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好中學的音樂室和其他的沒什麼分別,一排排的檯櫈面向正前方印著五線譜的黑板,黑板左邊的角落被各式各樣的樂器佔據,有吉他、貝斯、圓號和大提琴等等。而黑板右邊則有一個離地幾吋的木色小高台,上面放着一座三角鋼琴,而俞寧和琛宇則坐在高台的梯級上,促膝詳談。
俞寧倦起身體,把頭埋進臂彎與膝蓋之間,整理着腦海中混亂的思緒,組織着接下來要說的話,他沉默半晌才重新抬頭,吸了口氣,緩緩張嘴道:「這件事我沒和其他人提過,也不知該怎麼說,所以你之後聽起上來可能會覺得有點亂。」
俞寧又舔了舔唇,鼓足勇氣,如連炮珠般快速說了一串句子,「簡單地說,我爸我在小時候就過身了,以前,我媽為了養活我接客賺錢。那天在酒吧裏和我打架的黑社會大佬,杜成,是我媽的舊客。」
有些事一旦開始了便會發現沒想像中難,對俞寧也一樣,開了口就發現沒有想像中的難表達,他又繼續說:「當時杜成說了一些極具攻擊性、污穢不堪的話來羞辱我和我媽,我連複述也不想再複述了,從我嘴裏說出來就是髒了我嘴巴!我怎麼能忍!我根本就忍不住,於是便造成那時的結果。」
俞寧一口氣地輸出,這對琛宇來說訊息量太多了,他先挑重點來問:「你說的接客是?我怕我想多誤會了。」
「你沒想錯也沒想多,接客就是那種接客,把人帶回家,然後就回房脫衣服⋯⋯」
「停!停!停!」琛宇不讓他說下去,再說就十八禁了。
「你那麼清楚?所以你從小就看着?」
俞寧點點頭,「小時候,每天放學回家時,母親的房門都是關上的,不關的時候就有男人從房間裏出來。小學的時候我還不懂,但長大一點點,初中的時候,有了生理教育課就懂了。」
此時,一縷陽光穿過米白色窗簾,落到俞寧皙白的皮膚以及瘦小肩膊上,顯得他的身影更為單薄,這是琛宇第一次覺得,平時吵吵鬧鬧、不守規矩、屈強如牛的俞寧也有脆弱的一面。
琛宇的手臂攬過俞寧的肩膊,想搭上他的膊頭,俞寧卻避開了,冷冷地說:「我不用你的同情。」
琛宇再次伸手,在他避開之前,搭上他的肩膊,這次他的動作比上次強硬,俞寧掙脫不了。「你要懂得分清楚,這是老師對學生的關懷,而不是同情。」
「真的?」俞寧上下審視他的神情,觀察他說的話是否屬實。
「真的,我為什麼要同情你?你四肢健全,三餐溫飽,還有免費教育。我要同情都先同情那些非洲兒童吧!」瞧俞寧的表情放鬆不少,他又問:「你剛才說"以前"是什麼意思?伯母現在沒做了?」
「對,她現在沒做了。」
「所以你要靠你在酒吧工作,養活家庭?」
俞寧搖頭。
「那是為什麼?」
天邊的巨大浮雲隨風而來,吞噬並掩蓋太陽的身影,奪去照亮着音樂室的日光。依賴着日光照明,沒開燈的音樂室倏然地暗下來,兩人彷彿身處於陰暗的小角落中,看不見光。
俞寧臉上的光線也被偷走了,他臉色瞬然暗下來。正當琛宇準備站起來,去開燈時,俞寧的聲音挽留了他的腳步,使他腳下的行動瞬停。
「她患上了愛滋。」
轟隆,一道白光滑過天際,窗外的白光併發進來,將琛宇驚訝的臉孔照得慘白。
驟眼看以為它只是舊普通的白雲,細看卻發現它是能引發早天雷的烏雲。
琛宇咽了口水,又問:「知道是誰傳染的嗎?」
俞寧抬眸,「沒人知道,連我媽都不知道。太多人了,真的太多了。」
「那現在伯母還好嗎?」
「嗯,她的情況挺穩定,每月都有服醫生開的藥。然後,她偶然也有到樓下便利店做兼職。」
「所以你如此努力打工為了替母親賺藥費?」
俞寧又搖頭,「不是的,我那麼努力不是為了母親。而是為了自己。」
「我想填補心中的自責和罪惡感。」
「哇啦!」外面突然下起傾盤大雨。
果然是,旱天雷後必有雨。
「什麼意思?」
俞寧撐着膝蓋從階梯上站起來,「我跟你說過我在初中時便明白了我媽的工作,但是,那時候的我從沒想過阻止。那怕我知道我媽在被人虐待,我也裝作聽不見!因為那時候的我,只想着自己!想着那部毫無價值的遊戲機!」
琛宇瞇起眼尾,「遊戲機?什麼意思?」
