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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還有這個,這是外官奏本,粱渠特別交代希望主上聽一聽。奴婢剛才看了一遍,大意是羽化江南三省提調屠若木上奏,揚子下遊大水,沖毀堤防。叩請皇恩體念蒼生疾苦,拯救紅綃於水深火熱之中。」
「叫他去死!」
李鳳不耐煩地揮揮手,作了個橫刀抹脖子的手勢:
「又來了!那個屠什麼的,是今年臘月才調派的命官吧?之前在諸市署任署令不是?那國庫情況他應該最清楚不過,從慶武二十八年便一路赤字,就算我勒緊褲帶過日子,一年最多也省下二三萬。全皇朝九道幾百個縣,西域那還有魔獸屠村呢!」
李鳳捏了一下掌:「這傢伙三番兩次上奏,說得像我死不給錢一樣。屠家跟當年風雲凌家一樣,在羽化揚子一帶是士紳大族,怎麼不去向他家人伸手?」
「主子,罪不在百姓。」
精衛輕描淡寫地道。她很少對奏章或政事發表評論,即便李鳳總是拉著他天南地北的抱怨,一下說中尚署的官員太沒品位、一下又不爽三省史令太囉唆,精衛卻總是保持緘默,依旨意稟筆直書,有時連李鳳的氣話和髒話也尊重原著。
如今她竟破格諫言,李鳳一愣,隨即爽然一笑,呼了口長氣道:「罷了,他怎麼說,你一句句唸給我聽好了。」
「奴婢知道了。『臣屠若木等叩請聖安,臣蒙聖明,得效犬馬之力於朝廷……』」
「等等,用人類聽得懂的語言說,奏章上的都是外星話,我頭好痛,聽不懂。」
精衛一時有些怔住,人類聽得懂的語言?不過李鳳無理取鬧不是第一次了,中文很爛這件事也是滿朝共睹,她也很習慣了。她思索了一下,跟著便以清朗的聲音緩緩道:
「嗯……邊叩頭邊請陛下健康地活下去(臣丹林叩請聖安):謝謝皇上這麼照顧我,我幹得很愉快(臣蒙聖明,得效犬馬之力於朝廷,)。我擔心最近這裡雨下得太多,沿岸都淹水,大家都快淹死光光了(臣憂江南岸連日大雨,纏綿數月,沿堤一帶幾成大澤,人獸皆漁。),」
「陛下也知道羽化一向很窮,戰爭之後更窮,根本拿不出錢救人(羽化自十年亂後,民生疲蔽,百廢待舉,無以救急);我看皇上你還有不少錢,百姓很重要,你就借點錢來花花(臣核諸國儲,經費斐然,汗顏斗膽,替羽化萬民請命),」
卻見李鳳臉色一變,似是奏章裡提及什麼令他不悅的句子,尾句便在他冷哼中結束:
「……如果你答應就好,我幫江南百姓謝謝你,如果你不答應,我就作到死為止。(臣為蒼生叩謝聖體天恩!殘破之軀不敢言報,唯鞠躬盡瘁而已),全部就這樣了。」
「喔,懷仁之亂是罷,那就是衝著指朕鼻子來了。」
李鳳淡然道,精衛為那語氣一呆。
皇朝帝王有稱孤道寡的習慣,但素為李鳳所不喜,認為太過俗氣,不僅和精衛獨處時絕對不用,就是私人場合面對臣下,李鳳也我呀我的用得隨性。因此每當他這樣自稱,通常代表對方已觸犯底線,精衛幾乎可以預測有人要倒大霉了:
「懷仁之亂還真好用啊,物價翻騰說是亂事導致平準困難,河堤失修就怪罪戰火牽連,兵員不足就說是當初死傷慘重。說不定連南疆大旱,都要說什麼久戰觸怒天神之類,一並記到我帳上來,我從來不知道那些老頭子這麼愛好和平呢!」
懷仁之亂,在皇朝近代史上無人不知的內亂,歷時十年、橫掃五道,從羽化到西域無不恭逢其盛。
當年龍翼上皇李夔猝死,懷親王李鹿蜀不服皇儲,自封地西北狴犴道並懷仁駐軍興兵逆反,媧羲義服諸侯,以德報怨,懷王靖亂十年舉旗投降,被捕入京,媧羲念其昆仲之誼,未加一指於兄長。爵俸不褫,仍舊讓他在京城作個富家翁。
這是皇城婦孺皆知的歷史,也是盡人稱頌的事蹟。
見精衛敬畏地望著自己,李鳳自己也覺反應過度,夾手接過奏章,凝視一紙的蠅頭小字,微笑著舔舐唇角,似要將寫字的人剝皮兼油炸,半晌方開了口:
「妳就跟那個姓屠的說,『卿如此憂心於民,朕實嘉悅,應令所在有司,善為勸諭各地主業戶,減免彼之田租,使耕作貧民能渡此難關。其不願聽之者,卿應善體朕意,虛心開導。為助卿之一臂,朕譴杜中書衡為巡撫,詳加督察,以防刁頑業主敢抗卿令。朕視天下地主、佃戶皆若吾赤子,恩欲其均霑者故也。』」
精衛大是感慨,這位吊兒啷噹的主子認真起來,考個狀元都不是問題,偏就不肯正經,害得獬角每每為潤飾李鳳俚俗的朱批焦頭爛額。
不過這下子那人可慘了,精衛知道羽化江南最大的地主兼業戶其實就是屠家,李鳳這樣一搞,損失最大莫過於他們。
