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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翼的鳳凰縱使所向披靡,終究敵不過短小精悍的母鳥。
貓捉老鼠的遊戲不知在皇禁宮內上演幾次,男人對自己躲貓貓的功夫多少有點自信。但不知為何,或許是心虛或許是天罰,他總要等到雙方距離隨時間拉近後,才開始後悔自己為何不找一個斷腿秘書。
眼看著目標近在呎尺,女子那容孫悟空再翻掌逃去,捉了幾次捉不著,河東終於獅吼:
「主子,不要跑了!你今天是逃不掉的,您想就這麼追出城外嗎?」
男人停步半秒,女子以為他有投降意願,那知背影只微微一頓,隨即九十度大拐彎,掉頭往常碧苑逃亡。
女子追了他幾十年,那裡不知他意圖?不想在花草樹木亭臺樓閣間玩捉迷藏,她只得丟出殺手鐗。
「請您以上皇千萬黎民福祉為念……上皇陛下!」
果然奏效了。聽到這沉重的稱呼男人全身一僵,嘿嘿笑了幾聲,終於停下腳步,回首恰對女子鐵青一片的怒容。
「精衛,別這樣嘛,我已經在閣裡坐了整整一天,握朱筆握到快抽筋了。偏生內務府進的茶又難喝得要命,叫他們泡個咖啡,竟然把西地進貢的整堆咖啡豆拿去泡水!這些人真應該全部流放,整天關在小宮廷裡,再豁達的人也會得自閉症。」
女子面無表情,內心卻暗暗嘆了口氣。
正式登基六年來,沒一次不是在早朝後上演全武行,這才能將皇朝的主人追回崗位上。要是那一天失手,奏章又要堆到天盡頭,天知道多少官員要怨聲載道。精衛還絕望地聽見內府局令丞商議,要把鳳儀殿改做儲藏奏章的倉庫。
「主子,您是萬金之軀,一人身繫國家安危,如此任性妄為,不但文武百官頓失倚仗,皇朝萬代列祖列宗若是地下有知也將涕泣。請主上自重自愛,方是萬民之福。」
雖是老生常談,精衛聲音纖細,語調卻挑不出半分作偽,外表是弱女,神色卻比任一個御史都剛毅。李鳳招架不住,半晌嘆了口氣,一面偷眼找尋逃脫良機。
「精衛,別那麼在乎朕嘛,有道是『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君為輕喔,這句話的翻譯就是我是最不重要的人,即使消失個十天半月也沒關係嘛!」雖說從沒在書桌前坐足五分鐘,李鳳過目不忘的天賦異稟也讓他好歹唸了幾頁書。
「主子,它的全文是『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諸侯危社稷,則變置。犧牲既成,粢盛既潔,祭祀以時,然而旱乾水溢,則變置社稷。』,您是在權衡輕重後被犧牲的東西,您的個人因為百姓和國家早已奉獻犧牲;這個國家最命苦的是主上,幹活幹最多的也是主上,斷章取義地拿它當藉口,先聖先賢地下有知是會慟哭的。」
一本正經地扳起臉孔,精衛連頭髮也沒掀動一下。沒想到精衛這麼難騙,李鳳開始後悔為什麼不找個文盲當秘書。
「那不管這篇好了,前幾天你給我唸的『親政篇』裡不是說過,『君臣相見,止於視朝數刻,上下之間,章奏批答相關接,刑名法度相維持而已。』你看精衛,他的要求那麼少,說帝王只需每天早上看看臣子,瀏覽一下他們的廢話,有空再恐赫大家聽話就好;根本不需要一天到晚坐在書桌前,累得跟條牛一樣,不是嗎?」
「主子,這句話的後面是:『上何嘗問一事,下何嘗進一言哉?』、『雖欲言,無由言也。』。講得是朝堂的弊病、君臣的隔闔。並希望回復古代的內朝:『君日出而視朝,退適路寢聽政。』也就是希望您更命苦一點,不只早上聽朝,下午也得隨時待命,以便臣下能隨時和主上溝通,並不是叫你偷懶的意思。」
