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走在狄克厄斯的身前,歐冬的速度不疾不徐。
狄克厄斯瞪著那女人的背影,他無法理解女人自信究竟是從何而來:
別說他不瞭解歐冬,在這個協會裡,大家都以為他很隨和,並擅自認為隨和的人是不會在交流對象的家世背景,事實卻大謬不然。有些隨和的傢伙,或許當真如此,而他,則不過是因為多數的時候,他不覺得自己有必要過問。只是,這個歐冬實在太詭異了,身為法定必須要以團隊形式執行任務、而且一定有通過過組隊訓練考核的合法圍獵師,在團隊表現上居然能不得人和到這種地步,這根本奇葩。所以,狄克厄斯雖沒探究上頭不把這女人直接開掉的原因,但為了確定這女人沒有偽造合格認證,狄克厄斯動用了一切資源,把這女人的身家查了個底掉,而令狄克厄斯意外的是,這女人的學歷好得讓人驚愕:她不但是正統專學教育出來的,還是以培養圍獵師出了名的弗林斯專業學術教育六年生。狄克厄斯從來不是擅長考試的人,所以他很清楚那所學校有多難考,而且不只如此,那個學校的學費不匪,衆所周知,貴得可以與皇族貴校一較高下:他記得自己剛看到女人學歷的時候,不明究理的他還以為這女人是出身自哪位政商名流或名門貴族的富二代,畢竟,這女人在協會裡那不與人合、囂張跋扈的模樣,很符合他對掌控這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財富階層的想像。
話雖如此,在深入調查之後,狄克厄斯才又發現,他的先入為主,根本完全錯誤:當年,這女人雖然考上了弗林斯專學,但卻付不起學費,別無選擇的情況下,她揹了學貸,債築高台,而為了還清學貸,她從學生時期,就用不同的代號出入各類公會,她所執行的任務,沒有一件是安全的,而那時,剛滿十八的她已經是可以執業的中級魔法師了。
在這規定著一定要兩人組隊的協會裡,女人願意「忍氣吞聲」、「委曲求全」的理由,於是變得很清楚,即便大家都討厭她,她也要死杠硬扛地卡在這裡的的理由也顯得毋須猜測。
只是,直到現在,狄克厄斯才發現另一件怪事:在供需原理中,明明勢強的一方可以提出更多的條件,主導賽局,但不知為何,協會卻不願意這麼做。
明明這女人既不是有頭有臉的名門之後,財經狀況還外加一層即將破產的負面狀態,以協會的立場,要控制她應該還是挺容易的,話雖如此,協會究竟是為了什麼考量,以至於在這女人的面前竟是這副極盡妥協的鬼樣?
狄克厄斯想不透。
在他看來,如果他是拉耶維葉,在他清楚歐冬是個燙手山芋的情況下,出了這種事,他一定會高興地跳起來:千載難逢的機會啊!
如果他沒記錯,「未依協會規定的標準操作行事,致使公司出現巨大損失」,這種行為完全符合勞動基準法中「違反勞動契約或工作規則,情節重大者。」與「故意損耗機器、工具、原料、產品,或其他雇主所有物品,或故意洩漏雇主技術上、營業上之秘密,致雇主受有損害者。」而這樣的情況,協會完全有立場對黛歐冬執行立即性解雇處分,而這個處分他們甚至可以不用通知黛歐冬。
但協會的處置卻不是如此:為什麼?
狄克厄斯想著,目光始終沒有從歐冬身上移開。一路上,兩人沒有交談。
魔術研究協會的人事部位於那外型彷若羅馬帝國教堂的主建築內部,就佔地而言,面積頗大,目測大小,約有二十五坪米。空間雖然不小,但近年來,協會的業績蒸蒸日上,協會內部增開了不少來自公家、私家的委託研究項目。為了應付業務,協會不斷招募新人入職,只是,新人雖持續上工,人力規劃師的辦公空間卻來不及重新規劃,大家只能抱著電腦,像藩王據地一樣,挑一個自己喜歡的夾縫、直接辦公。這種對空間而言混亂至極的土地利用方式使得這五年前還算寬敞的空間逐漸變得有些擁擠,那甚至壓縮到了人事部部長,拉耶維葉的辦公空間。
