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祥的預感本來只是意識裡一串無可排解的迷霧,卻在看到阿瓦格的瞬間,化為撥雲見日的現實。雖然沒有因此而叫出聲音,但震憾的哀嚎卻在腦袋裡迴響──嘖,果然消失了!
艾爾鈕特的希爾……曾經被阿瓦德這樣稱呼的男人,過去十年的拜訪,每一次都受到阿瓦德奉如神仙的禮遇,如今卻是這般拒之門外的防備。
在這個月之前,阿瓦德可從沒這麼對待過他。
作為一個負債者,阿瓦德不但信用良好,態度也總是謙卑溫和。他會在繳交利息的前三天就將錢匯進艾爾鈕特名下的帳戶。債務總額兩千三百金鈔的他,每個月要繳交的利息為十五銀鈔,而利息計算方式當然是以日計算。因為債務總額過高,艾爾鈕特的中央特意從優處置,否則,他每個月應該要繳出了利息,應該是二十五銀鈔才對。
這等程度的負債,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那是窮盡一生也不可能還完的債務。一個正常人面對這種情況,只會有兩種選擇:逃跑,或是自殺。但不論是哪一種選擇,對催債者都毫無幫助。
說穿了,高利貸終究是為了盈利而產生的行當,弄死一個人,就意味著失去一個可以揉搓壓榨的對象,所以高利貸可以說是比任何其他的行業,都更在乎債務人的存亡。為了避免債務人自盡或逃亡,不只是艾爾紐特,全世界經營這門生意的組織其實都在攪盡腦汁的想辦法。
只是,讓一個精神正常的傢伙心肝情願地被壓榨,可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於是魔契的存在就成了這些非法公會控制債務人的唯一解藥。
魔契,顧名思義,就是用魔法締結契約。
一般而言,普通的契約雖然在經過雙方認同、署名存證後,即具法律效益,但因為沒有魔能的加持,執行成果只能依賴道德規範。如果契約人其中之一違反契約,另一方又想維持契約,甲方就只能有走司法程序,請求公正第三的強制執一途行。
但魔契就不同了。在雙方完成意思表示後,魔契會在立約者的身上留下魔紋,一旦立約者違反契約,魔紋便會直接根據立約者的言行作為,發揮相對應的作用,使立約者將繼續保持持續履約的實然作為。
而如何發揮魔契的強制性,正是分類魔契的基本依據。
最低的魔契,是外顯型魔契,這種魔契作用方式極為殘酷:它會在契約者出現違反契約的行為時,直接在讓違約者的肉身長出膿泡或烙出文字、甚至出現鞭打或割裂的傷口、也有臉部老化、腐爛,或二十根指頭的指甲全部碎裂……之類的。違約者所受痛苦的慘烈程度,端看締結契約時強勢方的附屬意思,簡直沒有人性可言。
而第二種魔契,則是病理型。這種魔契並不會讓違約者的肉身出現外觀可見的傷害,但卻會促使違約者身體的一部分或全部的痛感神經同時興奮:興奮的神經會釋放大量的神經物質並刺激神經膠細胞,使得中樞神經敏感化,同時大大降低抑制痛感的血清素與腎上腺素等物質,使體內所感受到的痛苦瞬間倍化。
就性質來說,對施術者而言,第二類魔契其實是非常好玩而且好用的。在世界大戰時期,曾出現過一系列以病態聞名的戰爭手段,當時,不介意展開屠殺的集團政權,利用集中營的戰俘開發出來那些用於拷問的《藝術魔紋》系列,其中所包含的術式,有六成是源自於這種魔契。
可惜,隨著醫療科技的進步,第一與第二種魔契,因為太容易被識破,在魔契非法化後,它們便不再是合適的控制工具,因此,像艾爾鈕特這類專靠控制倒楣鬼維生的公會,只能退而求其次地選擇第三種魔契作為控制工具:思想型魔契。
根據考古研究,思想魔契出現的時間,其實就跟第一類魔契出現的時間一樣久:如果說第一種魔契是為了建立奴隸制度而產生,那思想型的魔契,就是為了穩固教團而創。
與另外兩種魔契相比,思想型魔契的外顯特徵極其隱晦。身中魔契的人不會像前兩種魔契的受制者一樣,可以明確感知到自己違反魔契的後果:契約的內文,會內化成影響著受制者生活行為的一切準則。有些人在解除魔契之後,會表現出如夢初醒的困惑、甚至性格大變,變回他的本色性格──而這才是阿瓦德對無償付出的現狀沒有抱怨也不思逃亡的主要原因。
在希爾看來:這小子可是阿瓦德啊!是那個可以為了母親,連父親都殺掉的阿瓦德啊!是那個魔力豐沛,殺意四射就能幹死三個精於械鬥的成年人的阿瓦德啊!要不這傢伙家境貧寒,沒有被蓄意栽培,使這小子的一身魔力形同浪費,當年的他又怎麼可能佔得先機,將他徹底壓制?
