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滅國後一佰七十八年,即南宋紹興廿三年,金貞元元年。3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cCac0JwYI
金主亮三月廿六日遷都燕京,改名為中都大興府。南邊病更重的秦檜, 於五月初奏请官家,從台州謝伋家收回綦崈禮所受的聖旨,這是秦檜第一次被罷相的聖旨,想消滅對自己不利的証據。義助韓世忠守楚州據地的,雲膏居士首徒王世雄,應「維武盟」求援趕赴台州,協助他們奪旨,昭世人檜之惡。「維武盟」是岳飛被害於風波亭後,眾義勇之士結盟組織,主張「維持用武,恢復山河」。
王世雄進了兩淅西路寧海縣,來到閬風山。蘇軾《赤壁賦》裡形容此山「飄飄忽,如遺世獨立。」,如今天朗氣清,無雲霧繚繞的仙境,但陡峭直立的岩壁,蔥蘢樹木層次分明,亦堪稱雄奇。然而,在連日被三組「暗黑劍士」,夾擊追截的他眼中,只顧提高警惕慎防埋伏。
「暗黑劍士」,乃幾家南唐遺臣,於遼東隆州不變山巒,與當地洞民組成「巒盟」後,盟主「遊虛洞主」訓練出來一支專司暗殺、狙擊的隊伍。巒盟先是抗金,自金太宗執政期間改投金,為虎作倀殘害反金的宋民,令宋國義士痛恨和鄙稱「魔巒」。
仲夏下午,天氣悶熱,王世雄到溪邊取水和洗臉,水面反映猛烈陽光十分刺眼,但覺有幾道光線異常,忙退身拔劍,水裡已跳出七個黑衣人,從高環繞下擊。王世雄使出師傳的「四點劍法」之「一點不懼」,凝神尋隙,揮劍撥雨撩雲將敵勢分解。暗黑劍士著地後,隨即從不同角度躍起再襲。王世雄與他們交手多時,熟悉其劍法巧捷萬端,像貓擒兔脫;部分劍式,更如鶯飛燕舞般翩翻瀟灑,數心中最恨的毛雅擅長。單憑師傳武功愈見支絀和被摸清,故王世雄興思考新的剋制方法之念。過了幾招後,他使自創「楚州新招」突襲,果然有一位未及應對的,被劃傷兩臂。王世雄續施兩下剛猛新招,再損二人,迫他們呼嘯而逃。新招旗開得勝,王世雄亢奮叫道:「魔人,把你們破了。」
續往東行,山峽之間漸窄,溪中奇石堆疊,勢如兵排陣佈,險境紛呈。夕陽斜照下,石面猙獰,樹影陰森。棧道繞行的王世雄緊握手中劍,非關於此,乃聽出當中又有埋伏,忖度敵人在施疲兵之計,當設法擺脫。就在此時,前路的木板爆開,跳出三名黑衣人;頭頂峭壁樹叢,另有四名黑衣人游繩而下。從棧道破洞跳出為首者,挽起劍花分五處進攻。劍招機心有餘而力不足,王世雄辨出,並非暗黑劍士常用的「遊虛劍法」,似是徽州休寧六陳門的「白嶽劍法」。其餘施襲者的門派亦非常繁雜,多是淮南、襄荊一帶門派,兼且他們黑衣底下另有雜色衫褲,不像暗黑劍士表裡俱是純黑。「他們屬哪一路人馬,因何假裝暗黑劍士加害於我?」
峭壁再跳下一人,服色棕灰,寬顴長臉,黑髭白鬚的年近五旬漢子。甫照面,這漢子便運勁拳掌交加撲打,氣力極大但雙臂柔軟如巨蟒,進能破山,退如浪捲。王世雄觀察了數招後,使出「雲揚手」之「氣運江山」把這漢子摔遠,跳出圈子立足石尖,抱拳道:「閣下可是維武盟揭五山掌使?」
一陣洋洋得意的長笑,又一漢子蹦出來,指著眾人道:「早說你們加起來,也扳不倒我師兄,相信了嗎?」說著,雙腳一蹬,弓身躍到王世雄背後,滿臉堆歡,恭維地道:「若非武功厲害,怎配得上『義守楚州第一人』的名號?」王世雄既窘又惱,強抑怒火,輕聲責道:「周伯通,你又來搗蛋。」石縫中再傳來一聲笑聲,走出一名年約三十五左右的漢子。他是「鍾離劍」孟漢光,熱衷抗金事務,但未參加任何組織,與王世雄相識十數年並非常支持他。孟漢光道:「仁兄,讓這群後起之秀有個磨練機會,也藉此舒展筋骨。」王世雄暗歎自己已作戰了三日三夜,迅速調節心情,再度抱拳向眾人道:「剛才王某多有得罪諸賢!」
