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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用了,讓麒兒調養身子才是正理。」
聽見純鈞不在,李夔莫名鬆了口氣。不知為何,同時看見兩張一模一樣的太子臉總讓李夔忐忑不安;同樣情況也發生在諸皇子,倒不是因為孿生子,而是純鈞的個性太過安和,陪在少年身畔時又從來不吭聲,有他在的地方,各懷鬼胎的諸王便彷彿沐浴末日審判的穹音下,一點支微末節的邪念都覺得骯髒。這與其說是厭惡,不如說是種莫名的自卑。
「鳳兒……你受傷了?」
沉忖半晌,年老造成視力不佳,少年從上殿開始便挽袖遮遮掩掩,李夔本感奇怪,此刻才驚覺臂上詭紅。此問一出,右首偏席突地一陣騷動,少年認出那是諸子專座,於是帶笑抱臂一躬:
「父皇寬心,只是擦傷而已。兒臣剛發生了一件小事情,說出來父皇一定不信……」見父親仍抱以狐疑,少年唇角微挑,故意慢條斯理地吸了口氣,他聽見殿內某處有同樣的喘息,沒什麼比製造懸疑更有趣的事了:
「兒臣適才回宮的路上,不知怎地遇見了一隻公豬,體型橫豎有這麼大,嫌兒臣擋了他路,招呼一窩小豬呼嚕呼嚕撲了過來。兒臣就是因為閃避不及,這才不慎掛彩。」
說完眼角往偏席一瞥,目光望他的幾個異母哥哥臉上掃過。只見一個身寬體胖、滿臉贅肉的皇子聞言渾身一顫,身畔年紀較長、似是兄長的人連忙使了個眼色,這才將他安撫下來──這兩人脫不了干孫,少年愉快地確認,很快將眼神轉回正途:
「不過兒臣已沒事了,下次再看見那頭豬,定要捉來給父皇烤來作御膳。」
長嘆了口氣,李葵俯望滿面嘻皮笑臉的兒子,順勢揮了揮手。「也罷,鳳兒落座吧,也不知為你浪費了多少時間。」少年忙再拜謝恩,聽李夔訓斥裡猶帶偏坦,不少官員皺起了眉頭。不等少年在首席坐下,李夔淡淡吸了口氣,默然轉向正座,已然切入正題;
「前幾日椒圖道刺史凌雋遞折子上來,洋洋灑灑數萬言,奏了一連串政策給朕;」聽李夔開口,月旦閣登時鴉雀無聲,只餘老皇帝微弱平和的嗓音,在殿心迴蕩:
「內容除了恢復先帝柔王景陽初年的均輸、平準,又說南疆現在鹽業亂得嚴重,商家遇雨日便哄抬鹽價,一戶人家一年辛苦錢連搓鹽都買不著,」
坐下來就有摳腳指的壞習慣,少年很快發現半個閣的人都斜眼看他,只得心不甘情不願重新穿好鞋襪:
「再者南疆多礦,開鐵工人常成群結黨,不僅私權跋扈,在江面上遊一帶聚眾鬧事,官府禁也禁不絕。所以凌卿望朕能將鹽業鐵業收歸國有,一來此獲利甚鉅,於國庫不無補貼;二來這大宗的買賣有個規矩,出亂子的機會也小些。」
目光一凜,李夔深凹的眼掃視月旦閣一圈,皇子無不肅然吞涎,只有少年忍不住因疲倦眨了眨眼睛。他從五更就被傅太師從床上請起,被迫唸了幾頁書,好容易伙同阿黑溜出宮外,再加上適才一番廝殺,精神耗費甚鉅,天知道他有多想找個清涼的地方打盹摸魚:
「朕忖度這事做下去不小,特別召了你們大家來給朕議議;還有,皇兒們都半大不小了,平日也是有差使的人,朕也想聽聽你們的說法。」
「兒臣以為,此風萬不可長,官營絕不可行。」
來得好快。李夔話音才落,包括少年在內,百官齊頭以目光禮敬率先發言的勇者,身處偏席上位,說話的人看來約莫二十五六歲,少年對他再熟悉不過;由於李夔下半身的興致和太子有天壤之別,堪堪六十歲也才十多個庶子,但由於后裡晚熟,十五歲的儲君年紀在庶子裡已是添末。
眼前的異母哥哥在庶子中排行第九,性格溫和、稟性純良,連少年也難以否認他與李氏血脈相違和的美德。雖然對「賢九王」這名號嗤之以鼻,這位年紀輕輕便以一介儒生身分拜封懷王,統領懷仁關外大片不毛之地的兄長,少年言辭間多少還是保留幾分敬意的。
「父皇明鑒。諸位原知我皇朝以農為立國之本,工商乃是添末。以鹽鐵為官業,無疑讓朝廷打著纛子告訴百姓,我們國家為了利,不惜與民相爭,不惜捨本逐末,第一個立足點便不妥。」
輕甩袍袖,這是九王思考慣用的姿態。九王諱名「鹿蜀」,李王朝的血脈只要老媽不是太差,縱使腦袋裡的容量寬窄有別,容貌畢竟受先聖先賢庇佑,就算不是傾國傾城,至少討個老婆不成問題;朝野盛傳鹿蜀廣納儒生為蔭客,焚膏繼晷、孜孜不倦,二十出頭便飽讀天下詩書。此時見他身著素袍,羽扇綸巾,冠帶隨風舞動,油然一副仙風道骨,滿室眼光都不由隨他而動:
「王朝從古至今以仁義治國(少年不小心噴出一小口茶,連忙吸了回去),崇本抑末、重義輕利乃是萬古不易之朝綱。且先賢有云『夫導民以德,則民歸厚;示民以利,則民俗薄。』(少年打了個喝欠),古朝所以能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是那時的人民舉國皆富麼?亦或那時的律令極嚴麼?非也,此乃上蓄仁義以風,廣德性以懷之功也。」
