前竟會變得如此慈祥,可見他是如何疼愛這個女兒。
蘭洛卡各問:「那父汗為何要打我罵我,還將我趕走?」
石猛道:「我早有言在先,誰也不許提起她,也不許碰她的物事。但妳就是不聽,而且還出言頂撞,怎可怪為父呢?自妳偷走後,我也立即派人四出找妳了,又怎可說為父討厭妳呢?」
蘭洛卡各知道父親已沒有惱怒自己,稍稍放心了些,但低頭想了一想,忽道:「父汗此刻雖不討厭我,但很快又會討厭我了。」石猛清楚女兒心意,知道她必定又闖禍,便問:「何出此言?」
蘭洛卡各撅起小嘴道:「如果我說出來,父汗答應不要怪罪於我,好嗎?」
「好,我答應妳。」石猛爽快地答應。
蘭洛卡各道:「昨天我偷偷騎着你的白馬出來,因跑得太快失足,白馬跟我一起從斜坡滾下山去,當我坐起來時,牠已經動也不動地躺在地上。」說罷指向倒地不起的白馬,一副楚楚可憐、懇求原諒的神情凝視着石猛。
石猛無奈地嘆了口氣,道:「馬乃身外之物,沒了可再找;我的掌上明珠只有一個,只要妳安然無恙,就算死再多的寶馬,也是值得的。」石猛想了想,續道:「牠忠心護主,保妳平安,理應重賞。」
「傳令下去,從今天起將白影馬封為一等護主之馬,立碑厚葬。」石猛向左右下令道。見父親作如此荒唐的行徑,蘭洛卡各破涕為笑,道:「父汗你真奇怪,世間上怎會有人封馬為官的?」
石猛道:「誰說不可以?凡有功者,一律有賞;牠捨身護妳周全,便是大大的功臣了。」蘭洛卡各道:「如要數功勞,有一人非賞不可。」
石猛問道:「誰?」
「是他。」蘭洛卡各指着顏狼道。眾人都循著她所指方向,將目光集中在顏狼身上,顏瞻更是大為吃驚,道:「狼兒何功之有?」
蘭洛卡各道:「顏狼的功勞可大了,要不是他及時找到我,為我帶來救兵,本阿巴亥可能就要困死於荒野。你們說他的功勞大不大?」
石猛上下打量顏狼,平日刁蠻任性、對別人從不放在心上的女兒,竟對眼前這個渾小子如此讚賞,不禁大為錯愕,笑道:「哈哈哈!好!顏瞻你調教的孩子很不錯。」
顏瞻答道:「不敢當。」
石猛如鷹隼的目光凝視着顏狼,像要看清眼前這孩子在想甚麼。顏狼感覺自己像被猛獸盯上的獵物一樣,自然而然地凝神戒備,向石猛投以敵視的眼色。在石猛跟前,尋常人被這樣盯着大都不敢直視,但眼前這小子不但沒有絲毫畏縮,還敢跟自己對視,石猛對此大加欣賞。
石猛道:「你叫顏狼,對吧?」
石猛素來喜怒不形於色,顏瞻怕他會對顏狼不利,便搶先答道:「顏狼他不善言辭,還望汗不要見怪。」
石猛笑道:「放心,這小子好得很,他是我女兒的救命恩人,定要重賞。」石猛問顏狼:「顏狼,你想要甚麼賞賜?」
顏狼道:「不⋯⋯知道。」顏瞻搶着道:「救人乃天經地義之事,而且小孩子又不缺甚麼,可以不用賞賜了。」
石猛道:「顏瞻,你常跟我說賞罰分明是治軍治國之根本;如果連賞賜一個小孩也辦不到,談何治天下?」
「既然你無所求,那便這樣吧。」說罷石猛從腰間取出了一把軍刀,刀柄以純金所鑄,刀身鑲有寶石,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一看便知這刀價值連城。石猛將寶刀遞給顏狼,道:「這是我隨身的軍刀,他日如想要何賞賜,便拿這刀向我討賞吧。」顏狼接過寶刀後,也不知該說些甚麼,顏瞻立即代為答謝,道:「我代狼兒謝過汗。」