大家移步到前方角亭聊天。揭五山向王世雄介紹,剛才棧道首攻者。一位儒雅和善,氣度雍容,廿餘歲的青年。「崇與務崇兄弟,乃徽商之後,傾盡家財支持抗金事業。為人富謀略、敢承擔,確是後起一輩的翹楚。現於盟中淮南西路效力。」王世雄聽素未謀面的揭五山這般說法,有點捉摸不透,只得點點頭,含糊應對了。其餘的脫掉了黑衣和面巾後,也過來簇擁自己,七嘴八舌地攀談,但內容均與今次「奪旨」無關。
王世雄不禁投了孟漢光一眼,孟漢光會意地擠進,道:「天色轉晚,不若大家先分工準備食宿,今晚再圍爐詳談?」當下崇與務領眾青年人出外安排。王世雄欲與揭五山、孟漢光磋談「奪旨」行動,惜揭五山推說自己掌的是淮南西路,此行純屬協助,還是留待到抵台州,找負責此事的兩浙東路掌使孫博物再議。
王世雄四處尋找,中途消失無蹤的周伯通,至叢旁溪邊,瞥眼背後有一高瘦身影,回頭望,見是贛蒼派的林本菊。「王大哥,你在找什麼?讓我來幫忙。」聽她柔聲地問,王世雄簡單應道:「找周伯通。」便繼續前行,規避孤男寡女之謗。林本菊若有所思道:「周伯通嗎……」王世雄不禁轉身,只聽她吃吃地笑道:「他很照顧後輩,為人風趣。」王世雄暗覺啼笑皆非,見她邊說邊靠近,續道:「他對我們提起你的英雄事蹟,我早敬仰『義守楚州第一人』威名,如今得見更教人心醉。」林本菊見他後退三步,語調轉得帶點驚慌,道:「聞說你被暗黑劍士沿途追殺,李煜文采風流,怎麼養了這群兇殘暴悍的魔人?」王世雄道:「環境能改變人的目標和手段,故『志堅從心誠』至重要。」林本菊垂低頭道:「李煜詞中,最喜歡那句『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王世雄常言「匈奴未滅,何以為家」,何況她這般越禮實惹心中厭,欲正色相斥之際,瞧見周伯通在遠處,露出半張擠眉弄眼的臉,滿腔抑忿,叱喝道:「周伯通,別走!」身子驀地拔高,飛奔追截。林本菊猛抬頭,神情錯愕,繼而嬌嗔大發。
躍進對岸峭壁叢林,周伯通東竄西逃終又消失影蹤,王世雄想到逮住他,或會更添煩亂,便乏勁再追,索性放鬆心情在此幽林散步。
天際像被一朵烏雲籠罩,四野格外深沉,王世雄卻很享受這刻寧靜,欲蓆地休憩,惜微聞聲響,察覺到遠方暗處有一瘦長身影,嘆那林本菊又來糾纏,嘲笑道:「『奴為出來難』,觀林娘子這行逕,此言非實。」說時遲那時快,那黑影倏地已劍刺身前。
此招名「葉底萼藏」,招下有招,招內有招,殺機緊扣,乃遊虛劍法的厲害殺著。王世雄曾吃過虧曉得厲害,覺比之前遇的更詭異多變、虛實莫測;使出苦思應對的「楚州新招」,邁前實退後,再伺機反手劍制敵。
那暗黑劍士急扭腰閃避,仍被王世雄的背胛擦過肩膊。
一縷淡淡髮香掠過鼻尖,王世雄神魂竟為之奪。
那暗黑劍士回眸,瞧他一臉輕佻,惱恨其狡計侮辱,肆口戲謔褻凟聖主詩詞,騰空狠下殺招「夜雨落花」,劍直刺如雨下,招橫點若瓣飄,彷彿羅網拋撒。
王世雄還以「四點劍法」之「一點不惑」,以無禦有,待敵力弱換招時截斷連貫,破其攻勢反擊其下盤至無處著地。
那暗黑劍士以劍尖代肢撐地,接連側身幾個筋斗,翻上樹椏單膝跪著。下弦月底,她的側影被晚風吹拂髮端、面紗和衣裳,在王世雄眼裡,疑是天上素娥被烏雲簇擁臨降,更堪怡殘菊猶有傲霜枝之意境。四目交投,王世雄身心剎那像被寒芒凝固了。
「魔女,休得傷害我師兄!」被孟漢光抽住背後衣領的周伯通,掙脫前奔,孟漢光亦拔劍跟隨。眼前黑影遽然消失,周伯通急退與孟漢光撞個滿懷,顫聲道:「真是魔啊!」孟漢光把他推開,掉頭跟王世雄道:「料她是『暗黑劍士』中厲害的角色,看來這趟金狗是傾力助秦賊。」見他毫無反應,回頭周伯通已不在,心裡不禁駭然:真的有魔?