「另外再加個但書:『朕聞羽化豐土,士紳愛鄉、官民一心,百姓有難,彼等自不願袖手旁觀,除酌減田租外,卿應善募各家地主,朕聞先祖聖王,曾有義募之舉,卿等憂國憂民,當不吝緇珠,替朕分憂解勞,此應由杜舍人一並督導,以利推行。』順便告訴他,南疆有個不錯的缺,他如果覺得羽化外官太難幹,我可以馬上把他調到那去。」
精衛常常懷疑李鳳上輩子是流氓,想像提調接旨時的表情,精衛就覺得有點同情。杜舍人就是杜衡,是李鳳最親近的臣子之一,精衛猜想他大概很高興罷,被派及這種差使,這人從皇儲時期就和李鳳一塊興風作浪,李鳳登基後捉弄對象更是遍及天下。
「對了,主上,西北方鎮將軍卓文莖有密折上奏。」
兩人靜吹秋風半晌,精衛忽道。
「當真?快些唸給我聽聽。」
竟然少有的不廢話,李鳳神色一下子嚴肅起來。方鎮將軍是媧羲朝特有的外官,以往親王國制度還在時,兵馬使分布諸道,手倌兵權,一方面監視諸王,一方面將兵馬歸於朝廷中央。靖亂戰事後,李鳳便將兵馬使統歸收編成方鎮,才有現在的方鎮將軍。
也因為如此,皇朝每有內亂,多半是因兵馬使倒戈叛亂。西北一出不周關就是半個獨立國,除了懷仁勉強還受經濟控管,部族在希拉精靈政權和皇朝間搖擺不定,近來希拉各國由烏札部一統江山,亦是這三四年來多事的原因。
「折子的內容只有幾行字。『狴犴道方鎮中將卓文莖叩請聖安:西北已有動靜,老鼠磨利牙齒,忖度著從廩倉偷米,只是苦無良機。小貓在洞口守著,就等主子的令。』」
唸畢精衛抬首,顯對奏章的內容抱持疑惑。卻見李鳳難得聽奏聽出笑容,唇角拉緊弓弦,利箭藉由眼神遠射,他以指叩膝一笑。
「懷仁的小老鼠,茍延殘喘活著倒好,妄想東山再起,那是給自己黃泉鋪路。」
十指交扣,李鳳的神情驀地讓精衛想起十六年前那夜。冰冷、殘酷,彷彿世間除了他自己外再無其他值得珍視的事物。她下意識地避開了目光。
「密旨給卓中將,先不動聲色,靜觀其變,看小耗子們耍什麼花樣。一旦察明虛實,不用上報給我,他可以先斬後奏,怎麼做視情況而定,只需稟持一個原則:斬草除根。」
一字一句說得極慢,李鳳重新燃起微笑。
「西北部族若有膽敢響應者,格殺勿論,一但幹了,連一個嬰兒都不要剩下。我很清楚希拉風俗,一但種下禍根又不根除,以後絕對後患無窮。」
李鳳拍了拍身上的佩劍。他總是隨身帶劍,雖然精衛堅決不準他用,但從年輕時愛武習性仍舊改不了。
「另外,叫人加派看守懷親王圈禁的府邸。然後記得跟中將說,星火可以燎原,而防祝融最好的方法就是──在還是火苗時便將他捻熄。」
做了個捻蕊的手勢,李鳳的笑容近似猙獰,精衛彷彿看見掙扎哭叫的稚兒,在那雙掌下化為薺粉,不禁打了個寒嗦,十六年前的回憶更加澎湃心頭。
好久沒想起那時的事了,那些血腥、那些淚水,那場驚心動魄的奪嫡戰爭,而眼前的男人是徹底的勝利者,所有膽敢纓其鋒者已埋骨他足下。王座下是成排的血跡,歷朝歷代皆如此。
「精衛……不知怎麼,我又想起那時的事情了。」
像是知道精衛心思似地,李鳳用雙手托住腦後,將剩下奏章置於一旁,隨興仰躺殿頂,假寐似地闔上雙目。
他忽然翻手伸入懷中,抽出一把短劍。短劍是納著鞘的,和一般皇朝式的短劍形製相同,令人囑目的卻是他的外觀。只見鞘上遍體金黃、雕紋細緻,劍柄也似由黃金所鑄,迷人的光澤在秋日夕陽下反照,灑遍兩人全身。
而上頭雕的,竟是一對交翼鳳凰,雕工栩栩如生。
「這把短劍……」
兩隻鳳凰靠得極近,像在劍鞘上竊竊私語,雖然只是雕刻,卻靈活的像隨時要劃破劍鞘而出那般。果然是大內才有的精品,精衛每次看見都讚嘆不已。
「嗯,就是母后賜給我和純鈞的對劍,我的是鳳凰,他的是磐龍。」
纖細五指撫弄劍鞘上雕紋,李鳳聲調忽轉感性,適才密旨時的獸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位溫柔的兄長、單純的男人,為緬懷某段記憶而感傷。
「說來也真稀奇,歷代皇室孿生子本來就少,出現在太子身上更是微乎其微。偏生就我和純鈞有這緣分,卻又沒這福分。」
「李麒殿下是個……很好的人。」彷彿害怕這話的重量,精衛話聲極輕。
李鳳理解似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也遙遠起來,
「是啊,他是個非常……令人懷念的人。」
秋風捲過滿城的落葉,繚繞李鳳手中短劍,回憶也隨之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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