「那年我中二,我回到家後,母親的門一如既往地緊閉着,我也沒有特別留意便回房做功課了,可是沒多久我就聽見母親的尖叫聲,我走到客廳後,那些從母親房間傳出的慘叫聲和痛呼聲,變得更加清楚,更加刺耳,如同銀針般插在我的心臟上,而且當中還混合着男人的咒罵聲。我到現在都忘不掉那個男人說的話,他說:『你這個死殘人出得來接客,收得我錢!還在這裏扮矜持,說不要?!給我跪好!你再反抗別怪我下次出手更重!』之後,房間裏繼續傳來那些痛苦的尖叫聲。我明明清楚我媽在發生什麼事,我卻沒有阻止。我閉上耳朵,關上房門,戴上耳機,裝作什麼都發生!你知道為什麼嗎?」
琛宇搖頭。
「因為我在想着我的遊戲機!」俞寧用盡全身力氣嘶吼。
「那部當時風靡全城,基本上每個青少年手上都有,我同桌有,我身邊的朋友都有,除了我沒有。我知道每次我媽服待完那些男人,他們都會給錢我媽。所以我想,我想只要我媽忍受一會,捱一點痛楚,好好服侍那個男人,那她就會有錢給我買遊戲機。我是不是很自私?我是不是豬狗不如?而最可笑的是那部遊戲機居然只是流行了半個月!半個月後,再沒人提它,大家都把它放在櫃裏積塵,只我有還玩着,一直玩着,因為我知道它的意義。現在想起來,我都想給自己一巴掌!」
話落,俞寧抬起手就想往自己臉上打,琛宇及時拉着了他的手,沒讓他揮下。淚水在俞寧眼眶打轉,在黑暗中閃閃發光,俞寧沒有甩開他的手,就著這個姿勢繼續說:「後來,沒多久我媽被就驗出患上了愛滋,你說這是不是神對我的懲罰?」
晶瑩剔透的淚珠滑下,在俞寧的臉上留下一道濕痕,琛宇看着俞寧微紅的眼眶,載滿悲傷的眼楮,心裏忽然一抽,道:「這不是你的錯,根本與你無關。」
俞寧揮開琛宇的手,「怎麼無關了?如果我有阻止她,也許她就不會中招了。」
「像你之前說的,你根本不知是誰傳染給她,你怎麼阻止?你怎麼知道那個男人是不是帶菌者?」
「從小到大,我媽很疼我,我說的話她一定聽,我想要的東西她一定買,若果我叫她不要做這一行,她一定會聽的!不過,我從沒有說過,因為我想要錢,想吃好東西,想穿好衣服,想過上好生活!我想像電視上那些富家少爺一樣!所以,我沒有反對,我默許了!我是最大的得益者,我用我媽的健康換了我的好生活!」
「我辛苦賺錢買錢,不是因為孝順,不是為了我媽,是為了我自己。我想讓自己好過點。」
音樂室裏陷入了寂靜,外面嘈吵的雨聲將兩人激動的呼吸聲蓋着。
俞寧調整好狀態後,把眼淚擦走,抬頭瞟了眼時鐘,五點四十五分,看來要直接趕去酒吧了。俞寧走向門口,經過琛宇時,被他拉着了,俞寧用帶着濃濃鼻音的聲線,道:「放手,我已經把事情都說清了。」
「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繼續讓你這樣下去,你放心,有我在。」
琛宇鬆開手,走到開關前,把燈打開,音樂室一下子被白光充斥着,剛才的黑暗不剩半點。隨後,琛宇撿起俞寧掉在一旁的書包,走到門前,解開門鎖,拉開趟門,道:「走吧,看你的樣子也不像有帶雨傘,坐我車吧,我送你回家。」
「我都說了我要工作!」俞寧暴躁地說。
「我知道,你要工作,你要賺錢,我不要攔你,不過,我有一份更好的工作推介給你,保證不比你現在的工資低,而且安全性也高很多。所以呢,你今日就回家好好休息吧,明天準時四點來這,等我的好消息。」
琛宇輕輕拍俞寧的背部,「好。我們走吧。」
不知是琛宇溫柔的聲線,還是他手心溫度,俞寧感到莫名其妙的安心,更使他鬼差神使地聽從了琛宇的話,跟着他走了。當他回家後,才驚覺琛宇說的話根本毫沒根據,可能是為了阻止他去酒吧,而胡編的借口。則使如此,俞寧居然覺得不錯,這種完全信任他人,將身心托負給一人,被人牽着鼻子走的感覺,也沒想像中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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