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得不止刑天一呆,黑烏鴉和女子也面面相覷。純鈞勉強撐起半身,虛弱的頻頻吐息,似要向少年說些什麼,卻因力盡倒回刑天懷裡。
黑衣男女相看半晌,女子忽地靜靜說道:「小鴉,沒關係,我知道你從小怕死,儘管逃好了。」
男子躊躇半晌,語氣囁嚅:「什麼話!我好歹是男人……青竹,妳逃吧,替我照顧頭兒。」女子眨了眨眼,好像今天第一次認識青梅竹馬的同伴,眼神也跟著變了:
「你說真的?」
男子似是把心一橫,挺胸少年劍尖之前:「當然是真的,妳快走!」
少年冷眼旁觀,劍尖離黑烏鴉胸膛僅一寸,眼看就要將他開膛剖腹。女子神情猶豫,這才掉頭開口。
「小鴉,對不起,是我以前小看了你……」
話未說完,忽聽男子「啊」地一聲喊叫,刑天和純鈞都以為他要慷慨赴義,沒想黑烏鴉大手一扯,趁女子說話分神,竟硬生生把女子拖了回來,將她往少年劍尖一搡。自己趁著空檔早已穿窗而走,似乎急於逃命,連蒙面巾也未及拾起,就這麼消失在月下。
女子跪坐暖閣地上,似乎連思考也未能,呆然目送同伴離去,一句話也未曾出口。劍尖因適才衝擊劃破心口衣物,淌出絲絲鮮血,似也詮釋著女子的心情。
刑天滿擬主子必定動手,沒想少年輕輕一笑,竟是還劍入鞘,彎腰湊身女子耳畔,氣音帶有催化的魔力。
「本來還抱有一絲希望,沒想他更讓妳失望,是嗎?」
「小鴉……」
喃喃自語,女子聲音從茫然而憤慨,從憤慨又轉為悲狂,一遍又一遍唸著棄他而去的同伴渾名,彷彿要憑唇齒將它咬個稀爛。
少年拍拍她肩頭,淡然道:「妳走罷!」這話讓半獸少女從憤怒中醒覺,回望少年,眼神訝然中有迷惘,似在詢問為什麼。
少年笑了一笑,將長劍按入她手中:「妳現在很恨他吧!假如就這樣讓妳死了,恐怕死也不會瞑目,我知道睚眥必報是半獸的行事作風,所以去吧!」
半獸少女看著少年,冰冷五指抓緊劍柄,眼神由徬徨而堅定,刑天渾身一顫,彷彿從女子雙目中看見烏鴉的末日。少女躬身向少年一拜,便消失在月下。
「殿……殿下,就這樣放過那兩個刺客,會不會有什麼不妥……?」
少年聞言低低一笑,低沉的嗓音略帶得意,這種笑法刑天從少年小時便常聽到,每當他在宮裡成功整倒太師、或者讓某個倒霉宮官掉進精心布置的陷阱時,少年總會這樣子笑:
「不,這樣比殺了他們更好。」
少年遠望兩人遁去的方向,刻意壓低了聲音。
「而今而後,那個女子心裡再裝不進別的事,她會一心一意地恨那個半獸少年,她將中夜輾轉、食不下嚥,直到手刃他為止。」
「而那隻烏鴉也相同,一但知道同伴還活著,他將日夜恐懼、疑神疑鬼,坐臥起居戰戰兢兢,直到逼不得已殺了她自保為止。刑天啊,這對男女即將面對最悲慘的一段人生,而他們的結局不會有別的,不是自相殘殺至兩敗俱傷,就是在報仇空虛裡了此餘生。」
刑天聽得發愣,直實的腦袋一時思考不清少年的意思。詹事府下屬早紛紛重點燈燭,頓時暖閣光明重現。
少年扶起純鈞,卻聽暖閣那角「哎喲」一聲,卻是掩袖娉娉婷婷擺款走來,到底是經歷大風大浪的名妓,遇此變故神色如常,逕自從案上斟酒,雙手捧著送至刑天面前:
「真是承蒙這位壯士相助了,要不是您殺了壞人,這花間裡真不知要如何染血呢。瞧壯士這身段,下回可要來花間裡光顧,讓姊妹們多多照應吶。」
「啊,我……」
女子風騷入骨,刑天到底是男人,一時也害羞起來,望了眼少年正想推辭,沒想掩袖手下忽地一滑,半杯酒不偏不倚,竟灑進刑天眼裡,頓時熱辣辣一陣疼。
刑天剛叫不妙,情知有詐,本能地掩護自己向後跳開。
但掩袖卻沒有進一步動作,只聽周圍驚呼聲四起,刑天胡亂用汗巾抹去酒水,好不容易恢復視覺,掩袖卻已不見蹤影。左右張望一陣,才發現掩袖竟軟倒在自家主人懷裡,胸口鮮血泉湧,細看兇器,卻是掩袖頭上那枚玉簪,一時怔然不知發生何事。
「你為什麼……知道我……」
鮮血染得暖閣地板一片通紅,掩袖被少年扶在臂上,掌間緊緊握著一把匕首,卻已永遠失去痛飲鮮血的機會。
刑天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女子才是行刺的正主兒,她見那些半獸行刺不成,想用匕首偷襲少年,未料少年早有防備,竟用她頭上的簪反擊斃命。想不到風月場中的贈物,竟成掩袖的絕命符。
掩袖企圖用尖長的指甲臨死一搏,換得的只是少年向外一讓,指尖便掠過少年襟口,裂了道大口子:「而且你……你明明……喝下我斟得酒,而且還喝了兩杯,裡頭下了藥,現在早該……」
「喔?你說這杯酒嗎?」
少年笑吟吟地盤腿坐下,單指挑起掩袖臨死憔悴的眼眸,笑容在瞳孔中模糊,只隱約感覺得到夾藏在笑意間的殘酷。朦朧間只見他右手一轉,變魔術般虛晃幾招,掌中竟現那青瓷飛鳳的酒盞,他在掩袖瞠大了的目光中道:
「很有趣吧,小小的手指遊戲。舉杯靠唇的剎那用小指勾起空杯,仰頸飲酒時閉唇不動,那時掌背掩著酒盞,只消把空杯重往桌上一放,誰也不會懷疑你偷天換日,這在逃避應酬時特別好用。只不過條件是手指必須細長靈巧,再者酒盞要小。」
少年邊說,邊把酒盞朝案上一放,朱唇輕沾她頰畔,似在為她送終,語氣充滿溫柔:
「就一個下九流市妓而言,妳算是很不錯了,只是還是太天真。掩袖姑娘,妳曾是六皇兄的嬖妾,就是她從教坊把妳要來的,就是改名換姓,焉能騙得了我?怎麼樣,這樣死得甘心點沒有?」
掩袖瞪大眼睛,對方肆無忌憚地將她身子摟入懷裡,周身卻無機可乘,彷彿嘲笑她的無能。純鈞低下首來,彷彿不忍卒賭,他早知酒裡攙了毒,本想假藉酒力推辭,再不動聲色藏起,沒想兄長主動接了過去。
那時他便知大事不妙,這女子想必活不過今日。
「你……你這人,好……好……」
一句話未完,掩袖口中再次鮮血狂湧,便在少年懷中香消玉隕,臨死前一雙眼大如銅鈴,滿懷怨恨地跟隨兩人左右。
少年把掩袖屍身一放,撢了撢身上塵灰,以案巾拭乾玉簪上血跡,還反覆檢查玉鱗間的汙漬,「真可惜了那張臉蛋和身材,本來她若不這麼早攤牌,我還想先上過了再說呢!這簪給她戴過就可惜了,下次看賞給那個宮婢罷,刑天,你代我收著。」
把玉簪往刑天一扔,少年以肩挑起純鈞,見他仍虛弱的直喘氣,不由得輕聲嘆息,
「你果然還是這脾氣,那些刺客要挾持誰是他們的事,何苦為了救人傷自己?」
「……對不起,皇兄。」
純鈞低頭致歉。少年於是微微一笑,大掌拍落胞弟肩頭:「道什麼歉啊?我不是要責備你,只是操你的心。你我兄弟一場,用得著這樣客氣?」
