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記事》 - 《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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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閉上眼。」

　　「我怎麼會捨得閉上眼呢？」他笑著說，但在那笑容之下有股無力的哀怨。

　　他輕撫著在風中捲起的長焰，以及那股溫熱的嘆息。他凝視著那對如紅寶石般璀璨的雙瞳，一面頑皮地蹭著她的鼻頭。

　　「閉上眼。」她說道，眼神中透露出的那股意志則是更為堅定了。

　　他聳了聳肩，將身體交給了白色的草皮。他沐浴著帶有薄雪草香氣的冷冽北風，以及她髮絲間那股總是能撫平他心中不安的氣味。

　　「深呼吸，想著我。」她在他的額頭印上了一個濕潤的唇印：「我就在你身邊。」

－．－．－

　　「喂，你在發呆嗎？戰士？」

　　他從回憶中倏地醒來，但額上那股濕潤的觸感仍記憶猶新。

　　「怎麼？第一次殺人嗎？」那個壯碩得像座小山一樣的大漢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還一邊吸允著嘴角因乾裂所流出的鮮血。

　　他搖搖頭，揉著有點吃痛的肩膀，不予置評地微微一笑。

　　「你很快就會習慣的，這是他們活該。」壯漢啐了口口水到他們花了整整一個晚上挖出的小兵坑內。

　　「新兵不會懂的啦，巨拳隊長。」一名站在坑邊上的瘦高男子遮了遮眼，將視線隨風放向了遠方：「自甘墮落的傢伙們，光是這樣我就有一千個理由可以殺掉他們。」

　　「可不是嗎？隼眼。哈哈，我加入反抗軍就是要給這些背叛人類的傢伙一點顏色瞧瞧，而且發現我還挺有天賦的──在教訓人這方面上。」

　　「你呢？菜鳥？」

　　「我嗎？」

　　「不然叫誰呢？」隊長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他指著在坑的另一頭，一語不發，正翻弄著匕首的小孩：「就連他都已經加入我們兩年多了，你認為誰會是新人呢？說說看吧，你加入反抗軍是為了什麼？」

　　他愣了愣，伸出手去探了一下額頭。

　　「我、我啊……我想讓世界……變得更好……」

　　「哈哈！看來我們的隊伍裡頭有個偉大的傢伙啊，多學著點啊，隼眼，別整天想著吃的卻還是這麼瘦。」

　　「我同意，他很沒用。」

　　「什……」

　　「唷，居然連小鬼都說話了啊。嘛，算了。」隊長把身體埋進了坑中伸了伸懶腰說：「你知道嗎？在我們家鄉，如果你想當英雄的話，沒有戰利品可是不行的喔。」他一邊說著一邊晃了晃手指。

　　「我沒有想要當英……」

　　「你知道我也不是真的是那個意思的，對吧？不過要是我能拿到一個龍族軍官的戰爭勳章，那倒也是不錯啦。」巨拳吸了吸他的嘴角……他到現在才發現其實是他的牙齦在流血。

　　「也許他會說，他要帶回家鄉去的是『和平』呢？是不是啊？老大？哈哈哈！」

　　那名叫隼眼的哨兵立刻捧起了肚子大笑了出來，但他的笑聲突然一啞，忽地就往地上一撲。他併指壓在了唇上，細聲對在坑裡頭的眾人說：「噓，安靜，有車隊來了。」

　　原本嘻笑的氣氛瞬間乘著強勁的北風一起被吹落了山丘，取而代之的，是濃重的肅殺之氣。他探頭望了望遠方那個小點，不知道這股充滿腥血的氣息，會不會被遠在山腳下的他們給嗅到呢？

　　「紅、橘、藍、灰、紫、黑、白……是七色旗！是帝國的補給車隊！大夥，我們這次走運了！」

　　「別咬手指，髒死了，你還記得你上次拉肚子的那股屎味嗎？」

　　「但、但是，只要想到終於能吃上一頓好的，我就忍、忍不住──」

　　「就說別咬了。」巨拳隊長用他名副其實的『巨拳』去猛扣了一下隼眼的腦袋，這讓隼眼污黃的尖牙在他的食指上刮下了一小塊皮。「想想車上那些火腿和爽口的生菜吧，咬著你那又髒又臭的手指多可憐了你的舌頭？」