拉耶維葉雖然是個規劃師,但卻沒有規劃師的執照。在他擔任人事部部長以前,他是圍獵局的局長,如今的升遷調派到部長的位置,局長的位置空懸,使得圍獵局還是呈現由他直接統轄的狀態--這一點曾經引起圍獵局中幾個資深圍獵師的不滿:他們認為,協會不願意補上這個空缺的原因,不過是為了要節省那每個月不過一萬五千的的局長津貼,同時,他們認為這種錢,根本沒有省下的必要。話雖如此,聚集起來的人雖然總在背後說嘴,卻從沒人敢當面反應,而拉耶維葉則是多少聽見那些風聲,卻選擇不作回應。
身為轉移魔法的專家,在得到消息之後,拉耶維葉將自身的肉體以封包派發的方式透過自開發的術式路徑直接從家裡瞬移到協會內部,這種術式,說句實話,遊走的在法律邊緣。所以如果不是重大事故或緊急事件,拉耶維葉不會使用。他本來是打算開車的,但金旺傳來的訊息是:「二十三號實驗室炸了,死了一隻噬龍者」,而這毫不煽情的字句,立刻在拉耶維葉的腦中換算成三千五百四十二萬的設備維修費與魔事法庭一年起步的終審制度,所以,他連衣服都來不及換,從床上跳了下來,直接展開法陣。
高效率的移動方式,讓他在歐冬和狄克厄斯進入辦公室前有足夠的時間細細察視金旺轉傳給他的監視影像,並在兩人敲門入內的那個當下,同一段錄影,他已經看了三遍。
「妳有什麼要說的嗎?」拉耶維葉的視線從金框眼鏡的後面投向歐冬。看著那似乎已經將投訴視為常態的女人,拉耶維葉也很頭痛,只是,他並沒有把他的評價表現在臉上。
「沒什麼,我只是不想要夜長夢多。」最糟糕的情況,還是如同預期一般的出現了:歐冬的口氣就像在談論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樣。
「喔,是嗎?」狄克厄斯的背靠著牆,忽然說道,他很少在別人對話中插嘴,可以說,在公會裡,這種情況,幾乎沒有。
「我記得我提醒過妳喔,我們有駐守值班的檢驗師和治療師吧?就算他們當時並不在現場,難道妳多等一下都不行?一個小時內可以解決的事,這叫夜長夢多?」他說,拉耶維葉看著狄克厄斯,他這麼火大。
「你既然都說了,他們不在現場,那你不先問他們擅離職守的罪,卻反過來問我的,你的嘴都不會覺得痠嗎?」歐冬卻閒然地表示,好像這才是造成實驗室爆炸的主要原因。
「他們自然是要被問責的,但我記得非檢驗師是禁止在未經授權的情況使用那些設備的吧?他們是違反工作守則,而妳當然也違反工作守則。實驗室就是在妳的手中爆炸的,妳還有什麼好說的?」狄克厄斯表示。
「是嗎?乍看之下確實是如此,但先生,你又怎麼能保證,這事由專業的檢驗師來操作不會有一模一樣的結果?」歐冬一臉泰然,不再與狄克厄斯對話,反而轉向拉耶維葉,狄克厄斯見狀,腦子一熱,要不是拉耶維葉在現場,他一定會跟這女人沒完,反正這女的挺能打的,不是嗎?可惜,事與願違,所以他只用那酸酸的語調笑道:「喔~是喔~黛歐冬小姐,我覺得妳應該要搞清楚狀況喔!妳這麼聰明,不會一·點·感·覺·都~沒有吧?以這妳現在在協會裡的名聲,根本就該自動請辭,不要留下來造成禍害!妳既然把話說絕了,妳就該想想,妳該如何為這次的事故負責啊!爽快一點吧!我看妳吼,要不就照價賠償,要不就直接離職,不然吼,再這樣下去,妳一定會成為協會有史以來最大的麻煩!」
語氣雖然聽不出怒意,文字卻是口不擇言,狄克厄斯以為他會激怒歐冬。
然而,歐冬接下來的話卻讓狄克厄斯對歐冬的觀感不得不從純粹的惱火,變成不帶貶抑的佩服。
「放心吧,你說得這兩件事我都不會做。」那回覆的語調裡沒有一絲怒意:「要我照價賠償,可以,那就請協會去找專業的勘驗師,細細清查現場,一點線索都不要放過,徹底證明這事件的發生純粹是因為我個人操作不當,同理,要我辭職,那協會就必須舉證,我的工作行為哪一點符合『不須逕行通知,得直接解雇』的『重大損害事項』。」她毫不退讓,一副誰怕誰的模樣。
「嗯……」看起來睡眠不足的拉耶維葉揉了揉他的眉心,老實說,他是真地挺想大笑的。
與狄克厄斯共事的這幾年,難得看見這男人發這麼大的脾氣:「我雖然不在現場,但影像記錄我已經細細地看過了。」他表示:「黛歐冬小姐說得話,就是我在影像上看到的,其實不管出於什麼裡由,當職者都不該擅離職守,更何況,他們居然是替你買宵夜,厄斯先生。」
狄克厄斯聽了那話,溫度從他臉上退去:這是怎麼一回事?什麼買宵夜?