可惜的是,魔契這玩意兒,如今已經被政府明文禁止了。雖是三十四年前就存在的法條,但牽連甚廣,一直沒有落實,直到這幾年,中央徹底洗牌,這些法條,才被雷厲風行地執行起來。有意將魔契徹底拔除的政策促成了層層配套的成形:各級行政區的醫療所不但設置魔契偵測部門,還經常派出巡衛,在各祭廟、寺宇、教堂巡查,避免宗教團體對任何民眾進行魔契的締約。
這事在剛開辦的時候,不啻為社會一大事件,有許多人還以為,這之間膠著的利益盤根錯結,終將引發第三次內戰。
有趣的是,內戰沒有爆發,倒苦了像艾爾鈕特這樣需要魔契的團體。
舊的債務人身有魔契的事不可以被發現,新的債務人則不可以用魔契控制,兩頭夾殺的結果,讓像希爾這樣的靠催債為的人收入困境。
在希爾的事業鼎盛時期,一個月強制一百多人履行債務執行的業務量,和如今只有二十三個人的景況相比,可以說是淒涼無比,收入當然也是天差地別。
希爾想要退出了,卻沒有辦法。
撇除那些曾經犯下的非法勾當還得靠組織庇護,這些年,他混得實在太差了,竟然連一個風聲水起的朋友也沒有,他身上實在沒有籌碼,可以與公會對等談判。
距離給阿瓦德下魔契的日子,已經過了十三年又零七天了。
呵,真沒想到,這個臭小子已經二十八歲了。
希爾忽然察覺,而這也意味著他的體能,已遠不如當年。
他瞧著略啟的門露出了四分之一不到的臉,沒來由的怒氣緩緩蒸騰。
站在門內的阿瓦德只開一個狹縫,臉上端著溫和,姿態則顯出防備。
「你該不會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吧?」希爾說道,用一談不上溫柔的語調。
「怎麼會?實在是我這個月手頭有點緊,沒辦法把利息按時補齊。」阿瓦德理所當然。
「喔?」希爾冷笑,將手放在那門上。魔力榨出時魔紋攀上了門,溫度則聚在那門上,這是個下馬威:「你以前可從來不會這麼說話。」
但阿瓦德哪會讓他得逞?歸根結柢,所有可以創造高溫的魔術,原理都一樣,都是直接從周圍的氣體分子挪移動能,使能量轉移至需要增溫的物體上。
阿瓦德神色不變,將手抵在那在門上,用力的程度是避免希爾把門拉開的程度,正要消融的門熱度潰散,重新分散在空氣裡:這也是個下馬威。
……「希爾先生,我看還是算了吧?加溫和散熱,散熱的自由能可小得多啦,在這樣搞下去,我敢打包票,即便你的魔力榨光了,我的魔力還會保持在百分之九十九左右,還是有話好說吧!」阿瓦德溫吞地說道,眼底閃爍著狡黠的光。
「有話好說?你這是有話好說的樣子嗎?」希爾冷笑,而阿瓦德則雙手一攤,一臉無所謂。
「我知道,但這次我需要寬限,任務失敗了,我得先籌到可以付掉違約金的錢,才能考慮利息的事。」他說:「我在想,我們之間應該已經建立信任關係了,畢竟過去十三年來,我沒有哪個月像這個月這樣,利息遲交,更何況我也不是不繳,只是想寬限幾天。」
「所以,你打算讓我給你寬限幾天?」希爾問道。
「這回我接的是歐西斯的公會任務,你知道的,他們是專門媒介學會與魔法師的公會,所以我需要一個月。」阿瓦德臉不紅、氣不喘,希爾則發了怒:「你這還算人話嗎?」他說著,阿瓦德的門直接變成一塊爛鐵,地上還燒烙出一個洞,這事讓阿瓦德忍不住地皺眉。
「要不,你殺了我吧,反正現在的我一毛錢也付不出來。」阿瓦德一臉該死的賴皮樣,這可不是沒有魔契的債務人一定會說得幹話嗎?
「你別當我不敢!」希爾氣急敗壞,卻對上阿瓦德的恃無恐:
對啊,就算他敢,這傢伙也沒在怕!
……但是這臭小子的話絕對不能答應,如果答應了,就會開了先例,以後這小子若是不交,他就再也沒有辦法了──
──腦袋飛快地轉:啊……可不是嗎?這兩天因為臭小子始終沒有動靜,所以我在這社區晃了三圈……而且確實發有現一些事,不是嗎?
雖然不知道這會不會正中標的,但總得試一試啊!
想著,原本憤怒的神色,轉成一抹悠然的笑意,他開始哼歌。
雖然沒有唱出歌詞,但阿瓦德卻知道,那是一首耳熟能詳的民謠:
「──就像……
命殞落的那個故事一般
怪物都下了地獄
英雄吃掉我的心臟
血被徹底吞盡
鳥語從此變成人語
而你則將在智慧蒙開的瞬間死去──」
聽著那旋律,阿瓦德的神色不變,雙眼的瞳孔微瞠,他想說些什麼,但卻又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希爾瞧著阿瓦德的神色:啊哈!Bingo!
「我知道你一直以來都沒有遲交,為此,我是真地對你心懷感激,」他的語氣忽然變得很優雅:「但是,如果這次我答應了你,那這樣良好傳統就會被破壞了吧?」
阿瓦德聽了那話,暗自咬牙切齒:他曾經殺過艾爾鈕特的混帳,甚至他的父親,如今,他不介意再多殺一個。
腦子一片空白,確實顯現的想法:殺意釋放。
但希爾卻不在乎,如果他戳中了這男人的想法,那這傢伙就算再怎麼想動手,也不可能真地殺了他:像他這般活在黑溝裡的傢伙總是如此──
「當然,我也不是這麼不近人情的傢伙,憑我倆的交情,你說是吧?我當然可以寬限,但我只能寬限三日,三日之後,如果沒有拿到錢的話,學會就會知道那個小子的身分,」他說:「我猜,那小子悲慘的童年大概讓你想到了自己吧?可惜啊可惜,這個小子不是被艾爾鈕特盯上,而是被學會盯上。」
希爾說著,將左手舉了起來,只比了一個六字,那是挑釁的姿勢,代表的是:保持聯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