王世雄腦裡、鼻腔還充斥著那份香氣,啞然失笑自己活了一把年紀,經歷那麼多事件,居然學毛躁小子們那份怦動。樹下打坐收歛情懷,想起孟漢光適才那句話,忖度:魔頭毛雅會否參與?憶及他為金主亮賣命,誘捕抗金義士、竭力殲滅抗金基地,殘害楚州義民、策反宋民與官府關係,切盼有朝能手刃此獠慰天上毅魄。
悶雷頻響,王世雄憂慮暴雨將至,身處峽谷窪地確甚危險,向孟漢光提出,他亦有同感,便乘夜赴天姥山躲避。
遠處溪水雖無日照時,潭潭呈現繽紛顏色,但在月映下,水面亦幻出色澤迥異的一個個光環。如今光環被雨點打碎,凌亂了的七彩斑斕,一條條黑影橫越當中。
前頭開路的崇與務高聲示警,道:「有埋伏!」惜已有兩名同伴中箭。王世雄發現崗上叢林,除了埋有弓箭手外,隱約照出那白皙發亮的面孔,疑是毛雅,怒吼一聲,縱身騰空撲殺,忽爾吹來一陣縈繞神魂的香氣,她來了!「抱歉了!」王世雄心裡暗叫一聲,無奈使出師門殺著「草頑劍法」。此劍法乃雲膏居士早年所創,風格雖同是寓攻於守,但後著攻勢較凌厲、剛烈,正是:「疾風知勁草,草頑疾風勁」。
但那暗黑劍士無意硬拚,劍迴繞、身飄旋,阻擋了他的攻勢,讓其餘七位同伴補上圍堵他後,便轉移到崇與務那邊。王世雄睹狀,心更急更憂,出招更狠更猛,轉眼便劍傷了兩名暗黑劍士,隨即崇與務那邊接連慘叫,料有三人被刺,忽想到莫非她要較量誰傷人多?怎可視人命為賭注?翻飛運劍旋展絕招「草亂風吹」,三名暗黑劍士的長劍被絞住後打掉了,王世雄一個「鷂子翻身」,趕到崇與務那邊,橫揮一招「草壓風低」迫退那暗黑劍士,瞥眼重傷倒地的林本菊,惱其兇殘,再施殺手「燃野燒風」擊之。
那暗黑劍士對以同樣先守後攻的「枯枝再發」,伺機反撲。
王世雄衝口說道:「妳就只有這般能耐?」分不清是要令其氣躁,還是怒憤而辱之,抑或其他。
那暗黑劍士劍眉微揚,招數變回銳利狠辣。二人拚命般搏鬥,不經不覺至一崖壁。其時雨勢驟暴,溪水急漲,峽谷為之劇震,他倆站立的岩石鬆脫飛墜。那暗黑劍士佇足不穩,王世雄伸手救援,被她誤作乘危偷襲而上刺一劍。王世雄中劍後仍不改其勢,抓住了她的手,惜為時已晚,雙雙墜入溪水。
「英!」隔岸那貌美姿英、肌膚白皙的青年驚叫一聲,欲跳落水裡搶救,被一名眼波水靈的暗黑劍士阻止,道:「師哥放心,她自當能脫險。」其時,聽到噗通一聲響,有人投入湍流中。原來是擔心王世雄安危的周伯通,趕來目睹師兄墜溪,毫不猶豫地救助。
被湍流捲進了一個岩洞,擱置於碎石淺灘上,王世雄按住胸口傷創,蹣跚地往洞內石旁走了數步,便感到脖頸貼上了一片冰涼。「我的能耐如何?」一把比劍鋒還冰冷的聲音。
一陣子,她聽不到求饒,連一句話也沒有,便道:「受死吧。」
王世雄閉上眼睛,忽然感到死在她的手裡也挺好;頸椎一陣痛,便昏厥了。王世雄恢復知覺時,感到傷口已被包紮,瞇縫中望過去,水邊火堆旁除掉面紗的她,額角、面頰閃爍點點水珠。突然,憶起童年聽聞的一個傳說:冰宮仙女為救誤闖,快要凍僵的凡夫,燃燒了火堆;最後那郎君活了,仙女卻溶掉化成灑向天涯的陣陣冷雨。
「休想再用輕薄言辭來侮辱我。」
聽她這麼一說,滿腔憐惜頓變了委屈,道:「娘子何出此……」細想初遇時說的那句話,明明是……忽爾明白了,道:「娘子高姓也是林?」瞧她的神態,便知八九不離十,道:「妳誤會了。」當下解釋事情原委。她聽完後,冷冷地道:「那,又怎麼樣?」王世雄登時語塞。