不客氣地伸了個懶腰,也不管鹿蜀麾下的蔭客紛紛投以殺千刀的目光,少年是表裡如一的真小人;似乎早有萬全準備,這位大他十歲的異母哥哥不為滿殿酣聲所挫,端袖又作起文章來:
「且夫人之常情,一里之內若人人安分守己,則雖貧而不足起欲心,無欲則無盜,無盜則天下平。故古人有云『有國有家者,不患貧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今日若遂行鹽鐵官營,固然遽得眼前之小利,卻讓善賈者益富,安農者益貧,舉國逐利而率獸食民,因小利而失國之大利!此等暴鞅險呂之見,又豈是安邦定國之道乎?」
「殿下此言差矣。」
少年「呼」地一聲,終於有人大發慈悲,把他拉出周公夢饜中,一句話否定的斬釘截鐵,將停留在浪漫尾韻的鹿蜀駁得一呆。一人自上席緩緩站起,年紀和李夔相仿,氣質卻截然兩樣,若說龍翼是龍泉寶劍,隨時飲血蓄勢待發;這老人便是收劍的鞘,花紋樸實卻韜光養晦,一生的智慧都深埋在額頭以上的儲存空間,以致臉部以下因養份不足令人不忍卒睹。
──這是少年惡質的評論。縱使對老人的相貌不敢恭維,朝廷裡卻無人不敬畏此人。李夔今年歲將甲子,登基時的臣子、親王兄弟泰半塵歸塵土歸土,就只這人伴他一路走來;
「方卿,有話便說罷。」
老人躬身向王座請示,李夔難得含笑頷了頷首。歷經兩朝天子,這位老沉謀國的皇朝宰輔姓方名皋,字諸懷,年少時據說也是世家菁英,卻因涉嫌謀逆而下獄,幾乎送上刑場,全賴當時還是儲君的李夔鼎力相助,這才得滿免大難。登基之後龍翼枉顧滿朝反對,逕立諸懷為宰輔,權利凌駕三省,成為皇朝史載以來最年輕的外朝首長。抖了抖衣袖,諸懷以沙啞的聲音朝鹿蜀進攻:
「九王的意思是,即使國庫連年赤字,連修堤的錢都拿不出來,為了驀守農本商末的祖訓,國家就算窮倒了也無所謂囉?殿下可知皇朝打了幾年仗,耗費多少軍帑?老臣斗膽上奏,二十七年六個月又十天!從老臣恩科侍晉那年和斯堪地結樑,一路打到西域邊疆,西北的守軍連添辦征衣的錢都沒有,去年冬天冷死了一兩百人,他們難道便不是民,不是命?」
私毫不讓,諸懷白得徹底的長髮一縷縷似銳劍,為真理浴血奮鬥,就連素有「賢九王」之稱的鹿蜀也不禁一怔;少年意識到他說得過頭,打不打仗都是他老爸決定,這樣說豈不當眾表上皇?深知李夔絕非什麼寬容大度的君主,果見他面色一沉,皺紋下倦眼厲厲瞪著他。諸懷卻說到興起,連少年遞他眼色都渾然不覺:
「九王說鹽鐵官營是捨本逐末,皇朝自古務農維生,和西地野蠻人重利輕義不同,老臣知之甚深;但九王可聽過北島的『悠鐸』?太初時代他們也曾以農為業,然而北島天冷,作物生長期短,一熟已是極限,農民辛苦一年也只勉強圖個果腹;直到悠鐸家倔起,利用得天獨厚的海港從事貿易,斯堪地從此從貧脊鬆散的農莊一躍成為『世界之港』,九王認為這種成就是『末』麼?」
鹿蜀端袖胸前,似也注意到父親不悅,忙低下了頭貌似聽訓,少年卻聽得連連點頭,去年剛從北島遊歷歸來,皇朝人對西地政經多半缺乏認識,反正王土之外便是蠻夷。他卻親自見識過「奧丁」羅列入海的商船,在港灣井然有序地揚帆載貨,深深為其壯闊繁榮所撼動;
見鹿蜀低頭,諸懷以為自己佔了上風,聲調拔高,更加咄咄逼人:
「而皇朝北疆到現在稻麥二熟亦非年年,典賣兒女換幾袋米的人家所在多有,九王卻如此大言不慚,要我們守著這種連肚子也填不保的『本』!」
說到激動處,諸懷不改年少風采,他沒有蓄鬚,一張臉漲成豬肝紅,少年覺得做成料理應該不錯。躊躇半晌,不愧賢九王的氣度,鹿蜀只朝老宰輔一躬:
「方大人所言甚是,鹿蜀年輕思慮不周,多賴大人指教,小王矛塞頓開。」
見臉上的朝霞倏起倏退,怒氣已盡數納入城府。少年注意到他身旁有個蔭客,不時與他交頭接耳,不禁留起心來,似乎在懷王府裡見過一次,端坐椅上的青年不過二十五六歲年紀,要不是他大剌剌坐在閣裡,路上遇見了少年定要喊聲『有刺客』;這人鐵定每天在家想著怎麼害人,想到光是眼神接觸,少年就覺得自己成了被害人。
卻見他左邊袖裡空蕩蕩的,竟是一臂已殘,目光短暫交接,少年和青年在乾燥空氣中擦出火花,滿殿都無人察覺,鹿蜀已在一旁捧袖續文:
「只是小王尚有一事不解,方大人說……」
「父皇,兒臣也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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