石猛知道顏狼不懂禮數,也不跟他計較,笑道:「咱們回去吧!」蘭洛卡各跟石猛上了馬車,不時回頭去看顏狼,一臉依依不捨的樣子。顏狼看着他們遠去,也感到若有所失,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蘭洛卡各。
待石猛所乘的馬車離去後,苻伏向顏狼走去,道:「恭喜小兄弟立了大功。」顏狼不明白何為立功,呆望着苻伏。苻伏知道顏瞻素來沉默寡言,只道顏狼也必如此,所以也就不再多言,向顏瞻點了點頭,策馬而去。顏瞻兩人也回家去,一路上沒有說上一句話。不過顏狼知道,義父對自己這次行徑有所不滿,只是不會宣之於口罷了。
匆匆數月轉瞬而過,時值炎夏,在回突羯的路上,一行數百漢人,排列齊整向前而行。人們步履沉重,面如灰土,在他們身上感受不到絲毫生機。每個漢人手腳之上都捆着一條粗麻繩,旁邊的突羯騎兵不時驅趕他們向前行,一些走得比較慢的漢人會慘遭毒打,甚至會被鞭打至遍體鱗傷。有些人因支持不住而昏倒,如未能將他們弄醒,突羯兵便將他們視作糧食,掉在糧車之中,所以大家也只能咬緊牙關撐下去。
在隊列之中,有一年邁老人,由孫女攙扶前行。老人臉色蒼白、渾身顫抖,彷彿隨時都要倒下一樣。
老人道:「紫兒,妳放手吧,我快不行了。」
孫女紫兒堅決地道:「不行!無論如何我也不能掉下你不管的。」
老人道:「已經走了一整天路,水也未能喝上幾口,老夫真的再也走不動了。」
紫兒道:「爺爺,不要放棄!你不是常說任何事也不要輕言放棄的嗎?」
老人道:「老夫已一把年紀,時日本已無多;但妳還有希望,妳就自己走吧,不要讓我成為妳的負累。」
紫兒熱淚盈眶,急道:「爹爹和娘親已被殺死了,如今你已經是我唯一的親人,我不要你死。」
就在兩爺孫爭持不下之際,忽然一名突羯士兵衝上來推倒了老人,紫兒先是一愣,隨即撲向老人,叫道:「爺爺!」
只見突羯兵凶神惡煞,指着兩人一陣叱喝,紫兒也不知道他在說些甚麼,心裡極之害怕,立即瑟縮在爺爺懷裡。她被嚇得渾身發抖,也不敢抬頭去看突羯兵。突羯兵越罵越凶,提起皮鞭往兩人身上抽打,打得他們連聲慘呼。爺爺為了保護紫兒,將她緊緊攬着,以肉身為她擋鞭。突羯兵不停抽打爺爺,突然有人從後抓着他的手,將他拉倒在地上。突羯兵勃然大怒,爬起來正待要發作時,只見一人威風凜凜的站着,怒眉睜目的瞪視着他,此人正是顏瞻。突羯兵先是一怔,隨即跪地叩頭,道:「顏將軍。」
顏瞻冷冷地道:「好威風呀!小小士卒便有如此氣燄,竟視軍規如無物,隨便毆打俘虜,你好大的膽啊!」
突羯兵連連叩頭,急道:「顏將軍,小的真的不敢。只是這老頭兒走得太慢,影響了大隊,小的才被迫督促着,實在沒有毆打俘虜的意思啊。」
顏瞻道:「督促需要不停的鞭打他們嗎?」
突羯兵道:「這⋯⋯」顏瞻不給他辯解的機會,喝道:「軍令早已明言,凡降者一律不殺,亦不會無故虐之。現在你隨意毆打俘虜,已犯軍規,傳令下去,杖七十!」聽罷突羯兵大驚失色,隨旁的同僚急忙上前求情,道:「將軍且慢,他是右蠡王賀真將軍的部屬,還望將軍手下留情。」
顏瞻聽得賀真之名,更是怒火中燒,只因當日義弟樂平便是死於賀真以及叱羅摩之手。顏瞻堅決地道:「軍令如山,誰為他求情也沒有用!」說罷,向左右下令:「執行官,將他拿下!」
