鏗咚,這是皇朝禁宮五采門酉時的警鐘。
鐘聲一響,意味著皇禁城內各坊市閉門,旅人得在那時辰前尋客棧打尖兒,商賈馱著交貨滿載而歸,朱雀大道上賣藝的、雜耍的,兜南北貨一掃而空。東西市早歇了業,橫向三條大街擠滿趕在闔門前出城和入城的人潮,門街上坊衛紛紛點燈戌守。
皇禁城的門禁嚴厲,不亞於西地神都的安息日。源自皇朝開國上皇的禮制傳統,千年來亦為血脈相承的子孫所代代遵從。
軒轅皇朝就是這麼一個國家,安土重遷又敬天法祖,似狂風中不動的磐石,它是西地人眼中沉睡的巨龍,悶聲不響,卻又儼然氣勢磅礡。
宮廷戍衛撤換晚班,掌燈的執事敲起上門閂點燈的梆聲,宮婢官宦們沒有不感謝這聲音的。白紗宮燈一盞盞在檐下亮起,從午門一路連至深宮內苑,連接大小內裡的承明門在沉重悶響中闔上,掖庭落鎖。宮婢在殿廊灑下薄露以防火燭,氣氛一派肅穆莊嚴。
皇朝內宮制度在武王時期尤其嚴明,李夔晚年淡於女色,在李朝諸代中算是異數。而兒子李鳳卻正好相反,盛傳媧羲自皇儲時期便性好漁色,造訪煙花柳巷的時間比坐在桌前還多,後宮佳麗三千人,還每每染指常在以下的宮婢,讓內務府不勝其擾。
奇怪的是,李鳳今年已過三十,媧羲朝及今卻尚未立后,理由是說國家未定,皇上沒心情。實際上群臣背地裡都盛傳,這不過是上皇不想家裡有個黃臉婆管束他風流罷了。
「春桃姊姊,北疆這早晚就冷下了,不是才九月天麼?」
也因為如此,媧羲朝的宮婢也就比前朝多了一倍。女吏、女官亦數目驚人,內官署無可奈何,只得將那些閒置都宮婢派去打掃宮牆、花壇之類的偏僻地方,好處就是宮裡從此乾淨過頭,連茅廁樑柱都有專人負責。
皇畿九月天寒冷,金風拂面,吹得兩名打掃西娥門四角的宮婢渾身發顫。
相傳李鳳最注重選婢,不賞心悅目的、舉止粗俗的一概不錄用,因此雖是灑掃的小婢,多半已是鄉城名花。只見兩人皮膚白淨,較小的那個手挽掃帚,瑟縮著往棉襖裡縮,一頭黑雲依宮制盤起,帶怨烏眸望穿秋水,兩道箭柳眉、一彎淺笑月,若是還在故鄉,不知要迷倒多少小伙子。
「你們南疆人沒見過這陣仗,冬梅,我告訴妳,等到隆冬十二月,那才叫冰天雪地呢!鼻子露在外頭,走個兩盞茶一碰就掉,你說可怕不可怕?」
另一名宮婢年紀較長,握著畚箕插腰而立,一般地頭臉整齊,一雙柳眉微微上剔,看來比小的那個要精悍許多。
「姊姊不要嚇我,南疆也不是沒冷過,山上下雪我也是見過的,那有妳說得這般駭人!」
話是這樣說,名喚冬梅的宮婢仍不自覺拉著高領遮了鼻子,哄得春桃一陣訕笑。小宮婢滿臉燥紅,正要硬脖子反駁,冷不防門畔花樽草木亂搖,滿天菊瓣隨風馳騁。
「哇啊──!」
這裡地近重華宮和火場,是古來打入冷宮的妃子抑鬱垂老、自縊了結的所在,素來怪談紛傳,春桃和冬梅是抽砸了籤才代掃這兒。
此時異變迭起,兩名宮婢敢忙握著掃帚往裡靠,眼睛骨溜溜瞪著花壇,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嘿,兩位小美人!」
這回可真要嚇壞她們了。花壇又動了兩下,驀地一個活生生人影鑽將出來,渾身披花帶草,嚇得兩名宮婢抱著跪倒在地上。春桃拼了命唸阿彌陀佛,冬梅則求禱死去的廢妃憐恤同路人,直到有人拍了背脊,兩人才觸電似地回過頭去。「對不起兩位美人,妳們有看見一個怒氣沖沖的女人經過這兒嗎?」
兩人驚魂未甫,好容易定睛一瞧,那掛滿大花紫薇、薔草和雛菊的不明生物卻竟開口說話了。
瀟灑地撥開墜落額角的一縷酢醬草,花樽中的生物顯然是個男人,雖然被滿身植物扮得不倫不類,男人的長相極為精緻,一張臉白裡透紅,比女人還要俊美幾分。
細看男人的穿著也甚風流,上身一件石青緙絲綿排穗褂,外罩明黃龍鳳搶珠倭緞袍衫,長髮隨意散在身後,腰間貼著金帶頭線紐綴,隱約繫了塊溫潤澤美的玉琮,顧盼如春風拂面,讓少見外人的宮婢齊齊紅了臉頰:
「女……女人?怒氣沖沖?」
看起來這人不是鬼,冬梅縱然結結巴巴,心理已安上許多。
