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點多,琴行裏沒什麼人,俞寧不用招呼客人便拿起了掃把清理地面,而琛宇的舊同學兼好友,琴行老闆宋明則坐在前檯點算今日的開支和收入。兩人一邊工作,一邊閒聊,俞寧無意中提了琛宇異常煩燥的表現。宋明聽見後,輕輕一笑,放下手中的帳簿,走到櫥窗旁邊的鋼琴前,輕輕彈了一連串音符,並問:「俞事,琛宇今日彈的是不是這首曲子?」
俞寧點點頭,琛宇連日來都是在彈這首曲,他光聽前奏便能背出後面旋律了。
「嗯,就是它。」
「這是琛宇的參賽曲目。」
俞寧的手一頓,「參賽曲目?」
「對,他參加了今個星期天的第八屆亞洲鋼琴比賽。」
「他是因為壓力,所以感到焦燥?不過,彈鋼琴對他來說是得心應手的事啊。而且,盡管我對古典音樂不太了解,但也覺得他的琴聲充滿魅力,能令人着迷,以他的實力拿獎不難吧。」
宋明關好鍵盤蓋,邊將鋼琴上的紅布鋪好,邊道:「如果他聽見你的話,他得高興死了。」
俞寧別過頭,「這些話我才不會當面和他說!」
「哈哈⋯」宋明笑了兩聲,走回前檯,「他的壓力不在於拿不拿獎,對他而言金牌是沒意義的,他的壓力來自於他母親,世界上任何一個金牌都比不上他母親的一句認可。」
「母親的認可?」
宋明整理着着手頭的單據,「對,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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琛宇的母親,啊⋯不,是養母,周若荷,是世界頂尖的鋼琴演奏家。在她二十五歲前,所有關於她的新聞都是記載她惹人羨慕的才華,例如最年輕的國際音樂節表演者、史上唯一橫掃四大鋼琴國際賽金獎的參賽者以及天才鋼琴家等等。她的前半生光鮮亮麗,毫無失敗。
然而,二十五歲後,她的報道裏再沒有她引以為傲的才華,只有周若荷因車禍滑胎、車禍後遺症導致周若荷無法再彈琴、周若荷疑有情緒問題男方提出離婚、周若荷不滿男方離婚到其公司發瘋,這些從沒人想過會出現在她的人生裏的詞條。
驚豔全球的音樂才女淪為人人唾棄的瘋女人,周若荷的上半生與下半生反差太大了。她不能接受也不甘心,就在那時,她從孤兒院裏帶了琛宇回來,她要把琛宇訓練成跟她一樣的天才鋼琴家,她要她的名字再次出現在報道上,她要告訴世人她從未落魄,她還是當年的那個她,她要再次輝煌,而更重要的是,她要那個男人後悔,她要向他證明他當年的拋棄是錯的。
為此她用盡一切手法,鞭策琛宇。
同時,這種強烈的欲望扭曲了她的心靈。
宋明還記得琛宇說過,在他六歲的時候,因為身體還未發育,手掌不夠大,彈不了10度的音,於是周若荷就帶他去做手術,把手指間的連接肌剪開,使他的虎口能張更大,能橫跨10度。雖然這的確成為了他比別人優秀的地方,他能橫跨多個音階,能彈奏出複雜多變的樂曲,但是也造成了他手上那道醜陋的疤痕以及下雨天手疼的現象。那時,沒正規醫院願意辦理周若荷的無理要求,她便找了黑市裏的無牌醫院幫琛宇做。無牌醫院的器材以及藥物始終不及正規的好和專業,最終還是在琛宇手上落下了會伴隨一生的後遺症。
當時,俞寧聽見後,渾身一顫,太殘忍了!他難以想像一個剛剛對世界有認知的小孩,竟然要為了大人某些低俗欲望,割開原本美麗的雙手並烙下伴隨一生的病痛?實在太過份了!
俞寧又問:「他沒有反抗嗎?」
宋明搖頭,「你不懂,周若荷對於他而言是救命稻草,是生命的最後一線光。」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qtMX0Ibz1
琛宇從小就生活在孤兒院裏,看着身邊的同伴一個個離開,有了自己的家庭,他也渴望一個家。曾經他也被人接走過,不過那戶人家又把他送了回來,為了自己即將降臨的小孩。因此,當周若荷前往孤兒院挑小孩時,他拼命地表現,那怕他對鋼琴沒興趣,都表現得十分熱愛,他跟周若荷說:『我會努力的,不論你想要什麼,我都一定會做到。』因為他不想再被留下了。而周若荷也被他眼裏的拼勁吸引,收養了他。
然而,這個家的真的是琛宇想要的?