「且慢!」忽然從遠處傳來大喝之聲,一匹駿馬從後疾馳而至,來者不是別人,正是賀真。
賀真在顏瞻跟前將馬勒住,說道:「顏將軍,你因何事要向我部下用刑?」
顏瞻道:「他無故虐打俘虜,觸犯軍規,便該受罰。」
賀真微微冷笑,轉頭問士兵:「你說,是不是如顏將軍所說,你無故虐打俘虜?」來了賀真這位大靠山,那突羯兵膽子也大了許多,便道:「回賀將軍話,小的見這老頭想逃走,便用鞭打了他一下以作懲戒,實在沒有虐打俘虜,請將軍明察。」
賀真狡獪地笑道:「顏將軍,你都聽到了,是這個老頭逃走在先,就算真的把他殺了,也不能怪罪部下。難道因為他們都是漢人,將軍看了心痛麼?」
顏瞻看着賀真那得意的笑容,不禁心裡有氣,鐵青着臉道:「無論漢人、胡人,只要是投降之人,都不能隨便濫殺。他剛才的行徑我看得最清楚不過,不容狡辯。而且今次領兵的主帥是我,他是不是有罪,我說了算。」
賀真眼中閃過一絲寒光,手按腰間佩刀,陰森森地道:「我相信部下所說的,這些漢狗就是要逃走,現在我將他們就地正法,你奈何得了我嗎?」
賀真在眾將士面前,完全沒有將顏瞻放在眼裡,顏瞻不禁心中有氣,鐵青着臉道:「你敢放肆?」
賀真冷笑道:「放肆又怎樣?」
顏瞻迅即拔出彎刀,賀真反應極為機敏,也拔出佩刀,兩柄彎刀相向着對方。顏瞻喝道:「賀真!這次汗派我領兵的目的,是要阻擋李雄軍的入侵,擊退敵軍後便應該立即退兵回上黨去。但你未經許可,擅自領兵去襲擊漢人村莊,將村中百人俘虜回族,這已經是嚴重觸犯軍規。原本念你位列四大將軍,更是右蠡王,本想不作追究。但你竟以下犯上,就這罪名也足以治你的罪,將你斬首示眾!」
賀真道:「姓顏的,你一心偏袒漢人,從未真心為突羯出力;你還想斬殺突羯大將,要如何跟汗交代?」
「我受命於汗,成為主帥就是要整治三軍;法令不振,何以治軍?你屢犯軍規,如我要治你的罪,汗必無異議。要是汗真要怪罪於我,那我只好跟你在黃泉路上相遇,再算清前生的恩恩怨怨!」顏瞻聲色俱厲,眼神堅定,看來是堅決不會退讓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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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劍拔弩張,空氣中瀰漫着一股肅殺之氣。賀真知道他已抱有必死的決心,要是真的一意孤行,或許真的要陪上性命。
賀真心想:「此刻他是主帥,而且汗對他信任有加,此時反他,理虧的必然是我。萬一不小心被他殺了,就算汗真要殺他,到那時他是生是死,對我又有何分別?」他想明白了利害,悶哼一聲,冷冷地道:「姓顏的,今次算你狠。」說罷他收刀入鞘,狠狠的瞪視了顏瞻一眼,便轉身前去。
待賀真離去後,顏瞻也收起彎刀,惡狠狠地盯着跪地上的士兵,喝道:「今日暫且記下你這七十杖,你最好給我安分點,不然定斬不饒,聽到沒有!」突羯兵被顏瞻的威勢所震懾,嚇得魂不附體,只是不往地叩頭,口中喃喃地道:「是⋯⋯是⋯⋯」
顏瞻扶起紫兒跟老人,向老人道:「老人家,你走得動嗎?」老人疑惑地望着顏瞻,問道:「這位將軍,你懂漢語?」