　　「是啊是啊，隊長說的是啊。」隼眼興奮地搓著那沾著口水和泥土的枯瘦指頭，看起來活像是一串樹枝在打架一樣：「想想那些鮮美的羊肉在鐵板上滋滋作響的聲音，還有酥脆的烤薄餅，也許我們還會有些蛋黃醬，然後夾著清爽脆口的……」

　　「安靜！」

　　隼眼立刻將整隻手塞進了嘴裡頭咬著，但還是難掩著他興奮急促的呼吸，就像得了氣喘症的病人一樣。相較之下，巨拳隊長的呼吸聲則是會令人感到安心的平穩沉著，是個可以讓人放心的靠山。

　　隊長他小心地抽出了腰上飽經風霜的砍刀和火槍，以槍刀做為信物，虔誠地禱念著。

　　「北風會引領我們。」

　　「灰燼會指引我們。」

　　「讓敵人的鮮血為我們闢路。」

　　「願那永不止息的風暴庇佑我們。」他沉聲語道：「為了自由。」

－．－．－

　　只有他的長劍仍是那灰暗的金屬色，隼眼、巨拳，甚至連那個看起來才十二歲的小鬼頭的短匕上，都被腥紅的鮮血給鍍上了一層薄膜。

　　「喂，新來的。」

　　隼眼一邊露出了猥瑣難看的笑容，一邊將一團掙扎著的東西給扔了過來──是一個5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sbVEYCr6O
人。

　　「菜鳥，你能聽見嗎？你的劍正在哭啊，哭得像個女娃娃似的。」他露出了那排血黃的牙齒：「那是把好劍，甚至以後可能會成為一把有名的劍，但身為主人的你得先跨出第一步，你懂我的意思嗎。」他伸出了舌頭在唇上舔了一圈，用拇指割了割喉頭。

　　巨拳隊長將那龐大的身軀擠了過來，他用力邁開他那如城柱般粗的大腿猛踢了一腳。那絕對是毫不留情的一腳，但那人只是緊緊地捉著自己的厚毛帽，甚至連哼都沒哼一聲，只是不停地承受著那一下下無情的踢擊，滿地打滾著。

　　「這是你的份。」他將手中那面破爛的七色旗捲了捲，戳著痛苦地在地上打顫著的那團衣物。

　　他怔怔地透過長劍薄得透光的刃緣，望著那仍掙扎著不放棄求生希望的傢伙。劍身上頭以古語刻著的一串祝福語正隱隱反射著光芒。

　　「別發呆，他要跑掉了。」

　　他回過神才發現那個人已經一跛一跛地爬了起來，奮力地奔向一旁的針樹林間。

　　隼眼、巨拳和小男孩不約而同地靠向了同一。，此時的他，就像是個被排擠的小男孩般，倉皇失措的握著手中那柄閃閃發亮的雕花長劍──它有個美麗的名子。

　　「快去吧，去追回你的戰利品。」巨拳用力地推了一下他，冷眼俯視著。隼眼也嘻笑著，露出了那副幾乎遠遠就能聞到腐臭味道的難看笑容，就連平時總是不苟言笑的小男孩，也難得的露出了一絲陰沉戲謔的笑意。

　　他只好拔腿狂奔。

　　「去追回你的戰利品吧。」

－．－．－

　　一雙樸素的破皮靴翻飛著，像是跳起了絕美自然的森林之舞一樣，而它正沿著那粗重跌撞的足跡追去，追逐著那雙上頭雕有龍紋的雕花長靴。

　　草叢不斷地在他腳底下飛掠，樹林一片片地被他甩落在後頭。他並不孱弱，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健美，但要評斷一個人是不是好的戰士，並不是光看體格而已。

　　「站住！」

　　森林，這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地方了。他一個翻身，便直接從那人的頂上飛掠而過，但以往能夠優雅自在地在森林裡頭完成這趟飛行的他，現在落地時卻是顯得有些狼狽難堪。