瞧他一臉窘態,感覺比在他身上刺十數個孔洞更暢快。他躺著閉嘴不語,她忍不住再開口,道:「別以為救了我便很了不起,假仁假義。」
王世雄異常難受,道:「怎樣才是真仁真義?」凝視她冰冷的臉龐不再言語,默默地像與火光對抗,憐惜之情又再起。或許因失血,抑或勞累,更或是暖意充斥心裡,視野逐漸模糊,竟酣睡了。不知過了多久,聽到一陣長短有序的哨音,王世雄曉得這是暗黑劍士通訊之用,張開眼睛見她背影漸遠,忙把她喚住,道:「娘子閨名可是林英?」
她沒有理睬,繼續前行數步才停下,道:「這一場算你勝了,下一場定必取你性命。記住!我叫林朝英。」說罷,輕巧地跳入水中。
那貌美青年正是毛雅,率領大隊人馬搜捕潰逃的維武盟。他背後那水靈眸子的名叫吳南詠,她清楚在他那懾人雙眼裡,關切的是林朝英的影蹤。忽想,溪水把英沖走也不錯,但聽到急流的咆哮,又難免為兒時友伴憂慮。游目掃視,吳南詠終發現林朝英,在對岸石堆緩步往前,即歡聲叫道:「在那邊!」
林朝英向毛雅拱手彎腰道:「失職了。」毛雅頷首揚手,示意她退下。她的眼神,沒有以往失敗後的不服氣、鬱結待抒,有的是迷惘與迴避。那宋豬對她幹了什麼?滿口假仁假義,唆使群眾於金境內佔地生事,還敢染指英!毛雅籌算如何速把他鏟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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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雅八月初三趕返隆州不變山巒,直往帶家李晚雪的府邸。
遊虛洞與三姓南唐遺臣結盟,實際是被三姓吞併了。三姓借其洞名與山巒各洞組「不變巒盟」,迫各洞奉其為盟主,從而控制了整個地區。三姓舊臣當年結誼以年歲長幼排行,後主舞姬李金錯雖居中,但其餘詹董二家瞻她為首,故李氏為真正掌控者。自吞併後,遊虛洞內形成了三個群體:原洞民、三姓家、非三姓家。非三姓家即跟隨三舊臣,逃亡至遼東的南唐遺民,他們表面順從三姓家,心裡卻怨恨共同歷盡艱辛,但成果與特權遭三姓組成的「相家團」所享。即使組團之時,李金錯讓非三姓推舉人選當大相家,自己退為第三相家,緩和情緒,但非三姓中人仍覺被操縱,彷彿洞中最低層。原洞民亦不忿雀巢鳩佔,圖謀驅逐。因此自李金錯起,李氏一直以威迫、利誘、分化、對外用兵,管治洞內和巒盟。
洞內孩童,自四歲起便需找尋和投靠「帶家」學習,這就是招攬、分化和打壓的手段之一。毛雅與吳南詠出身非三姓,竟能得李晚雪允為帶家,除了其父母背後籌謀外,本身的條件也屬頂尖。
毛雅來到主山巒附近,人稱「雪宮」的「清平將軍府」前。主巒中部有座「凝東府衙」,乃四大相家處事之所,但位列第三相家的李晚雪,多留府中辦事,洞內外要員均奔走其門,甚至兼盟主的遊虛洞主、其餘三相家、各洞主有事謀,許多時候亦需移步,漸流傳「入宮面聖」之戲言,暗諷李晚雪的跋扈。除此之外,還有:為穩固位置和奪權,禁錮骨肉,論她的冷酷無情;出賣巒盟中的年青子弟到金國,換取金主的支持,評她的唯利是圖。
門衛識得毛雅位置特殊,未敢截查反向他敬禮問安,任其進府行走。其實,莫說巒盟,以外地區的許多人物,均對他不凡儀容氣派,生慕生敬。
