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般的夕陽下,做工精緻的伊蘇利德金飾隨著浪潮之子們即興的舞步而熠熠生輝,少年少女們曬成了古銅色的肌膚灑盡了汗水,但篝火卻反而燃燒得更加盛烈。
尚未入夜,卻已能預見徹夜的狂歡,在這極西之地的小港邊似乎沒有夜晚的概念,而與整片天空比較相形見絀的微小篝火,正狂妄地驅趕著夜幕。
或許是出於好奇,但主宰著夜晚與死亡的神祇並沒有伸手行使他的權能,將那不應出現在寂靜之中的嘈雜給抹去──那怕這群人正用著完全不恰當的方式在讚頌祂的名,黑夜依舊退避到了遠處,就只是遠遠地觀望,和少年一樣。
少年的嘴角隱隱抽動。
「很奇怪嗎?」
在篝火的邊緣,接近火光與夜晚的接壤處,流蘇般的金飾鍊垂落在少年的胸前。他獨自窩在一角,朝著不遠處發問,而少年所發出的疑問吸引了少女,將她從盛烈燃燒的火光間引向黑暗。
「什麼很奇怪?」
「感受不到快樂……」
少年發出疑問,而少女只是輕晃著,在少年的影子邊踏著輕盈的舞步,猶如風、猶如海,猶如那激起了沙粒,卻又轉瞬間將它抹平的浪潮,來回於火光及夜幕間穿梭,像是她擺盪的思緒。
「那你至少可以試著笑笑?」
少年微笑,但那個笑容看起來十分慘澹。
「我辦不到。」
「為什麼呢?」
面對緊追而來的提問,少年停頓,思考了好一會才說:「因為……就是辦不到?我不知道,我應該要笑嗎?」
「什麼啊?你是北方的驢子嗎?」少女笑道。
「我只是覺得我不應該笑而已。」少年說:「我們有一個好朋友剛死了。」
「所以呢?你是第一次參加葬禮?」
「不是,但我從沒感覺這麼奇怪……」少年望向了篝火的方向,徬徨的雙目隨舞動的火光而閃動,「對這些慶祝、這些舞蹈、這些傳統──我不知道,我從前也覺得很正常,開懷地大笑、跳舞、喝酒,但換成我最好的朋友時,那些疑問就忽然就湧上來了。」
「哈,搞什麼啊?你不會是在忌妒里戈吧?」少女雖然戲謔地一笑,但那股輕挑也隨即收住,讓她的語調聽上去仍參著些許溫柔,「不過換句話說,他也不再被你擁有了,他終於能像大海那般的自由,人生當如此,這難道不值得慶祝?」
「唔。」少年將雙臂環起,弓起雙腿,把臉埋到了膝蓋裡頭,咕噥著:「但他也是妳的──」
「所以?我就不該為他高興?」少女大笑,此時靠近篝火的方向也爆出了一陣歡快的笑聲,讚頌著某人的歡呼聲隨著篝火裊裊上升的黑煙直上雲霄,消散在海濱的天際,「你不會因為你在乎的人擁有了美好的事物就討厭他吧?不是所有人都能活得像浪潮那般精彩──可是說不忌妒就有點太虛偽了。」
「我不是忌妒。」
「那是討厭囉?」
「不,我只是──」少年的話梗塞在喉頭,「不,我就是沒辦法。」
「是嗎?」少女停下舞步,抱胸佇立,懸在額邊的金飾隨傾向一側的腦袋而垂落至肩側上,「快樂不是很自然的嗎?」
「那或許是因為這是不自然的事情……」
「怎麼不自然了?」
少年一愣,啞口無言,但倒不是他不知道怎麼回答,而是他知道少女會怎麼回應。
少女再次提起腳步,但那並非舞蹈,就只是緩慢走著,緩慢得讓少年能清楚地看見沙粒從少女繫著金圈的腳跟上落下,在沙上拖出淺淺的窟窿。
「你真的是伊蘇利德人嗎?比起浪潮之子,你更像是北方的蠻──不,是東方的石猴子。」
「猴子?」
「一種長得很像北方男人的生物,毛很多,但是個頭小了一些──」少女止聲,深長地一嘆,披掛在身上金飾練也停止了鳴響,「我想要你開心,里戈也是,今天是個必須開心的日子,你知道為什麼。」
「那妳開心嗎?」
「我?」少女一愣,胸前的墜鍊一晃,落入深谷之間。
「妳也不知道,對吧?」少年低頭望著雙足之間的縫隙,沙粒間隱約閃動著火光,「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說是開心卻又鬱悶了點,但說悲傷卻又沒那麼沉重──」