「這……這樣啊,要不然妳再聽這個;『古人之君,量而不欲入者,許由、務光是也;入而又去之者,堯、舜是也;豈古之人有所異哉?好逸惡勞,亦猶夫人之情也。』他說當君王就是要懂得量力而為,看看做不了就要趕快跑,就算不小心做了也要趁早放手,最後那句講得真好,這才是公道話嘛!」
單拳擊掌,李鳳露出萬古逢知音的感動。
「……這句話前面是『有仁者出,不以一己之利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為害,而使天下釋其害。』、『此其人之勤勞,必千萬於天下之人。』,而這個應該勤勞的人不用我說,主上應該聽得出來就是你。」
精衛終於嘆了口氣。
「主子,您有時間斷章取義,曲解古聖先賢的經典,倒不如花點時間批這些奏折,皇矣閣的折子都堆到樑間了,」
她不讓李鳳再有機會插嘴,忽地雙膝下跪,罔顧主子反對地叩了個響頭:
「太師老是跟奴婢哭說再找不到您就要上吊,三公已經考慮率百官組成尋人小組,左右衛中郎將和刑天現在已成驚弓之鳥,因為不知道您會在那裡被暗殺……」
她忘記提尚食局,為了上皇每每不好好享用御膳,跑去街坊野店吃路邊攤的行逕,不曉得哭著跳爐子多少次了。
「主子,奴婢知道你任性不是第一天了,為所欲為成習慣也改不了,衝著奴婢來倒無所謂,但也可憐這些人服侍您一場,也別逼到他們一個個送太醫署。想想傅太師,他從您還是皇儲時便是太子師,被你一路嚇了二十多年,如今雖然仙逝,想必也還照看著陛下的一言一行,您好歹也謹慎些,讓他老人家九泉之下可以安心,這樣好嗎?」
李鳳本來準備挨上一頓痛罵,沒想到精衛這回竟如此語重心長,反倒換他有些不好意思。他索性在禮樂閣殿頂上坐了,反正逃也逃不了,精衛是全皇朝最強的貓。
「聽來聽去,還是精衛的諫言順耳,人家都說忠言逆耳,倒不怎麼見得。」
見李鳳應承,精衛有種拯救世界後如釋重負的虛脫,和主子一起跌坐殿頂。
李鳳望著精衛手上的奏章嘆了口氣,又開始後悔自己為何這麼早投降,可惡,明明只差一步就可以溜出午門了。
「又是這些東西!百分之五十歌功頌德、滿篇謊言,人民在面前剝樹皮充饑,上面卻抬頭便稱『盛世無饑餒』。另外百分之五十則沒有重點,鳳儀殿漏水可以寫上二三十頁,妳說還剩下什麼?看這些折子簡直是浪費生命嘛!」
「主子,獬角和粱渠昨晚險些睡在閣裡,替你把奏章整理過、去蕪存菁還寫了綱要,兩個都快四十的人,兩眼腫得跟熊貓一樣,清晨爬回家時還在熙和門檻上絆了一跤,我作主請尚輦局派了轎子送他們回府。您好歹也看上一看,才不枉他們一夜辛苦。」
話都說到這地步,李鳳知道今天是在劫難逃。真是的,已經跟西坊希無茶館老闆約好要一塊兒喝酒的說。
知道沉默是主子認命的象徵,精衛將奏章置放一旁,從成疊書簡中抽出一折:
「主子先看看這個,有人參了尚書令張中丞錯直一本,這是聯名書。」
「『又』有人參獬角啦?」
李鳳意味深長地道。他這個首席代理宰輔,從弘和元年以來就人氣低落,加上天生的孤僻,一天到晚有官員嚷著要「清君側」。
「獬角也真命苦,成天做得要死要活,還要應付這些東西,這樣下去,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能娶老婆了。」
李鳳對文武百官一向不屑,只有在提及這可以說是敵營投誠、老奸巨猾的副宰輔時,才會偶然露出讚許的笑容。
「參本裡怎麼說?妳一個字一個字仔細唸給我聽。」
李鳳聲音冰冷地道。精衛從中嗅出認真的味道,與適才殿頂追殺時神情窘異,皇朝的主人單手支頤,目光看向無人知道的遠方。
精衛心中一凜,忙低頭逐字掩飾一時的失態。