放眼園中有一婦人在揀選花卉。童年時的高佻苗條身影,隨歲月的積累難免變得略為粗壯,但更添祖母般的穩重和溫暖。「祝相家安寧舒泰。」毛雅低頭屈膝於青石砌上請安。三姓推崇重禮守法,一絲不苟。李晚雪擺手示意免禮,明白他歸來非等閒述職,更非賀節,應關於英月來異行。唉,心目中的一對璧人……方知祖母當年安排的用心,亦自愧重蹈了她的覆轍。毛雅道:「宋民聚眾滋事,楚州王世雄最令金主煩躁。」過去三四個月,一直費神懸陽洞主的舉動,李晚雪這刻才恍然,原來是那個「義守楚州第一人」,道:「進去,喝杯茶。」毛雅慣常地代為收拾花剪、被栽的花枝,隨她到亭台裡。
「接到情報,王匪受韓世忠臨終囑託,每逢八月廿六,必到平江府靈巖山,祭祀梁紅玉死忌。」李晚雪邊構思如何把花枝插進瓶子,邊聽取他稟報,道:「需調派何人協助?」
毛雅尚未開言,瞟眼林朝英登上台階,恐怕她匆匆而至,已非以往一樣單純歡迎自己返回山巒。林朝英向二人施禮後,道:「哥,在跟外婆商議對付抗金宋民?」李晚雪確信孫兒的料事能力不弱於己,然而「未知腹內意,且聽口中話」,身為雙依為命的外婆,免不了憂慮。毛雅複述一遍後,連隨道:「他像對暗黑劍士的武功頗為熟識,打算請詹舅舅相助,刀刃此匪。」毛雅口中的「詹舅舅」,就是第二相家詹存卯。
三姓結誼為一家,詹存卯與林朝英母親同輩,林朝英自幼稱他「詹舅舅」,李晚雪亦允毛雅跟隨。林朝英劍眉微揚,道:「不用,這個月來我反覆琢磨其招式,自信能取其首級。」毛雅冷笑道:「這是金主下的頭等要務,豈容再失!」林朝英瞪著他,堅決道:「我林朝英倘未能完成這項任務……」李晚雪即道:「該當回來,領我重罰。」
李晚雪親自下廚烹煮晚膳。飯桌上,左右一瞥,眼中仍是當年那雙童稚男女,縱然日間事務多忙多困擾,與二孩晚餐一頓,登時精神煥發。美好的時光與東西總難留……算吧,享受過也很幸福。晚膳中,毛雅感覺眼前人變得疏遠,因為早前的對話,還是那頭宋豬……為了將來美好,需徹底毀掉他。用餐完,林朝英便說回房休息,毛雅也告辭離去。
李晚雪捧著剛蒸熟的「綴芋桂清糕」,往林朝英的房間。這個孫兒偏嗜鹹,故甜糕裡放了蘸上醃蛋的芋絲。於塘邊的迴廊上,眺看到她在屋外空地練劍,心裡難禁既喜且憂,憶起女兒當年那份同樣的「興致勃勃」。
李晚雪放盤子於石桌面,道:「竭一竭吧。」天氣清涼,林朝英額角也沒有冒汗,但李晚雪仍舊抽出絹帕為她抹拭,道:「明早出發執行任務。」林朝英怔了一怔,忘了迴避外婆這幼稚行為,道:「待初八,吃過外婆的『老南瓜燒糯米飯』才出發,也來得及。」李晚雪即扳著臉,道:「該出手就出手,不准猶豫。」再抽出一本子交予林朝英。林朝英翻閱,暗吃一驚,道:「外婆,妳竟抄寫了始祖婆婆的『私傳札記』?」
李金錯與當時的遊虛洞主姜金勝,共組暗黑劍士,聲言獻出傾盡心血寫成的「武學訣要」作為基礎,卻另留一份「私傳札記」,稱乃一些未完整的技術,囑咐本家傳人琢磨以臻至善,實則均屬高深的武學,以防日後叛逆。
此札記莫說手抄備份,未經本姓相家許可翻閱,也會被治剜目死罪。內裡部分招數,外婆早已私底傳授,料她惟恐自己任務失敗,故借閱以增強力量,但豈忍添外婆麻煩?林朝英將本子退還。李晚雪沒有收回,反握住她的手,道:「這本來就屬於妳。途中務必抽空,好好鑽研末篇上,掌握和破解各類武功的要旨。」看見孫兒憂心的神情,倨傲地道:「世上再無難倒我的事,妳只管放心去辦。」林朝英臉上也露出同樣倨傲,站起轉身練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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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巖山西南麓下通義郡王墓,為韓世忠與其四位夫人,包括梁紅玉的合葬之穴。