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的人就該被和平的對待，是這樣嗎？

5.

　　門口的對講機響了。莎莎關上水龍頭，擦乾雙手，小步快跑到玄關接起通話，簡單應了幾聲便掛上，接著按下主臥室的分鈕。

　　「太太！雅芝來了，我請她上來嗎？」雅芝二字的發音對莎莎來講有些吃力，有時念成鴨子或壓紫。

　　「真的？請她上來！」李婉清翻身下床，按住對講機，以充滿活力的聲音答覆。

　　她將身上的休閒衫換下來，腦海裡開始回想，上次見面是什麼時候？依稀是上個月的事情？李婉清記不得確切的日子，有時候日子過得很慢，有時候卻過得飛快。

　　李婉清走到玄關的時候謝雅芝已經進屋了，手上還提著伴手禮。

　　「芝芝姐姐！」她還來不及打招呼，王文婷已經從客廳衝了過來，一把抱住謝雅芝。

　　「她剛睡完午覺，現在很有活力。」李婉清苦笑，將女兒輕輕往後拉，讓這位受歡迎的訪客可以順利脫鞋子。

　　「是不是又長高了點？」謝雅芝將伴手禮交給王文婷，「上次來的時候沒仔細看。這個是給妳跟媽媽的蛋糕，先幫姐姐拿去冰箱放好嗎？」

　　王文婷點點頭，又跑又跳地離開了。她們倆相視而笑。李婉清提議到陽台的小庭院聊天，並吩咐莎莎準備茶水點心。

　　他們經過客廳，謝雅芝看到桌上擺著國小的課本和作業，還有一張蠟筆塗鴉，她誤以為是張抽象的鬼臉，有點訝異，稍微偏著頭才看出來是屋簷下的一家人。

　　她每次來這裡聽到陽台二字，心裡都覺得哪裡怪怪的。這個字眼並不精確，他們家的陽台有健康步道、面向陽明山的涼亭、植物栽種區，上述統稱為小庭院，另一邊有小草地，他們曾在那裡替王文婷慶生，也能用來打羽球、泡水跟露營。

　　「她真的很喜歡妳。」李婉清說道，「每天晚上她都會轉到你們的頻道，看看今天是不是妳播報，但看沒幾分鐘就想睡了。」

　　「很榮幸有一個可愛的小粉絲。」

　　她們在涼亭坐下，莎莎端來了一些水果和一壺熱紅茶。李婉清轉開蜂蜜罐，小湯匙在裡頭轉了一圈，俐落收起黏稠的尾端，放進熱茶杯裡均勻攪拌。

　　在謝雅芝的眾多朋友裡，李婉清這些年的變化簡直是脫胎換骨，每次看著她，都不禁回憶起她們過往的那些日子。十二年前她們在大學初次相遇，李婉清小她兩屆，帶著稚嫩的氣息走進名為自由的校園，眼神充滿對大學生活的嚮往。

　　李婉清發現她又在發呆，提醒她接過紅茶。謝雅芝歉笑，細細品嚐了一口。風味絕佳。

　　「最近還好嗎？」李婉清總是以這句話作為開頭，剛出社會時，她經常被謝雅芝這樣問，最近倒是她主動關心比較多。

　　「最近有好一點，妳呢？」

　　「我......」李婉清原本想說自己過得很好，但才剛開口便想到中午的事情，心底不禁一沉，話又吞了回去。

　　「是家裡的事情嗎？」謝雅芝察覺出她的異狀。雖然自己不常來拜訪，但感覺得出來她的丈夫非常忙碌而且經常不在婉清身邊，有時她都忘記這女人已經結婚了。

　　「我有時候很羨慕學姐妳，能持續在職場上奮鬥著，事業越來越好，也越來越出名。」李婉清嘆了一口氣，偏著頭，想想過去的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或是不曉得自己要什麼。

　　「妳不會想變成我。」謝雅芝的臉色也漸漸凝重，嘴邊的紅茶頓時沒了味道。

　　「是因為那個人吧？」李婉清剛開口便後悔了，「我是說……就是妳曾經提過的那件事，雖然我知道的不多。」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謝雅芝搖搖頭，暗自苛責自己的說話方式和態度，只是她心裡很清楚自己承擔不起李婉清的憧憬，儘管看起來光鮮亮麗，卻承受不了任何人的期望，將來文婷若是知道真相，想必會很失望吧。

　　「沒關係，是我哪壺不開提哪壺。」李婉清也語帶歉意，她有時候會太專注在這位主播的事業成就，忘記了她也是個人，也有許多解不開的煩惱，「我只是希望自己也能在社會上獨自生存。」

　　李婉清到現在都還記得自己小時候的願望是當一名科學家，當時在班上只有她一個女生這樣想，男生則是想當太空人，那時的大街小巷都沉浸在登月的狂熱中，人人都將自己視為阿姆斯壯的一小部分，共同分享了一小塊榮耀。

　　「你的確很獨立，從我剛認識妳的時候，妳就很能照顧自己。」

　　「大學的時候嗎？也許是吧？」那段時光對李婉清而言變得好遙遠，有時候她甚至記不起自己當年的樣子。

　　「誰能想到一個半年前還在穿高中制服的小新生，竟然提議要去松山機場找美國代表說理，還一路跟車。」謝雅芝現在想到這件事，不禁笑了出來，「當時車子在民權東路過不去，我們下車步行，看到旁邊有人發雞蛋，妳……妳竟然伸手去拿，二話不說就砸了過去，我的天，妳比我們都還勇敢。」