　　頑皮的北風為了懲罰這個連正眼也不瞧他一下的傢伙，所以早就偷偷地將他死命摀著的的厚毛帽給掀了開來。面對著直指他眉心的劍尖，他的雙腿懦弱無力的一跪，但在象徵著能夠窺見一個人靈魂所在的雙瞳之中，卻看不見他雙腿的那股軟弱。

　　他不甘地瞪著，那對血紅雙瞳所投射出的，是深沉至極的不甘；但他心中也已對自己即將迎接的命運坦然於胸。他不抵不抗，只是讓晨露浸濕了雙膝，好好地藉著最後一眼，將世界給印入腦海中，便緊閉著雙眼，迎接著那提早到來的一霎那。

－．－．－

　　他無力地拖著劍，劍尖上鮮紅的血液拖成了一條紅色的絲帶，用不著什麼精明的獵手，就算是個孩子也能很輕易地追蹤到他。

　　他疲倦地對著已經打碎了篷車，在路邊升起火來做早飯的三人微笑了一下，但他並不是真的想笑。

　　巨拳隊長的手上抓著一隻熟透了的雞腿，一把塞進了他懷裡。

　　「歡迎，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們的兄弟了。」他大大地笑了開來，並灌下了一杯濃濁的黑麥酒。

－．－．－

　　一路上，他都沒有抬起頭來。他不禁捫心自問，這樣做到底是對還是不對？

　　「你幹得很不賴啊。」隼眼一邊啃著那條火腿，一邊嘖嘖作響地說著：「那肯定是我見過最紅的血液了，它活像是雙子戰神授予你的符文劍一樣，你聽過這個傳說嗎？」

　　「飲血的劍，對吧？」

　　「啊哈，真不愧是隊長。」

　　「這可是每個立志要成為一位偉大戰士的孩子都聽過的床邊故事好嗎？喔，我記性還真差，你只是立志想成為一位偉大的吃貨──」

　　「那、那確實也不賴啊。」

　　「呿，從你口中講出來根本就像是侮辱了這偉大的故事。」巨拳一邊踹開了一顆礙路的小石子一邊說著：「握有血之劍的人能成為最偉大的戰士，給世界帶來和平與安定，每個戰士心中都是這麼嚮往著的啊。」

　　「我們就是為了創造和平與安定，以及一個屬於人類的公正社會才在這裡拼命的，不是嗎？烏斯帝瑟的陽光也會看照著我們，對吧？屬於人類的。」

　　「少來。」巨拳隊長放聲大笑。

－．－．－

　　他一夜難眠，這件事情困擾了他一整天，讓他在林間行軍時不乏發生摔入坑中，或是撞到樹幹這類事情。這對他來說是很虛幻的一件事情，他可是從小就在森林裡頭生活著，但渾身上下的那股痠痛卻很真實，這是他難以入眠的其中一個理由；但最主要的，還是那個幾乎就要奪走他意志的問題──他這樣做到底是對的嗎？

　　自告奮勇負責守夜的他，舉起了那把未曾染上過一抹鮮血的長劍──至少在今天早上之前是如此。

　　上頭以古語刻著的祝福語，正隱隱反射著有點鮮紅的火光。

　　他是個戰士，在成為戰士之前他是一位獵手，而且絕對稱得上是厲害的一位獵手，現在他只是換了一種獵物不是嗎？他依然在狩獵著，而且他能從中獲得的不只是賞金與食物，還有他所冀望的和平。

　　真的是如此嗎？

　　「要下雨了？」

　　他摸了摸額頭，雙眼一睜、一眨，世界又回歸了黑暗。

－．－．－

　　今天，他們要幹一件大事。

　　他們花了整整兩個月的時間翻越了整座山脈，深入敵腹，為的就是這一刻──他們要截擊皇室，這是一項斬首行動。

　　皇室巨大的七色圓頂篷車就如預期般的出現了，他們也如預期般的正好趕上了時間，並如預期般的取得了大路旁視野最為開闊的至高點……但唯一一件沒有預期到的，是他們的行蹤會被發現，而且還是這麼要命的時機。