純鈞沒有回話,只是又露出那抹淡得似茶的笑容,即便遲鈍如刑天也不禁胸口一痛。純鈞的笑總安靜到令人心疼的程度,彷彿連情緒也不願過於招搖。
「麒殿下,您沒有受傷罷?」
刑天忍不住問。從小這位三嫡子便身體欠佳,一隻腿不良於行不說,心臟也有宿疾,加上雙眼弱視,到現在看書都得戴著西地特製的透鏡。
想起曾有御醫感慨,兄弟倆的個性連在娘胎裡也相同,哥哥拼命地汲取養分,攫取資源,排除一切共享的敵人;純鈞則安分守己、凡事退讓,即使自我毀滅也甘之如貽。
純鈞正欲頷首,驀聽暖閣口一陣亂響,似是有什麼人跌跌撞撞跑來,果然眾妓驚呼聲中,一個身影以滑壘之姿跪倒,二話不說便拜伏少年身前,卻是少年的隨從阿黑。
「來得可真是時候啊,阿黑,你是不是也要學刑天說句『護駕來遲』?」
這話說得刑天臉上一紅,黑矮子男孩慌忙抬起頭來,卻見他滿臉粉漬吻痕,臉上酒暈未退,聽不懂少年所指為何。原來適才暖閣封死,兄弟倆解決敵人速戰速決,也沒弄出什麼聲響,下頭竟一無所知。
但顯然他還為別事驚慌。再叩兩個響頭,名喚阿黑的男孩終於有餘力開口。
「殿……太子殿下,傅大人……太子師已親至花間裡垂花門前了!現在那裡跪成一列,他們跟小的說……要小的不能把殿下請出來,就要剝了小的皮,剁小的雞雞……」
「混帳,到底是那個白癡走漏了風聲……刑天!」
根本用不著太縝密的推理,少年三秒內揪出罪魁禍首。刑天這才想起自己確實在回調詹事府兵力時,清楚指出了「花間裡」地址。
「皇兄,現在再不回去,當真要趕不上廷議了,父皇生起氣來,你也是知道的。」純鈞微喘著息,倚在少年肩頭輕道。
少年頓了一下,多少也忌憚當今上皇的威儀,反正虐待刑天的機會來日方長,倒也不急在這一時。刑天見少年撫袖離去,不禁大大鬆了口氣。
「對了,刑天,」沒想少年才走兩步,竟又回頭喚起他來。
刑天魂飛天外,以為自己又做錯了什麼,卻見少年長身玉立,背向著他拭乾臉上血跡,沉吟半晌,語氣竟不是他習慣的喝斥,而是少見的溫柔。
「今天……謝謝你救了純鈞。」
傻愣愣跪在青石磚上,服侍太子十五年以來,這還是第一次聽他迂尊降貴,直到少年腳步已過,刑天還不能醒悟主子道謝的意思,半晌大夢初醒,連忙翻身下拜。
「是……是!刑天身受主子鴻恩,理當肝腦塗地,鞠躬……」還未說完,少年風般撫過他耳畔,短促地笑了一聲,彷彿刻意不讓純鈞覺察,語氣輕得不能再輕。
「待會我們都走之後,替我把今天陪酒的歌妓……全部處理掉,明白嗎?」
不等刑天反應,少年重新扶穩弟弟,掉頭揚長而去。
黑面男孩替少年牽過馬,跪在地上打算托主子上鞍。抬手卻見少年臂下淌血,似是適才激鬥不慎擦傷,逢迎心切,趕緊躬身請示。
「殿……主子,您受了傷,是否還是包紮一下好?」
少年一訝,這才發現手上有傷,凝視涓滴的鮮血半晌,忽地攏袖將創口掩住,笑笑道:「不用麻煩,這樣子正好。」
「正好?」
見少年一臉輕鬆樣,男孩和刑天不禁面面相覷,未及細問,少年早迎向太子師一班人,隨胞弟消失在人群中。
夕陽西沉,將琉璃宮頂粉刷成迷人的醉霞色。
ns 15.158.61.8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