王世雄踏過神道至碑前焚香拜祭,追憶與韓帥相見相知相重的往事,愧對其遺書中的三託 ── 守楚州:今已岌岌可危、興北伐:朝堂主和欲振無從、祭紅顏:亦恐未得安寧……那份髮香,那靜如葉落的腳步……「能否拜祭完畢,另擇地動手,免騷擾英靈長眠之地?」林朝英現身,道:「不外是替趙姓皇帝賣命之徒。」王世雄凜然地道:「終生捍國衛民不懈的元帥,不值得尊崇?被敵人下毒暗算,腸子流出以汗巾裹好,繼續奮戰的女將,不值得欽佩?」林朝英兩番遭斥責,沒有動怒,反更感他的滿腔赤誠。
面對她的默默凝視,王世雄混身發燙忙背轉身。聽到她道:「梁紅玉舞姬出身,可有遺下運用舞蹈於武學的招數?」不明所以地搖頭答道:「只聽聞韓元帥提及,夫人擊鼓退敵,和他倆一些生活瑣事。」
林朝英道:「『擊鼓退金兵』已聽說過。嘿,要妻子在船樓上面擊鼓揮旗,自己則依指揮衝刺,可有憂心過她會承擔不到,甚至被金兀朮射殺?之後被她反參一本『失機縱敵』也活該!」王世雄何曾聽過這種論調,頓時啞言。林朝英好奇地問道:「他夫婦間有何瑣事?」王世雄便告之,梁紅玉遇害後,韓世忠忍痛摔壞了她遺下的洞簫,以絕思憶專注事業。林朝英不以為然道:「摔壞了她的洞簫,可免睹物思人,但連一絲懷念的機會也扼殺了,太自私!化思念為力量,不是更好嗎?」
瞧她振振有辭的模樣兒……
「還有另的嗎?」
聽她再問,王世雄說出,梁紅玉嫌韓世忠「鼾聲如虎」,逐他到軍營睡的故事和底蘊。林朝英道:「明明清楚妻子嘲笑他『鼾聲如虎』,無非怕自己夜半病發時要他照顧,影響休息,妨礙駐守楚州。怎忍聽從遷居軍營,掉下她獨對病榻?即使被攆走,他也應守候房門外,家門外。」忽聞王世雄的嘆息,才驀地醒覺自己說話太多了,平常一旬裡也沒有說這麼多。
王世雄勸慰道:「夫妻相處各有不同,莫說外人,就算親生兒女亦難言喻。」林朝英像被輸入了一股暖流,道:「我出生不久,父親便身故,五年後母親亦病歿,靠外婆撫養成人。」王世雄憐愛之情益甚,道:「抱歉了!」林朝英道:「其實也算不了甚麼,遊虛洞的孩子四歲起,便需離開父母,投靠相家學藝。夫婦成親後,每月相聚不得多於五天,以達專心執行任務。」王世雄忿然道:「如此斷絕人性,怪不得培養出一班冷酷無情之徒。妳也該想想應否一直為虎作倀?」林朝英冷笑道:「當年為趙光義,對南唐遺民趕盡殺絕那群人,就不算為虎作倀?」唉,算吧!該出手的時候了。「到南面五里外的山坡領死。」說罷,林朝英猶如一朵烏雲飄走了。
幼失怙恃,還被迫接受殘酷訓練和灌輸歪理,怪不得如此乖張、冷漠,勿論將來如何,也應阻止她繼續造孽。剛跨越林子,迎面又是一招「葉底萼藏」,王世雄續以退為進,林朝英早料此著,旋身劍削向他的左邊肩腰。王世雄亦預計她定有變陣,猛然右轉往後。因此,二人背撞了背、肩貼了肩。香肩偎依,王世雄從心底裡竄出了笑意。林朝英見此羞怒不已,速下連環殺著。
鬥了十招左右,林朝英覺他的怪招,確切中了遊虛洞劍法的弱點,但他沒有趁機進擊,反而含提點意圖。這與同門較技時拚個死活,更盡興又有所裨益。王世雄亦喜,得遇這對手交流。突然醒起,託孟漢光邀請了,維武盟淮南東西二路、兩浙東路的掌使、高層,快將來臨拜祭。打算藉機商談借調人力物資,舒緩楚州危困。倘若他們碰見了她,必生波折和與她衝突。王世雄一轉念,虛刺數劍再劃一圈,跳到遠處,垂劍抱拳道:「既然未分高低,今日就此作罷,四天後靈巖寺一線天再戰。告辭!」接著,疾步退出林子,躍下山坡。