「是的,兩位美人兒,妳們有沒有見到一個雖然不如妳們,卻也勉勉強強長得還不錯,大約這麼高(他用掛著荊藤的手臂比劃),拿著一大疊卷宗,三圍是三八、二二、三四的女人……」一面比手劃腳,男人戒慎地左右張望。
「沒……沒有,這火巷只我和冬梅兩人打掃,向來不會有外人的。」
較伶俐的春桃總算擠出一句回話,語調尚自顫抖。
「這樣啊,太好了,總算被我搶先一步!」
薄唇微揚,原先略帶刻薄的臉龐一下子溫柔起來,男人興奮的一彈姆指:
「兩位美人兒,不好意思,我有急事得先走了,待會兒如果那女人問起我,千萬記得說妳們沒見過我。」
慎重一搭宮婢的肩頭,男人托孤般深深凝視她的眼眸,在少女羞赧紅雲下轉身要走,卻似忽然想到什麼,回頭握緊對方葇夷:
「萍水相逢即是有緣,大恩大德無以為報,請接受在下一點微薄的心意。」
待兩名宮婢反應過來,男人左擁右抱一邊一個,竟是在臉頰上各自落下一吻。等姑娘們從震驚中醒覺,男人早已跨上殿頂揚長而去。
「春……春桃姊姊,這、這個人是誰啊?」
嬌小的宮婢飛紅未褪,結結巴巴地詢問身邊的長輩。
「我也不知道,按裡說這兒不會有男人啊……」
一般的面紅耳斥,年長宮婢多了些夢幻的迷茫,目送男人離去的方向,直到小婢開口她才回魂。
「上次打掃鳳儀殿的珍珠說,她在大掃除陳年紙堆時發現下頭躲了個人,也是問她類似的問題,舉步走時又自言自語:『這裡應該安全些,精衛死也想不到我會自投羅網堆積奏章的地方……』,然後又說什麼『打發時間也好』、『姊姊打掃這種無聊的地方一定很寂寞』,然後就和珍珠……哎呀,羞死了,怎麼好叫人家講這些。」
臉上霞雲更熾,忙揮了揮手,兩個小女孩登時傻笑作一團。
「有沒有看見一個外表約莫十八九歲的男人經過這兒?」
兩人再次一驚,從打鬧中驀然回首,這次卻是女人的聲音。
回頭一看,卻見西娥門道上竟不知何時立著一人,渾身青衣,簡樸的不加一點墜飾,面不上脂粉,長髮也只用木釵托起。
春桃和冬梅卻被她天然而生的美震懾。女子手上捧著一大疊書簡似的重物,秀麗五官面無表情,只挑起的眉透露些許憤怒和無奈:
「如果有的話,請告訴我他往那裡去了。」
「啊,是,剛剛……」
「沒……沒有!這裡就我們這兩人打掃,妳有什麼事情?」
女子的臉自有一股威嚴,冬梅正要順著道出實情,好在春桃到底老鍊,憶起陌生男子的囑託,連忙攔住小宮婢搶道。那美婢纖唇一抿,壓著聲音道:
「當真沒有?」
「沒有,我們自打掃宮門,那來什麼男人!你到別處找去。」
攬著冬梅重握掃帚,正要背過身去,驀地背後一聲大喝,嚇得兩人不自覺又轉了回來。
「大膽!」
卻見美婢秀眉一橫,鳳眼遽張如雷霆,嚇得兩個小宮婢互擁縮成一團:「我乃夔龍殿常侍一等躬親秘書,主上親賜內宮行走,宮內定制,品級尊卑有別,我問妳們兩個話,為何支支吾吾,閃爍其詞,意圖欺誑上司,這是向那借來的膽子?」
一席文言行雲流水,義正辭嚴,兩名宮婢心知天外飛來橫禍,雖然沒聽清楚那一大串頭銜,還是忽地一聲慌忙跪下,一連疊地叩頭謝罪。小的早已魘住了聲帶,年長宮婢好容易回出話來:
「娘娘饒命!非是奴婢有意欺瞞,實是……實是……」
這才發覺自己什麼也不知,只得又伏首打顫起來。女子臉色稍霽,重新抱緊手中那一疊卷宗,神色依舊木然。
「告訴我,那男人往那去了?」
春桃不敢再行欺瞞,抖顫著指往建福宮方向一遞,女子唯一頷首,兩名宮婢依稀聽見她嘀咕:「真是……竟然躲我躲到內宮裡來,妃嬪們看見了又怎麼說?」
低首見春桃等一片茫然,女子勉強擠出舒容,那已是她顏面神經最大極限。
「你們繼續打掃罷,如果那男人再來,想法子扣住他別讓他走。」
即使不形於色,女子的腳程洩露了焦急的心情。她的身法比剛才男人身法還俐落,轉眼已抱著成年男人都難以負荷的大量書簡,翻身沒入殿頂寒風中。
一直到她沒了蹤跡,春桃和冬梅才敢抬起頭來,轉臉對看一眼,兩人心中都是同樣疑問。
「那兩個人……到底是誰啊?」
ns 15.158.61.54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