「你知道嗎?你說的我都聽不懂,我只知道我為里戈感到開心,這樣就夠了,其他人也是一樣,我覺得你也該一樣。」少女故作嚴肅地板起了臉來,雙手叉腰,提起了下巴,說:「快漲潮了,你來嗎?」
少年點頭起身,隨著少女踏入躍動的火光之中。層層黑影自少年臉上掠過,但少年的目光未從因此游移。
少年穿過了人群,來到了溝火邊。火光映照在另一位少年的臉上,少年認識他,也知道他的名字,但這樣子的里戈卻令少年感到陌生。
從不安分的他,四肢被整齊地擺在身側,不經修飾的瀏海垂落在臉上,隨著海風的吹撫而撥弄鼻頭,彷彿被他已然不會再呼出的的鼻息所吹動。里戈的肩上披著一張魚網,繩索收成了一卷掛在腰間,魚槍靜靜地躺在身側,一塊羅盤在他的結實的胸膛上歇著,指針停向北方,和他的鯊魚牙項鍊放在一塊,嘴中銜著一小片金箔,眼皮上則是由金漆畫著一對圓睜的眼睛。
「今天他就是這樣出海的。」少女說,搭著少年的肩膀湊了過去,在少年的耳際呼出一口濕潤的氣息,隱約帶著香料的氣味。
「帶著這樣的妝出門?」少年莞爾一笑,說:「看起來很像里戈式的玩笑。」
「是。」少女微笑,從少年身旁退了開來,「這是他幽默的小玩笑──只不過今天成真了。」
少女離開了少年身邊,加入了舞動的人群間,然而少年沒有回頭,就只是注視著里戈闔上的雙眼,直到人煙散去,直到少女離去,直到浪潮淹過他的腳踝,淹過了溝火白色的灰燼,淹過了里戈的胸口,少年才眨了眨眼。
浪潮一湧,衝過了里戈的臉龐,將他嘴中的金箔沖落,頭髮打散,眼皮上的漆樣淡了一些,靜置在胸前的羅盤則是被浪潮拍落到沙灘上。
潮水褪去,掏空了羅盤底下的沙子,讓羅盤陷入了沙中。少年彎腰拾起了羅盤,望向跳動的指針,心思卻緊繫在胸口的一片沉鬱上頭。
少年伸手,將羅盤緊壓在胸前,心臟像是要衝碎胸骨般地砰跳著,他不得不這樣做才能避免自己昏厥。望著里戈的臉,少年終於喘不過氣,癱軟的跌倒在浪潮間。
如果是里戈的話,他會怎樣應對這幾乎要撕裂胸口的感覺?想必他一定能很輕鬆地對待吧?就像他總是開朗地應付一切的挑戰,像是個真正的伊蘇利德,這樣的里戈身上一定有著一切的解答。
浪潮撫過,僅是輕輕一推便將少年沖倒,少年伴在里戈的身旁,壓抑地蜷縮著四肢,將羅盤緊摟在胸前瑟瑟顫抖,任由海潮沖過他熱辣的眼角。
但里戈已經不能回答了。
-.-.-
「你要離開了?」
「是啊。」少年背起了網子與船帆的繩索,將魚槍提在腰間,「為什麼妳看起來這麼驚訝?伊蘇利德不就是應該去浪潮中犯險嗎?」
「但你要去的不是大海,而是相反的方向。」少女說。
「那又怎樣了?」
少女瞅了少年的胸口一眼,打量了一陣,才說:「你還──帶著羅盤。那是里戈的嗎?」
少年點頭微笑,別過頭去,望著太陽升起的方向前行。
少女悻悻一笑,望向少年的背影,一些朦朧的影子逐漸與他重疊。
「願浪潮指引你,里戈。」
-.-.-
與其說伊蘇利德人放蕩,倒不如說是對身邊的一切都鮮少有所執著,正如我們在與群山搏鬥時學會看淡死亡,伊蘇利德人透過與凶險的海洋博鬥領悟了相似的道理。
從某種角度來看,伊蘇利德人可是我們北方人最為親近的兄弟,所以在北伐期間,傾聽了國王信念的伊蘇利德人和北方人可以說是一拍即合,傾全族之力在短短的一周內就幫助國王的軍隊從西側越過龍族沿著芮恩山脈展開的封鎖線,接著前仆後繼地投入最為慘烈的戰役當中。
從來沒有什麼能沖淡浪潮之子們想要讚頌一切的熱情──那怕是最沉重的死亡,即便在戰爭的浪潮中他們都是最閃耀的一群人。生當如浪潮般精彩,死當如水花般濺散。這是浪潮之子的哲學,也是伊蘇利德人的哲學,更是所有日出之地的子民們生活的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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