顏瞻道:「我是漢人。」老人得知突羯將領是漢人,不禁大感錯愕,問道:「為何你身為漢人,會投身於突羯當上將軍的?」
「這事一言難盡。」顏瞻面有難色,為了避談這話題,便問老人:「老人家,你叫甚麼名字?」
老人答道:「我叫阮承,是一名大夫。身旁的是我孫女阮紫。」顏瞻點點頭,轉身吩咐左右取來木棍交給阮承,道:「老爺子,你忍耐一下,還有大約半天路程便到上黨,你就以這根木棍作拐杖吧。」
阮承面露感激之情,拉着阮紫道:「紫兒,快快謝過將軍。」
阮紫向顏瞻躬身道:「多謝將軍。」
顏瞻慚愧地道:「快別這樣,你們被突羯兵襲擊,我未能及時阻止,是我對不起你們。」
阮承道:「將軍不要這樣說,就憑將軍剛才為我倆爺孫出頭,便知道將軍宅心仁厚。有時候天意未必盡如人意,將軍阻擋不了我村這一劫,此乃天意,我們也只好認命了。」
顏瞻道:「老爺子,你們到了上黨後,如有任何需要,便問人找我顏瞻,如能力所及,定必盡力相助。」阮承躬身道:「多謝顏將軍,就你這分心意,老夫已感激不盡了。」
顏瞻嘆了口氣,往前而去,身後的漢人部下也跟上前去,問道:「大哥,天下漢人這麼多,我們又救得了多少呢?」
顏瞻道:「大家同為漢人,能救一個是一個。」部下道:「我也知道大哥脾性,你就是這麼關照我們漢人的了。要不是當日大哥為救我們及百姓而投降石猛,我們早已葬身陳留城了。」當日陳留一役,顏瞻還記憶猶新,此刻部下重提,內心不禁泛起一陣莫名的憂傷。
部下見顏瞻眉頭深鎖,知道他定然憶起往事,對自己舊事重提後悔不已,忙道:「大哥,你也別想太多了,至少我們還留得有用之身。」部下見顏瞻默默地前行,也不知是否怪自己多口,便以試探的口氣問道:「大哥,有句話我不知該不該問。」顏瞻道:「你問吧。」
「剛才賀真以下犯上,大哥何不趁此機會將他除去?」
「如果能這麼簡單便可除掉賀真,我早已將他殺之而後快,為平弟報仇雪恨了。」
「那大哥為何沒有下手?」
「剛才要是真的動起手來,你認為軍中士卒會聽命於誰?」
「大哥是這次軍中的主帥,當然是你了。」
「軍中大多是突羯人,我要為了漢人而跟賀真動起手來,他們會不會反我也是未知之數;要是真的反了,我們就只有區區數百漢人士兵,如何抵抗一萬突羯士兵?戰果如何,可想而知。」
回想剛才情景,部下心裡頓時涼了一截,問道:「大哥明知如此凶險,為何還要跟他兵刃相見?」顏瞻道:「剛才情勢已無法退讓半分,我也是迫於無奈,才虛張聲勢;再者,他本來就目中無人,屢犯軍規,要是我再放任他不管,將來如何治軍?何不趁此機會立軍威,好讓他將來會收斂一些。」
經顏瞻這一說,部下心裡不禁駭然,他萬萬想不到剛才會如凶險,要是真的動真格,自己也必被剁成肉泥了;但又不得不佩服顏瞻膽識過人。
大軍一路無事,回到突羯族的領土上黨,石猛對顏瞻成功擊退成國的李雄軍大加讚賞,賜其金銀珠寶。顏瞻本想拒絕收下,不過石猛總是強迫他收下,為了不過於逆其意,所以他只好收下再賞賜給部下。至於被俘虜回族的漢人,都會安置在奴隸營中被勞役,年輕力壯的便會收編為軍隊死士。
經過一個月時間,阮紫已漸漸適應奴僕的生活;奴僕雖苦,但她樂天知命,事事逆來順受,所以日子也不會太難過。
一天,顏瞻如常早起,帳外匆匆來了一位軍官,對他耳語幾句,便退出帳外候命。他隨即更衣,也不跟沙娜拉氏說一句話,便匆忙離去。