「而且,在這個任務開始之前,你不是也跟我討論過嗎?你說你和黛歐冬小姐都怕十五年前的意外再次發生,那時候的我不是還說你們細心的程度真讓我驚愕嗎?」他說:「如此看來,黛歐冬小姐在沒有值班者留守的情況,因為擔心即便將禁制魔具開啟到最高等級,也會因為噬龍者的身心都沒有受到摧毀性的破壞而再次甦醒,並造成不可控的結果,然後在此前提之下,又衡量自己不是沒操作過那些設備,因此作出了執行檢驗的決定,實在順理成章。」他表示:「我想,如果這次的執行者不是黛歐冬小姐,而是其他檢驗師,那結果也會是一樣的。」
聽了拉耶維葉的決斷,狄克厄斯那略帶嘲諷的平靜變成一種有著殺人意味的瞪視:你在……說什麼啊?
「當然,雖然情有可原,但這次的事情鬧得還是太大了。」在狄克厄斯瞠目結舌的目光裡,拉耶維葉繼續說道:「今天就先這樣吧,黛歐冬小姐,妳先回去吧,好好享受妳的假期,後續如果還有需要妳的地方,我會再通知妳,晚安。」他用愉快地語調,然後轉向狄克厄斯:「至於你,厄斯先生,我有話要跟你說。」
黛歐冬聽了那結論,從善如流,她腦中響起愉快的旋律,她本來就不是會追著流行音樂跑的女人,所以她也不知道那歌是誰唱的,雖然不清楚歌手的名,卻也不妨礙這首歌在她的腦袋裡出現那清晰的唱詞,就連那歌唱的嗓音也一清二楚:是一種略帶沙啞卻強而有力、能用真音飆出七個音階的絕妙音色,而這樣的音色,音節斷碎地唱著:「 I CAN COVER THE HELLADIC WORLD WOW OH OH OH……」
狄克厄斯看著歐冬爽快地離開,怒意變成一絲略帶厭世的慵懶。
「你知道你剛剛在說什麼嗎?」至於拉耶維葉則態度丕變,神色不再是睡眼惺忪,取而代之的是與方才的溫吞截然不同的凌厲:「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你知道嗎?你是目前協會選定唯一能看住那個女人的人選!如果讓那女人覺得你對她也有敵意,那我們就真地就會完全拿她沒有辦法!」
「不是早就拿她沒辦法了嗎?」狄克厄斯卻淡淡地表示:「我就不信了,這女的能有這麼可怕,加洛那裡也是相同的立場?」
「你怎麼會認為我的決斷不是受意於加洛?」拉耶維葉好笑道:「那女人就是看準這次的選賞任務是宰殺噬龍者,而活捉取樣是非法的,才敢這麼肆無忌憚!加洛真要問罪,也只會問你一個約束不當、合作不和的罪!」
「講得好像加洛和會長都是吃素的一樣?提出活捉要求的就是會長,她又怎麼會不知道這事違反雇傭條約?那女人又是什麼東西,怎麼會覺得這就是把柄,沒人敢收拾她?」狄克厄斯不以為然。
「以她這不受控的狀態,真鬧起來,鐵定會鬧到學會去,到時候一翻兩瞪眼,協會只會扯上無盡的麻煩。你最好搞清楚,現在協會正處於擴張期,外頭的名聲很漂亮,在這種情況下,會長和加洛才不會一根腦筋地玩下去。你是會長和副會長選定的人,要不是如此,我才不會留你下來告訴你這些事,這種事本來就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拉耶維葉怒道:「會長選擇讓她跟你組隊、而不是解雇、也不是塞封口費的理由,就是因為經過多方評估,協會對暗殺她也沒有十足十的把握!」
「嘖,什麼鬼道理!」狄克厄斯噴了一口氣,白眼略翻。
「是不是事實,你自己定奪,我只告訴你,協會的營業額還在增加,協會的高層需要更多能夠推心置腹的高等魔法師,你的狀態一直備受肯定,能力與人際也都是有目共睹,我們需要你去穩定那顆未爆彈!」拉耶維葉用更強的氣勢,這讓狄克厄斯不得不選擇退讓。
狄克厄斯無話可說。
「所以這次意外……還是猛瑪和貌強擅離職守造成的,對吧?」他緩緩說道,語調有些無力。
「正是。」拉耶維葉肯定地表示:「知道了,就閉上你的嘴,幹好你的事!」
聽了拉耶維葉的話,一股悶氣死死地堵在心頭:「果然是沒有死角的婊子!」他忍不住戲謔地想,離開辦公室時,有意無意地望向那協會庭園的他瞧見那池有一尊女神高舉著聖火、火柱裡卻噴出水的噴泉,他忽然想到,剛開始與女人組隊時候,他曾經在任務結束後邀那女人去喝一杯,但那女人卻完全不領情的模樣。一身著裝就與今日相去不遠的她只丟了那麼一句:「我現在想睡覺」,然後把主駕的椅背放下,說著,躺在公務車的她,手指一彈,將車門直接打開,一句廢話也沒有的女人,擺出姿態,請他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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