林朝英佇足當場沒有追趕。你瞧不起我!以為我無法置你於死地?好哇,待我翻檢始祖婆婆的札記,看有何妙著下一場取你首級。
林朝英北往一線天,觀察環境,以備制決戰策略,務求一擊殺敵,完成任務。邊想邊行到了朗公寨,見日漸西斜便找個洞穴棲息,及潛心研練新招。先回憶一遍他使的招數,再摹擬旋展,然後試用本家武功拆解。心情興奮,徹夜練招後稍作休息,便拿出李金錯札記,思考末篇上「尋敵之隙,剋敵之弱」諸法。
推敲制伏他的一招一式間,那無禮輕薄的笑容,驀地腦海浮現;欲揮手怒摑,那張臉驟變義憤填膺,像斥自己做每件事都違背他的法度;忿然掉頭便走,他卻阻攔於洞口,瞪眼他步步迫近,一副登徒子的臭臉在噓寒問暖。啊!他竟揉搓我的手,我卻無還擊之力?他用力一扯,不由得跌進,那曾洗滌血污的胸膛,那份溫暖……素聞的「義守楚州第一人」,怎會做出這般劣行?夢乍醒,晨光射進洞內,又是另一個的早上。
林朝英出洞步至崖邊,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空氣,喜那一切只是個夢,卻又為這只是個夢而落寞。聞得馬蹄蹋蹋,俯視山道,那策騎者不就是王世雄嗎?林朝英驚怒下施展輕功追趕,馬速不疾,幾個起落便攔阻其去路。未待林朝英開口,王世雄便已苦笑道:「讓我做隻飽鬼吧。來,齊到前面鎮甸找家店子,痛快吃一頓。」見她瞪著自己,面帶猶豫,未知是否因心情鬱悶,竟向她挑釁道:「敢與我同坐一騎前往?」林朝英想過往執行任務時,也曾與男同門接觸親近,尤以毛雅為多,何懼之有?林朝英爽快應道:「好。」語音未落,就輕巧巧坐在王世雄的背後。王世雄精神為之一振,叱喝一聲驅馬前奔。
馳騁中,林朝英從後看王世雄,覺他的耳朵頗大,陽光照耀下,清楚看到周邊生長的小毛;又覺其膊寬,衣服質料好但已破舊。嗅到的汗臭愈來愈濃,臉頰感到「有毛粒在磨擦」,卻又覺好溫暖,就像昨夜夢中一樣……林朝英不經不覺中,環抱著王世雄的腰間,臉貼靠他背部酣睡了。
王世雄心神盪漾,雖早年訂親,被女家以其抗金而悔約,及後也接觸過不少女性,何解此刻心如鹿撞?王世雄攝住心神,策馬進了一個鄉鎮,於一家店前停下。片刻,愈想平靜呼吸卻愈急速,汗珠從額角滑下,忙低頭看有否弄污她的手,忖度:「如此纖纖小手,為何如此狠辣?」捨不得還是輕聲喚醒了她。
林朝英冷冷地下了馬,盯住王世雄拴住了馬匹,再環視四周,才隨他進店內。店主見林朝英一身緇衣,心裡惶恐,害怕得罪,強擠著笑上前招呼。王世雄開口,便點了當地名菜「松香炙鱖」,並吩咐道:「不要太甜,偏鹹多一點。」 林朝英心裡詫異,除了外婆,連毛雅也不曉自己的口味,想他不像事前知悉,刻意討好,遮莫大家的口味相同?店主道:「貴人嗜鹹,嘗嘗本店的鹽水鴨、彭城魚丸如何?」王世雄點頭贊同,道:「再來兩碗鹹肉菜飯。」飯菜端桌,形形色色的鹹香撲鼻,林朝英忍不住舉箸。
用餐期間,二人無語,林朝英感覺猶如在家,與外婆共膳。自幼受訓:飽不滿七分,林朝英停箸了。王世雄看她冷冷地盯住自己,牽動心裡愁絲,喟嘆道:「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行路難矣!