「學士游明堂並集賢殿侍讀二十三人等,誠惶誠恐稽首上言:『聖上明鑒,伏當太平利見,風雲暢望,日月亨通之盛朝;恭逢啟明星天,文明丕煥,聖治日新之瞻遠。臣等鴻蒙聖恩,得入院修書,臨軒呎尺,俯竭微憂之固陋;稟筆直書,暢言敝懷之褊狹。夫君子在世,莫不以國家為己任,視萬民如己傷,臣等僥晉優仕,猶不可獨善其身,當湧范子先憂後樂之言,竊幕希文而志操……』」
「……前面那些跳過,從真的有內容的地方開始。」
見精衛聞言答應,一路跳翻了二三十頁,李鳳臉色更加鐵青,下次得叫宰輔先把這些刪掉才行。
「臣等莫不焚香祈天,慕堯天之永晝。然西丑跳粱、目無君長之輩,歷朝皆有;不服不懼、跋扈憤懥之臣,即明君側亦難防。(李鳳道:「他誇我是明君耶,好感動喔。」)賴主上洪福齊天,朝乾夕惕,戰戰兢兢以維我朝百世基業,無奈小人衍讒,不體聖上之鴻恩,勾黨結社,貪污舞弊,坐蠹皇糧聖眷,而未有一夕之惶惶(李鳳冷笑:「喔,獬角做了什麼,他們很清楚嘛。」)。」
「……臣等無不痛心疾首,日以清君側為己懷,輾轉反側,子夜不眠。(李鳳笑道:「那簡單,叫尚藥局改天給他幾捲安眠香。」)春秋省張中丞位居津要,身繫君國大任,屢招嫌怨,畏權畏貴,執法不公,事君懷私。士孰可忍孰不可忍,微臣奔走書院三十餘年,未有裨益於高深(李鳳大笑:「他自己倒是很有自知之明!」),然思聖恩浩蕩,莫不惶汗交集,而思蟬臂之力,能纓國之民賊,即肝腦塗地,願以詔天理人心!」
「臣等惶恐,下列張中丞錯直罪狀十六條,奉表以聞……」
「下面不用了,我大概知道他們想說什麼。」
揮手阻住精衛珠圓玉潤的朗讀聲,李鳳沉目支頤,精衛知道這代表他在思考,只是噤聲靜待。半晌淡然一笑,揮手冷笑道:「這些書生,罵人的話說得洋洋灑灑,真要他們坐到重要位置來,卻又一個個束手無策,什麼都做不成,還擺出一副只有自己最好、最清廉的模樣,最受不了這樣。」
「百姓總是喜歡清廉的官兒,不是嗎?」
「精衛,清官好是好,但也要省著點用。有時清官不是『不好』,而是『不好用』,他們腦袋裡總有塊水泥,有些事情明明臨門一轉便能水到渠成,偏偏有些人寒窗前唸了幾本爛書,對政治運作卻一無所知,搞砸了差事還自以為剛正不阿,這是第一點麻煩,」
李鳳像是很不耐煩似地,勾著手指長長呼了口氣。
「再者因為清官做久了,難免跟著些聲名,百姓越捧就越讓他如履薄冰。所以他們多半有點被害妄想症,整天陶醉在舉世皆濁我獨清的幻想裡,那些貪官污吏、佞臣小人必定連手害我。懷才不遇就一定是小人進讒,受貶流放絕對禍起蕭牆。精衛妳信不信,若果我駁回那些上奏,他們也會以為浮雲蔽日,從不考慮是自己的意見不夠成熟。」
李鳳側躺在屋頂上,翻身見精衛垂首默然,這才微微一笑,撫著她秀髮道:
「這樣罷,精衛,妳待會兒下去,叫梁渠替我擬兩分草詔,一分發送集賢殿,讓那些呆書生安心,一分密寄給獬角。」
「各要寫什麼呢?」
「嗯,著我旨意,游明堂晉禮部主事,從八品,叫梁渠多擬些好話,叫他史上最強大叔、熱血愛國書生之類都無所謂。要給足面子,宣詔時要公開,整個書院都要共見共聞。餘下的二十三名侍讀晉直學士,也嘉慰一番。」
思忖半刻,李鳳揚起高深莫測的惡劣笑容:「要記得跟吏部說,游明堂接旨之日即走馬上任,趕快把他挪出集賢殿,一刻也別多待。」
精衛低頭筆記。李鳳在殿頂上滾了一圈,又道:「張獬角接旨之日即在家反省三日,不用上朝,另罰俸一年……唔,他上次好像罰過了,不知道還有沒有得罰?要不然罰他上茅廁一年不准用廁籌好了?」
獬角大概又要心臟病發了吧?精衛為這誤蹈賊窟的年輕宰輔同聲一哭。草草擬好筆記,精衛趁主子發呆時又執起一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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