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1990年。中國。北京。初春。
一架波音737伴隨震耳欲聾的引擎聲降落在機場跑道,機輪落地的瞬間激起一陣白霧,前輪避震器急遽收縮,乘載住五萬公斤的降落重量。鄭寶樹一身的休閒黑裝,靠在窗邊,看著航廈在遠方逐漸放大,破碎的雲朵緩慢飄移著。
相較其他旅客的大包小包,他只有一個腰包和手提包。急忙下機的旅客們形成一波波的人潮,鄭寶樹只能被推著前進,在冗長的隊伍裡通過海關。
鄭寶樹從手提包拿出一疊新台幣給兌幣中心的櫃檯,換來數捆人民幣,整齊擺在銀盤子上。他提著更沉重的包包離開,順著招牌指示走了許久才順利離開機場。
外頭的人潮川流不息,氣候陰涼。他在轉乘處招了一輛計程車──黃色的小尺寸廂型貨車,類似麵包車,當地人又稱黃蟲──他從口袋摸出一張寫有地址的紙條交給司機。車子引擎顫抖了兩下,發動的同時司機透過後照鏡打量鄭寶樹,雙方沒有更多的交談。
機場公路漫長且單調,儘管已過了冬季,北京郊外的天空仍刷上一層灰霧,翠綠山巒在後,古房矮屋在前,被速度拖曳成一條糊線。計程車下了高速公路,進到朝陽區,高樓大廈漸漸變多,開始有腳踏車穿梭在每個十字路口。
司機幾度想開口攀談,但眼神才剛對上,就被鄭寶樹的冷硬神情給勸退,只能在心底猜測這人也許是來辦公或置產,甚至是某些高官政要的朋友也說不定。車上依然無聲。
車子停在朝陽北路的一間粵菜餐廳,鄭寶樹解開一捆人民幣,抽了數張給司機,告訴他不用找了。司機以驚愕的表情目送鄭寶樹離去。
看似平和的北京仍有零星軍人穿梭在街道,偶爾能看到武警在街道巷尾出沒。鄭寶樹走了一小段路,在一間不起眼的店舖買了一包菸,當下拆封銜上一根。才剛步出店面,引路人已經站在外頭,是一個模樣樸素的短髮年輕男子,身上背著偌大的包包。他急忙翻出打火機給鄭寶樹點菸。
他們簡短交談寒暄幾句,有一定程度的默契,知道接下來該往哪走。
引路人招來另外一輛比較高檔的夏利計程車,他們在車上攤開地圖,指著一處。
「這村?太遠了。」司機瞄了鄭寶樹一眼,態度有所轉變,「再加兩百。」
「你這就過分了!」引路人扯開嗓子罵道,「沒你這樣欺負外地人的。」
「加錢,不然下車。」司機的口氣非常堅決。
正當引路人準備開口跟對方講道理時,鄭寶掏出一捆人民幣給司機,「這裡不止兩百,快上路,別浪費時間了。」
司機的兩隻眼睛都亮了起來,趕緊收進口袋,將他們載離寧靜的北京,車上除了引擎聲外,還有司機發自內心的讚美之音。
他們經過了一個多小時的車程來到了固安縣,先在這裡吃了點麵食──由司機大方請客──接著轉往固東線。車子在搖搖晃晃的砂石道路上前進,兩側多是荒地或田地,傳統矮房四處散落。這些村落並未記載在地圖上,只能依靠歪歪斜斜的告示或在地人指引。
車子停在楊家屯村外,旁邊就是白溝河。兩人下車步行進村,雙腳踩在濕濘的泥路上。昨日北京下了場罕見的暴雨,多處郊區都淹水了,儘管暴漲的河水很快退去,仍留下不少的麻煩需要人們處理。
村民看見引路人來了,紛紛上前交談。其中一名高大傢伙看起來是頭頭,一出聲便壓制住了七嘴八舌的吵鬧。