林朝英道:「我會專心一劍把你刺死。店後山岥上有一竹林,你到那裡領死吧。」
王世雄見她針對自己的「楚州新招」,研發破解之法,甚喜;無奈心中有事羈絆,實提不起勁切磋武學。鬥不夠十招,林朝英便停劍收手,問道:「你心裡有何糾結?雖知我是明殺並非暗算。」料他心中有糾結,也猜測他不願在店內公開,故引他至此才詢問。
失意逢知己,王世雄把約會維武盟商借人力物資,詎料耗了兩天,對方仍諸多推搪沒有落實,感到沮喪和憂慮楚州據地安危,一股腦兒向林朝英傾訴了。
林朝英明瞭了來龍去脈,寬慰之餘,暗責自己只管在聽卻無能為力。
王世雄胸懷舒暢,憶及當日墳前對話,理解她為何好奇別家夫妻的瑣事生活,但不解「運用舞蹈於武學」這句,逐問之。林朝英將札記末篇上,注有「隨曲四步」,玄祖婆婆與外婆均認為這些僅屬樂曲舞步,但自己卻認為這是輕功步法,故有感而發詢問。王世雄道:「相信自己的想法而努力吧。」林朝英信心倍增。
就在此時,飯店的廚房傳出有婦人驚叫道:「有鬼!鬼啊!」二人對望一眼,鬥快到那裡去。有一人衝出門外,林朝英見王世雄使出一招擒拿手,那人還以招數相同但方向相反的,掙脫了;連忙補上阻截,並揭開他的面具,認出是那周伯通。
「尹平致他們命我趕來,叫你儘速歸去。」周伯通率先說道。王世雄嚴肅地道:「你也不用戴著這個,驚擾民居!」周伯通陪笑臉道:「市集買了這個,很好玩的,一時忘了摘下來。」王世雄明知深究亦無用,言歸正傳道:「據地情況怎樣?」周伯通指著林朝英道:「毛雅派他們暗黑劍士潛入據地破壞、傷人,在外則命金兵進攻。」林朝英冷笑道:「好,反正我奉命把他幹掉,就隨你們到楚州,看看我們如何害人,你們如何救人。」暗覺這番話實在牽強,周伯通卻拍掌叫好,道:「好哇,該去看看,一起看看。」
王世雄懶得理睬,也不懂該怎樣處理,掉頭走了。尹平致既命周伯通催促,楚州據地定必危在旦夕,是故需日夜趕路。來到一破廟棲身歇息,周伯通對林朝英躍上橫樑睡覺,連呼有趣要仿效,在王世雄訓誡下,才乖乖與他蓆地而眠。
入睡不久,林朝英聽到微響,推想是周伯通搗蛋,隨即起坐,赫然是他坐在樑上,伸手抓自己雙腳,又羞又怒,不由分說便狠狠踢他一腿。旋身落地,醒覺又屬夢境一場。林朝英凝視熟睡中的王世雄,怨懟:「你別再來擾人清夢。」
趕赴楚州途中,二人盡抖平生所學所創,大大小小口論實戰頻仍,說是互相攻擊,倒不如算共同研習。終於,周伯通向林朝英問道:「妳何時才動手殺他?」
林朝英答道:「到了楚州,看過究竟,便即與他決戰。」
周伯通搖頭嘆氣道:「你劍法險狠,但仍不是他的對手,還是暗殺。」
林朝英倨傲地道:「說了明殺就是明殺。」
周伯通緊張地道:「難道就此鬥到變成了老公公老婆婆嗎?」接著扮起戲來續道:「『老匹夫,我又來找決鬥。』我師兄就答:『老虔婆別急,天氣變,妳的腰骨還在痠痛,多歇幾天吧。坐下,喝杯茶,待會兒去看母雞下了蛋沒有。』」
林朝英心想:「真的會變成這樣嗎?」
王世在難為情,斥責道:「師弟別胡鬧。」
周伯通嚷道:「那我就沒份兒玩了!」
林朝英問道:「你要玩什麼?」
周伯通認真地對她道:「你要在這十年內,把他殺掉;然後,我用十年報仇,把你殺掉;再然之後,你的徒子徒孫又花十年,把我殺掉。呵,這三十年便不愁寂寞了。」
王世雄急道:「妳別見怪,我師弟總愛瘋言瘋語。」
林朝英問道:「他也會為自己往後三十年打算,你呢?」王世雄道:「盼能驅逐金兵,復我大宋江山。縱暫難成事,也需迫金賊改簽另一份合理的和議,能讓宋民自由歸國,保障在金境過太平日子,和不得再起狼子野心侵境。」林朝英道:「你沒聽到他剛才說話嗎?尋常私怨也動輒互相尋仇滅絕,何況國與國戰爭。」王世雄欲發作駁斥,驟化一聲深深嘆息。林朝英見他志摧道屈的神色,內心也感一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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