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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道巨浪正僵持不下,一波暗潮又打了進來,少年抬首微哂,暗忖終於開始了。發話的同樣是他異母哥哥,也是庶子,諸子中排行第六。身旁則是和他一母所出的胞弟,也是滿朝議論的「錯生子」,在皇子中排行第十,本名肥遺,倒也人如其名;只見他呆滯的目光緊盯殿頂,渾身肥肉擠在狹小躺椅裡,連講句話都沒空隙。
見皇子表態,李夔銳目微爍,直起身來又靠了回去,倦懶地揮了揮手:
「雍和啊,皇兒有話,盡說無妨。」
直喚六子的諱名,滿朝文武皆盡一凜。即使不爽對方多次挑釁,少年仍是無法否認這位大他十五歲兄長的魅力:兩道劍眉高聳入雲,雙唇盈滿厚實的力度,一道刀疤由側臉劃至下頦,更添幾分英武;毫不掩飾李家血脈與生俱來的殘忍冷酷,殿裡誰給他的目光掃過,俱都不由自主低首戰慄,可以想見沙場相逢時,這雙眼有多麼雷霆萬均。
少年比較感興趣的倒是他的老婆。和雍和母親同是羽化凌大家族的成員,六皇子在戰場上所向披靡,天不怕地怕,唯一怕的卻是他妻子。除了和乃母同氣連枝的大靠山,相傳容妃性子比雍和還剽悍,深深服膺嫁雞隨雞的婦德,崇武崇得比丈夫還徹底;滇王府三天兩頭便傳出全武行的戲碼,演員沒有別人,就是這對河東獅吼的冤家。
宮裡還有個無責任傳聞,即雍和臉上的刀疤並非戰傷,而是老婆拿菜刀給砍出來的。
「兒臣以為,私營的弊病並非什麼大問題,那些奸商,撿幾個來抄家滅祖以儆效尤,看他們還敢不敢猖狂?兒臣也贊成官營入庫,畢竟懷仁關外連年戰事,國庫不敷軍支,光靠屯田也不足以讓軍民溫飽,這點本王帶甲多年,最是清楚不過。」
懼內的傳聞並不妨雍和的傲氣。一席話慷慨激昂,自以為論點恢宏、別出心裁,諸懷和少年等幾個邏輯思考清楚的官員卻都掩面暗笑起來,雍和的見解明顯自相矛盾,前句否定宮營,後句又贊成官收入庫,他卻渾然不覺。剛要再發議論,諸懷已忍不打斷他話頭,重新站起身來:
「殿下說要找幾個商人殺雞儆猴,試問要殺誰?滇王可知道,羽化江南一帶的商家,勢強者幾富可敵國!外官推行政令,都得先聚集士紳巨賈,徵得各方妥協,就是官府也多是家族的人;羽化有句俗話:『一凌二屠,上皇不輸,三張四盧,神仙羨慕!』講得就是羽化四大商族。假若全皇朝都如此,殿下是要殺光天下商人麼?」
據聞雍和自小懶待讀書,早早便投入戎馬生涯。因此今年雖才三十出頭,幾年下來南征北討,已替皇朝立下不少汗馬功勞,慶武三十二年封為滇王,統領南疆諾大親王國,上半身少了幾斤腦汁也是意料中事;被諸懷直言不諱的話逼得氣窒,一時腦羞成怒,單掌往案上一拍,竟是指著諸懷的鼻子大罵起來:
「老匹夫!你說什麼?老子在南疆出生入死時,你還在皇城讓人扶著上轎呢!你懂什麼,敢這樣頂撞本王的意見?」
聽雍和的話近似無理取鬧,向來作事一板一眼的諸懷不禁呆然。正不知作何回應,月旦閣末席霍地立起一人,也不及向上皇請示,雙目無懼地凝視雍和,拱手坦然還迎:
「滇王此言差矣!此乃廷議之地,祖先定制,不分輕疏貴賤均可暢所欲言。何況家父所言並無不妥,殿下何故以言辭相辱,豈非置皇上天威於無物?」
這話說得舉殿大嘩,紛紛舉頭尋找發言人。少年一愣,難得這人他並不陌生,縱使滿朝都稱他荒唐太子,偏偏越是低下的官員,和皇儲越是熟識;只因少年三步五十便愛到廩犧署、廄牧署或內僕局等冷門地方串門子,羽林軍的幾個軍曹更是與他稱兄道弟。
「浩兒,不得造次!」首先認出冒犯之人,諸懷連忙紅著臉喝斥。
這人正是方諸懷的長子,名浩字「粱渠」,明明皇朝定制,只消靠著宰輔老爸恩蔭,他在娘胎裡就該做到侍郎以上位置;偏偏這少年奇具傲骨,硬是寒窗苦讀不走後門,考了三次好容易進士科及第,卻被吏部一句「容止不端」打離仕途,折騰了半天才晉補個小小的鑄錢監典事。死幹活幹了幾年,無奈性格實在太硬,總不為長官所喜,諸懷對此也莫可奈何:
「可是爹,滇王他……」
少年第一次見到是在鑄錢監辦事處前的南華大街上。那日天正大雨,粱渠一個人蹲坐在路旁,憔悴的臉上盡是水珠,分不清是濕透還是流淚;一旁的純鈞執意要遞傘給他,少年也自好奇,兄弟倆於是趨前一問,這才知道他被長官誣賴私夾錢模,要送他到大理寺革頂查辦。
於是少年拖著他硬是進了酒館,聽他傾吐五年來志不得伸、傲骨反遭人恥笑的委屈,那日兩個少年都喝得爛醉,靠著純鈞攙扶才得以回府安睡;次日少年小小動用了皇儲特權,把粱渠的長官攆去廄牧署餵豬。孰料對方知道了反把他大罵一頓,但從此粱渠也少了分災厄,多了個朋友。
「孽障!要我怎麼說你才明白,就不能忍一忍?」
氣得渾身發顫,諸懷兩步踏前,竟越過文武隔空教訓起兒子來。粱渠一愣,夾著脖子似要抗辯什麼,卻給父親痛心的眼神逼回:
「廷議大堂,廊廟之下,由得你這黃毛小子放肆?你自小就是這樣,為父要你往東,你就偏往西去,現在落得怎麼樣?非要爹白髮人送黑髮人你才甘心麼?」這話一說重,年輕的典事也只得垂首不語,諸懷舉袖還要罵,王座傳來的聲音已如箭矢般插入兩人之間:
「方卿,你下去。」
「陛下!」
諸懷猶不解懷,直著脖子正要抗辯,少年突地機伶伶一陣寒顫,更別提殿中百官。雙目寒利,皇朝主人背靠九龍奪珠寶座,排山倒海的氣勢穿透月旦閣頂,僅僅只是幾步臺階距離,君臣氣勢卻有天壤之別,可以想見同樣的氣勢曾在關外、南疆沙場開闢多少疆土。少年暗自吐了下舌頭,還好他有聽純鈞的忠告趕回來,否則此刻接招的鐵定是自己。
「……老臣知錯了。」
正面承受攻擊,號稱從集賢殿院士幹起,以文官路線榮及朱紫的老宰輔自是兵敗如山倒。貼地的前額全是汗水,跪安後便慌忙退至廳外;粱渠起身似要說些什麼,卻同樣給李夔森寒的目光逼回,只得眼睜睜看著老父疾趨出殿。
少年看見次席的雍和撇嘴冷笑,臉上頗有得意之色。他卻知道父親是惱諸懷怪他窮兵黷武,龍翼在位四十多年來,御下也還算寬宏,就只這件事萬萬講不得。和皇朝歷代帝王一樣迷信武力,每每庭訓不忘提醒諸子勤加鍛練,平時也有定期大獵,好讓子孫不忘祖宗開創基業的戎馬精神。
「孟極,卿怎麼說?」看也不看眼諸懷抖顫的背影,目光往偏席末端一遞,李夔忽道。
聽父親點名此人,少年也自一愣, 只見偏席慢條斯理地立起一名青年。外表不過二十五、六歲,細看生得倒也眉清目秀,下巴卻尖削似刃,全身上下一絲不茍,衣襬和袖口折得整整齊齊,彷彿連一寸布料也不肯多用。從眉毛到腳指甲無一處不從容,遙遙朝王座一躬:
「臣駑鈍,惶恐不知所以言。」
果然如此,少年在心中暗忖。出身外戚炎家後一輩的新秀,這青年本名炎煬,字「孟極」,嚴格來是少年的母親,后裡炎鸞的姪子,也就是自己的表哥;年紀輕輕處事卻八面玲瓏,朝廷裡他誰也不得罪、誰也不贊同,因此總能在大變中倖存。單看他仕進幾年無甚貢獻,竟也混到了兵部尚書,掌管京城泰半衛戌,手段之高明,連少年也只能甘拜下風:
「臣以為滇王與方大人所言甚是,見解均無不妥,究竟如何,還請聖躬宸斷為是。」
連咬字都很謹慎,彷彿擔心語言會吃了他的烏紗帽。少年聞言暗地「噗嗤」一笑,要他做上皇,此刻必定追問:「雍和說你是男人,諸懷卻說你是男人,你怎麼說?」想來孟極也必不慌不忙,一本正經的回答:「滇王與方大人所言均無不是,臣既是男人,也是女人。」罷?李夔卻似無意為難,似乎洞悉他的處世法則,只「嗯」了一聲,悶燒已久的龍目驀地向上座噴出火光:
「鳳兒,你覺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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