「夥計,都照你吩咐的挖好了。」頭頭指著遠方,「等會兒帶你們過去,這款項得先弄個明白。」
鄭寶樹知道他的意思,從手提包拿出兩捆鈔票扔過去,惹得村民一陣騷動。頭頭攤開來一張一張清點,接著分發給一旁的工人,原本緊繃的氣氛頓時歡天喜地。
頭頭和幾位工人領著兩人到白溝河,沿著濕漉漉的河岸走。
「路不好走,多多擔待哈。」頭頭瞄了兩人的鞋子,幾乎被染成土色。
「沒事。」鄭寶樹一點也不在乎,旁邊的引路人更是沒有意見。
走了大約十幾分鐘來到一處空地,地中央有一個大坑,幾個鏟子散落在旁邊。鄭寶樹快步上前,只見有多具屍體七橫八豎地倒在裡頭。
幾天前,村民在白溝河下游撈出多具屍體,消息傳開,意外惹來解放軍和武警的介入,迅速控管耳目,一時間噤若寒蟬。外地來的勞工連夜挖墳,將無名屍身全數埋入坑,直到引路人買通楊家屯村的村民,再度挖開。
「腹中有胎,心中有掛,蹂躪慘死。現在屍骨未寒,怨氣極強。」引路人指著其中一個女屍說道,吩咐工人將她拉到坑外,其他人將坑洞回填。
工人手腳俐落,不消多少時間那坑洞就像沒存在過。引路人從後背包取出一袋蠟燭和火柴盒交給頭頭,要他們先行離開,回程時一路點燃。眾人照辦。他們遠行的同時一條燭火也逐漸形成,幽微的火光在灰暗天空下牽出一條明路。
鄭寶樹淡淡望了一眼女屍,那空洞的眼窩和扭曲五官仍傳遞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前世情緒,腐爛身軀有許多細小凹洞,混著染血土壤。
「也太殘忍了。」引路人不敢多看女屍兩眼,嘴裡碎念著。
「是她自己做的。」鄭寶樹知道對方意指什麼,但也不打算多做解釋。
引路人沒有聽懂,仍在埋怨他們的罪行。他們以屍體為中心開始佈置現場,被烏雲遮蔽的太陽也悄悄消失在地平線上。
靈,並不懼怕太陽,即使艷陽高掛。他們佇立在馬路中央或人來人往的車站樓梯,甚至是廟前廟後的熱鬧地段,毫無意識地漂流。
大部分的靈是中性的,無欲無求,他們早已忘記前世的記憶,可能也沒有來生。隨著時間過去,高齡的靈會漸漸萎縮,被擁有記憶的新靈吞噬。
這些還有記憶的靈,便是世人俗稱的靈魂,可能是令人畏懼的怨靈,也可能是頭七回來看朋友的善靈。肉身尚存的靈,每天都凝視著自己,直到肉身被土地分解。在這段時間裡,被視為地縛靈的一種。
兩人以屍體為中心,鋪開一張由鹽巴和紅線所構成的圓網。十張符紙折成尖角,等距插在鹽巴圓陣上。引路人從包包取出小的油漆空桶,將符咒貼在桶子底部,放置在屍體上方。此時黑夜完全壟罩著他們,伸手幾乎不見五指,只剩遠處的蠟燭仍搖曳著。
人都懼怕夜,漆黑總是伴隨著未知恐懼,透露一股不祥之氣。當人死後化為靈,便懂得利用人性的弱點,也更加恣意妄為。
少了陽光的溫度,空氣中的寒意更加強烈,宛如爬行的麟蛇從四面八方傾瀉而入。引路人站在圈外抓了抓腳踝,神情有些不安。鄭寶樹站在屍體旁邊,從腰間包取出一只小木盒,裡頭是黏稠的混血,他以食指和中指輕輕沾兩下,微握拳頭。
兩人不知佇立了多久,終於有幽幽的白影在圈外聚集,引路人強壓內心的驚慌,嘴裡開始念念有詞,白影不敢靠近。
這些白影沒有危害,只是在圓陣外漂浮著,偶有一些人型模樣的透明靈浮現,樣貌與被掩埋的屍體有幾分神似,他們的表情仍帶著緊張和困惑,癡癡看著屍體所在的方向。