　　兩人想起這段往事，幾乎同時放聲大笑。李婉清猛然回到那個年代那個瞬間，蛋如雨下的畫面、群眾的激昂呼喊、對未來的熱烈嚮往......她這輩子忘也忘不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李婉清擦了擦笑出來的眼淚，「感覺像是昨天的事情，心臟突然跳得很快。」

　　「好像後來的日子就再也沒這麼勇敢了。」謝雅芝的笑聲漸弱，取而代之的是一聲嘆息。

　　李婉清將後面幾年的事情快速想了一遍，想到那些人生的重要成就，想到新的家庭和新的身份，一步一步都是懸在空中，儘管其中的喜悅都是真實的，但都比不上年少的輕狂，彷彿人生最光輝的時刻就停留在民權東路了。

　　「妳瘋起來真是比誰都還瘋，但妳後來就戀愛跟結婚了。」謝雅芝知道她大半人生的面貌，「走進一個家，有了一個丈夫和活蹦亂跳的女兒。」

　　「是呀……」李婉清望著遠方隱隱若現的陽明山，突然說不出話來。

　　「我最近拜了一間廟。」謝雅芝見她心事重重，靈機一動，「在我痛苦跟低潮的時候，有一個位神明幫助我走下去，我覺得挺靈驗的。」

　　「神明？」李婉清微微皺眉，這話題有點超出她的預料。

　　「一間位在雲林的小廟，供奉濟世聖女，又被叫稱做濕婆。」

　　「濕婆？那不是印度的那個......」

　　「雖然都叫濕婆，但雲林的濕婆是因為生前遇到洪災，不幸罹難，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情才被叫做濕婆。」謝雅芝想說得更完整些，但不知道該從何切入，「嗯......也許妳到廟裡一趟走走看看會比較清楚。」

　　隨著年紀漸長，李婉清身邊也越來越多朋友有了堅定的信仰，跟廟宇有關的活動也出現在生活中，但她總是有種疏離感，即使拿起香，也不知道該對誰說話。

　　「聽起來滿好的。」她總是這樣回答。

　　「我兩個禮拜後還會再去一趟，也許我們能一起下去，順便在雲林玩一玩？」

　　李婉清還記得她們在大學時期就經常出遊，騎著摩托車上天下海，也因此認識了許多學長姐，又透過他們的朋友認識了現在的老公，說起來她們之間的淵源還不淺。

　　「妳應該還記得，前些日子我滿低潮的。」謝雅芝閉上眼睛，試著描述自己的感受，「每天晚上我都睡不著，不然就是吃安眠藥才能睡，很焦慮很不舒服，卻好像也麻痺了，直到有天在電視台認識了一位師姐，她帶我去拜濕婆，也見了師父，經過他們的開導終於好轉，最近都不用吃藥了，心情也稍微好一點。」

　　「感覺妳的狀況真的比之前好很多。」李婉清還記得三個月前的她，即使透過電視都能看出一絲疲態，更別說私下的樣子，「濕婆真的這麼神奇？」

　　「說是神奇，不如說是被理解吧。」謝雅芝睜開眼，坐起身子，喝了一口茶，「妳可能以為我加入了什麼邪教，但我不曾被要求過什麼，師父也不曾提過。他只是願意花時間聆聽你的煩惱，替你向濕婆溝通，偶爾舉辦祈福法會和一些團康活動，就這樣而已。」

　　李婉清想到中午發生的事情，心裡還是隱隱作痛，但到底為何而痛，她早就記不起原因，只知道有一塊巨大的空洞持續存在著，「我最近也的確遇到了一些問題，去看看好像也沒什麼不好。」

　　「試試看總不會是壞事。」謝雅芝知道她有時候會封閉自己的內心，可能是逃避，也可能只是還沒準備好，即使在朋友或親人面前，她仍需要維持住體面的尊嚴。

　　王文婷的哭聲從遠到近，隨著腳步聲迴盪在屋子裡，莎莎在後面一路哄一路追，仍攔不住她快跑的背影。李婉清轉頭，只看見王文婷衝進陽台，整張臉哭得紅通通，淚水跟鼻水分不清楚。

　　「唉唷，寶貝怎麼了？」她抽了幾張面紙給她擦臉，語氣溫柔。謝雅芝在旁看了也趕緊安慰她。

　　「綿......綿......綿綿不見了！」王文婷剛說完，眼淚再次潰堤，哇的更大聲。

　　「她剛到廚房就開始找綿綿。」莎莎也跟著進陽台，趕緊解釋，「找了好幾個房間都說沒看見，然後就哭了。」

　　「綿綿只是自己跑出去玩了。」李婉清聽完莎莎的解釋，差點就笑了出來，「唉唷，等綿綿玩累了就自己回來了，不要擔心。」

　　「我剛剛看到綿綿開門出去了，來不及跟妳說。」謝雅芝先笑了幾聲才開口安慰。

　　王文婷哭聲漸停，嘴巴仍噘著，看起來有點半信半疑，疑惑地看著客廳和周遭環境，彷彿不認得這裡，也不知道自已是誰。

　　「時間不早了，我過幾天再打電話給妳。」謝雅芝抱了一下李婉清，也將王文婷拉進懷裡揉了揉，這時她才意會到雅芝姐姐要離開了，趕緊擦了擦眼淚，想把她的樣子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