顏瞻向那軍官道:「走罷。」說罷兩人便一起離去。走不多時,已可看到阮紫站在營外入口處等候着,只見她神色凝重,忐忑不安地原地踱步。當見到顏瞻時,她立即迎上前去。顏瞻看了看阮紫,略一沉吟,道:「妳是之前見過的小姑娘,好像是姓阮的,對吧?」阮紫躬身一禮,恭敬地道:「是的,我叫阮紫。」
顏瞻問:「你找我有要事嗎?」阮紫被這麼一問, 淚如泉湧, 抽泣道:「爺爺他⋯⋯ 他⋯⋯」說到這裡,忽然跪在地上,向顏瞻叩頭道:「將軍,爺爺他快不行了,求你救救他吧!」
顏瞻連忙扶起阮紫,道:「快站起來好好說話,妳爺爺怎麼了?」
阮紫以袖拭淚,抽泣道:「就在兩天前,爺爺在糧倉工作時突然昏倒,之後身體越來越虛弱,有時還會吐出血來。爺爺說自己快不行了,所以叫我來找顏將軍。」阮紫神情激動、拼命扯着顏瞻衣袖,急道:「顏將軍,求求你跟我去看看爺爺吧。」
顏瞻道:「好吧,妳快帶我去看看。」阮紫立即帶顏瞻到奴隸營處。被俘虜的人,都會安置在這個地方,眾人都睡在鋪有禾草的地上,阮承也躺在其中。只見他兩頰下陷、面容憔悴,軟弱無力地躺在禾草上。當見到阮紫帶顏瞻到來,莞爾一笑。阮紫當即上前,在他耳邊說道:「爺爺,你好些了嗎?」阮承想伸手觸摸她的臉,但身體已十分虛弱,手腳不聽使喚,只好作罷。他只是輕輕的點頭,氣若游絲地道:「阮紫乖,爺爺還可以,別哭。」
阮紫收起眼淚,忍着哀傷,道:「你看,我帶顏將軍來了。」
阮承凝望着顏瞻,嘆道:「顏將軍,謝謝你肯來探望我這不中用的老人。」顏瞻道:「老爺子,聽說你已病倒了數天,我立即去找傷醫官來為你診治。」
阮承道:「我的身體,自己最清楚不過,這癆症已跟了老夫多年,所謂能醫不自醫,怕是沒得救的了,將軍也不必費心。」
顏瞻道:「請別這麼快放棄,或許還有救的。如果你出了甚麼狀況,你的孫女怎麼辦?」
阮承看了阮紫一眼,喟然嘆道:「我怕不行的了。只是我請將軍前來是有一事相求,只要將軍肯答應,此刻就算死也都瞑目了。」
「老爺子,請講。」
阮承抖動嘴唇,面露哀求之色,說道:「自從親眼看着兒子⋯⋯跟媳婦被殺,老夫已不想活下去,只是為了紫兒才堅持至今。但今天忽然有種預感,我是⋯⋯快不行了。老夫知道將軍是這地方唯一有權勢的漢人,所以老夫懇求顏將軍⋯⋯能將紫兒收為奴婢,好讓老夫去了以後,有人能夠保護她。顏將軍,你⋯⋯能答應麼?」
眼前這個老人,雖然跟顏瞻萍水相逢,但竟然將孫女託付給自己,對於一個將死之人的請求,又怎能拒絕呢?顏瞻伸手捉着阮承的手,正色道:「老爺子,我答應你。名義上我收阮紫為奴婢,但將來定會好好照顧她的,你放心吧。」
聽得顏瞻答應自己的請求,阮承激動得渾身顫抖,眼裡盡是感激之情,道:「多謝你⋯⋯多謝你⋯⋯」除了多謝,他已不知道該說甚麼、該如何報答。
阮承凝望阮紫,內心有千言萬語,也不知該如何訴說。良久,才向阮紫語重心長地道:「紫兒,要好好活下去⋯⋯爺爺要走了⋯⋯」說罷,阮承合上雙眼,身體動也不動,從此再也聽不到他的呼吸聲。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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