從靈的反應也能一窺他們生前的狀態。死亡來得太突然,或面對磨難抱持悲觀態度,死後的靈就會停留在無法處理和消化的情緒裡,反之,抱持著強大的執念和仇恨面對死亡,那股意志也會延續到死後的世界。
白影不知為何突然散去,另一團巨大身影在黑暗中緩緩逼近。引路人起了雞皮疙瘩,而且是從頭頂麻到腳底,那沁入骨髓的惡意是無比清晰。
鄭寶樹知道那惡靈就在正前方,比漆黑空間更扭曲的存在。他是來搶奪這具屍體的,為了守護自己曾經活在陽世的證據。
靈沒有固定的樣貌,只有剛脫離肉身的靈仍是生前的模樣,但隨著時間過去,記憶逐漸淡薄,外型也將變得模糊不清,只有生前的強烈情緒能使他們變異,甚至禍害人間。
黑影觸碰到圓陣,彷彿液體擠壓著玻璃框,塊狀黑霧越堆越龐大,直到一條醜陋的胳膊憑空擠出,接著是頭、腳、骨盆、大腹便便的腹部,身長超過兩尺的巨大怪物佇立在鄭寶樹眼前,混著泥土和河水的長髮在風中搖曳。
引路人在後方目睹了一切,倉促地從口袋取出平安符,握在掌中並唸唸有詞。
附近的風勢漸強,甚至有碎石土壤被吹到空中,在圓陣附近迴旋。怨靈發出一聲低鳴,宛如破布的皮膚也隨之顫抖。鄭寶樹露出欣喜的微笑,他行走江湖二十餘載,從未見過如此可怕的怪物。
怨靈佔據幾乎一半的陣型空間,眼前就是自己的屍身,一具腐爛的無名女屍,身上多處創傷,每一道傷口都是一次的疼痛記憶,讓怨靈更加地火大和憤怒。
怨靈伸展醜陋的雙臂,細長十指打開,指甲仍殘留自己的血跡,髮絲空隙後面是一雙猩紅的怒眼。鄭寶樹沒有退後半步。
一聲尖銳的慘叫從怨靈口中吼出,同時雙掌緊握,一股能量向外席捲開來。引路人險些沒站穩,手中符咒起火燃燒,化作一團灰燼,他的大腦還來不及處理燙傷的反應,脖子就急遽收縮,腦內壓力暴漲,眼珠帶著神經血條飛彈而出。
怨靈揮舞雙臂,一股怪力撕開了引路人的背部肌肉和脊椎,宛如炸開的鮮紅枝枒,血液灑成一地的湖泊。
鄭寶樹在圓陣內反而不受影響,趁怨靈力竭喘息之時,不疾不徐地從腰間取出一面紅旗,逼近怨靈。不知為何,怨靈顯露出畏懼的模樣,不自主地往後退。地上的特製鹽陣開始發揮功用,怨靈的背部竟燙出一陣焦煙,既無法前進也無法離開。
鄭寶樹邁開步伐,以雄性之姿搖擺前進,毫不畏懼地直視怨靈,雙方氣勢突然逆轉,怨靈即使鼓起勇氣向前,仍不敢觸碰那面棋子,就像一頭毒蛇被抓住了七寸,頓時毫無反擊之力。
怨靈在煙霧和壓迫中逐漸萎縮,腐爛的肌膚開始復原貼合,軀體向內收縮,最後竟成了赤裸的嬌小女子,一雙血眼帶著委屈和恨意,準備展開下一波侵襲。
他知道時間緊迫,飛快伸出沾血指尖,觸碰怨靈的潔白額頭,拖曳一劃,女子頓時化作白煙,隨著引導飄入油漆桶。只見桶子劇烈抖動,從屍身上墜倒,他拿起漆蓋立刻闔上。
風勢漸漸停止,遠處已熄滅的蠟燭再次萌芽火光,連成一線,直到黑暗盡頭。
【 邪廟:救贖 】實體書這邊請28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cUqsigRzo
ns 15.158.61.51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