之後,如琛宇所說的,他的確十分勤奮,在他只有半個鋼琴高,想要坐在鋼琴櫈子上還要手腳并用地爬上去的時候,他就強迫自己每天練琴四小時,那怕手腕發疼,也不停下,只為得到周若荷的稱讚。有了周若荷的認可,琛宇就認為自己有價值,可以繼續留在這個家不用被趕走。可是,隨着他的年紀愈來愈大,周若荷開始不滿足於此,不論是全場的歡呼聲、判審的大力嘉許、連場的金獎,她都不滿意,她的欲望猶如無底黑洞般,她的要求只會更高、更多、更大,她要琛宇成為以前自己,不,是要比她更好。
起初,琛宇嘗試去滿足周若荷的要求,可是,天賦是有限的,不是人人都像周若荷一般那麼有音樂天分,琛宇就沒有。他只是個靠後天努力的普通人,就算他像蕭邦一般天天彈十多個小時鋼琴,也只是能把他從平凡人變成才華出眾的鋼琴家,離真正的天才還有一段很遠的距離。小時候的他還很天真,以為任何事都能靠努力達成,長大後就明白了,有些事再努力都是無補於事,譽如他在音樂上的天賦,以及,周若荷對他的要求。不管他多努力,周若荷都看不到,她從未認真審視過琛宇的付出,眼裏就只有自己的那些要求。
所以努力是沒用的。
一瞬間,琛宇失去了人生的目標,前路一片灰蒙蒙。
為了逃離周若荷的壓迫,在巨石的夾隙中喘口氣,琛宇放棄了茱莉亞音樂學院的碩士學位,跑到三好中學做老師。這是他第一次違抗周若荷的命令,周若荷當時氣得揚言要把他逐出家門,不過,傷痕累累的琛宇已管不了得那麼多,他已沒力氣再爭取任何人的認同,這個家他不想要了。
他只想休息一下,做回自己。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6jKRPn5L8
自從琛宇當了老師後,周若荷就沒聯絡他了,直至上個月,她重新聯絡琛宇,並告訴他今年的亞洲鋼琴比賽是他最後的機會,最後一次得到她認可的機會。因此這場比賽對琛宇來說非比尋常。
「這就是比賽場地嗎?」
俞寧看了眼手中的門票,又瞥了眼前方宏偉的建築物。
「對,就是這裏。」
聲音從背後響起,俞寧回頭看,是宋明。
宋明走到他身旁,手臂搭在他的肩膊上,道:「你還挺準時!」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74uMSmWhh
昨日,臨走的時候,宋明把入場卷交給他,並道:「後天的比賽你也來看吧。」
「後天?但後天不用上班嗎?」
「不用。後天不表演,我要去支持琛宇,你也一齊吧。何況,你還未見過琛宇在台上正式表演的樣子吧?在台上表演的他比平時的他,有魅力太多了!你要來嗎?」
神使鬼差下俞寧接過宋明的入場卷,並早早來到現場等候入場。
兩人入場後,便在工作人員的帶位下落座了。俞寧很少來這種正式的場合,心裏難免有些緊張與不安,他低頭整理襯衣的衣領以及手袖,扯直皺起來的地方。這件襯衫已是他最得體的衣服,是他之前當酒吧服務生時買下的制服,希望沒有人看出來吧。
隨着時間流逝,四周的座位開始被坐滿,偌大的演奏廳變得人山人海。俞寧隱約聽見大部分人都在討論一個叫Joesph的演奏家。
不知是誰呢?比琛宇更厲害嗎?
此時,宋明用手肘輕輕碰俞寧的手臂,俞寧側身問:「怎麼了?」
宋明得意地說:「你有聽見嗎?這裏大部分人都在討論琛宇,他們都是為琛宇而來。」
俞寧不解地歪頭,「有人提琛宇嗎?他們不是在說Joesph嗎?」
宋明擺了擺手,「哎呀,Joesph就是琛宇,Joesph Sum,琛宇的英文名。」
宋明又解釋,「縱使周若荷不滿意琛宇的表演,但他身上的戰績可是不虛的,幾個知名的國際比賽的金獎讓他在業內名聲鵲起,不少國內外的音樂經紀公司都想和他簽約,但他都一一拒絕了,堅持暫時退出音樂舞台。這是他退出後第一個舞台,不少人都特意來看。」
俞寧震驚得瞳孔曠張,原來琛宇那麼有名!
此時,一個神色慌張的工作人員往這邊走來,他邊急步穿過觀眾席間的狹窄走道,邊向旁邊的觀眾說:「不好意思。」最後,他停在宋明的旁邊,在他的耳邊說了一大串東西,隨後,宋明旋即站起來,並叫俞寧跟上。兩人跟着工作人員的步伐,來到後台。
瞧宋明的臉色不妥,還帶着一點憂慮,俞寧有種不詳的預感便問:「怎麼了?」
宋明壓低聲音,說:「我之前有來過這裏演出,所以場地的總經理和我尚算相熟。他知道琛宇是我的朋友。剛才,他派那個工作人員和我說琛宇想退賽。」
俞寧的腳步頓時停下,「什麼?琛宇要退賽?但這不是最後機會嗎?」
「對,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總經理叫我們去阻止琛宇,畢竟外面大部分觀眾都是衝着而他來,如果琛宇真的不出場,恐怕總經理他們也很難和觀眾交代。我們快走吧!」
宋明焦急地說。
兩人的步伐再次動起來,而且比上一次更快,他們一致朝向琛宇的休息室進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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