　　「拉滿弦！」

　　那雙樸素的破皮靴翻飛著，乾枯的枝葉在他的靴底下碎裂，但他這次追逐的不再是那崇高的自由與和平，而是簡單的希望而已。

　　「戰鬥！至死方休！」

　　在箭矢貫穿了隊長的喉嚨之前，他是這麼說的。

　　他不停地在稀疏的針葉林間狂奔著，就連分點力氣在拉弓回擊上頭他都覺得太過奢侈了。他不會戰死，他還要活著回去，他答應過她了。

　　他一定會活著回去。

　　一支帶著倒刺的箭矢穿過了他的左腹，他幾乎能感覺到那些冰冷的尖勾在撕扯著他的肌肉與臟腑，隼眼的竭力的哭嚎和男孩冰冷空洞的雙眼再次閃過了他的腦海──他到現在都還不知道那孩子的名子。

　　又一支箭，從他耳際間呼嘯而過，一邊嘻笑著，一邊帶走了他的一片耳朵。

　　他一個吃痛，栽倒在了地上，但他仍忍著撕裂肉體的巨痛，跌跌撞撞地爬了起來。

　　這是他第二次在森林裡頭跌倒，這對於一個獵手來說，實在是一項奇恥大辱，獵手只有在安息的時候，才能讓軀體匍匐於大地上。

　　就算如此，不管跌倒多少次，他都要再爬起來，就算丟了身為一個立於天地之間的獵手該有的驕傲，就算必須用下巴頂著身軀翻越整座北方山脈，他也必須前進。

　　他承諾過了，在那片雪白之地上，他一定會活著回去。

　　一支利箭穿透了他的左胸，他能感覺到他陷進了一股溫熱的海流中，溫柔但卻致命，緩慢地掐住了他的喉嚨。

　　『閉上眼。』她纖細的手輕攬著他的脖子。

　　「我、我不能……」

　　『閉上眼。』她的眼神還是那一如以往的堅定。

　　「但……要是我閉上了眼……」

　　『閉上眼。』她伸出了手指，為他捻去了眼角上的淚水。

　　他知道他將不會再站起身來了，獵手死在森林之中，這也算是死得其所吧？

　　他知道這次闔上了雙眼，就不會再有機會睜開了──但，在他人生中的最後一眼裡頭有著她，那就算沒辦法再次睜開雙眼，又有什麼關係呢？

　　只要一眼就夠了，他希望他能再見到她一眼。

　　他長吁了口氣，任由眼皮垂下。

　　『深呼吸，想著我。』她在他的額頭印上了一個濕潤的唇印：『我就在你身邊。』

－．－．－

　　一雙雕有龍紋的長靴輕巧地避開了那叢小小的薄雪草，他蹲下了身來，細細凝視著這正安詳睡去的男人。

　　他的行蹤靈活且難以捉摸，他出擊快似閃電，步履輕如北風。他是，但他做得要比他來得更好，那並不是光靠著後天努力學習就能彌補的差距，這是所謂的天賦。

　　『他是一個值得尊敬的戰士。』

　　他探出掌中的匕首，他現在只需輕晃匕尖，他就能完美地完成這項護衛任務，洗刷五天前的恥辱，重新拿回他手下的十二支小隊。

　　但他卻遲遲下不了手。

　　一聲哨音在溪谷間迴盪著，他轉頭，手已經擺到了唇邊，卻又不自覺地垂了下來。

　　那悠揚高亢的哨音再次吹響了起來。他索性摘了片嫩葉，擺到了雙唇之間吹響了它。

　　他們會理解的，他有十足的理由去這樣做──一個極於證明自己的士兵，這種人從來就不會少過，他們可不缺他一個。

　　他收起了匕首，一肩將那個男人給頂了起來。

－．－．－

　　他還記得她的臉，她髮絲間的氣息，以及她的聲音，那就像是嚴寒凜冬中的篝火那般溫暖著他的心。

　　又香，又溫暖。

　　他眨眨眼，這個人也有一頭火紅的捲髮。

　　「你醒了嗎？」

　　他歪著頭看了看他──她？

　　「我幫你包紮好了，你傷得很重。」她那頭正好修整到了肩上的短髮，如狂野的火瀑般垂掛著，隨著她的動作微微晃動，就像是無端地有股微風輕撫而過一樣。

　　「你傷得很重。」她複誦道：「你需要……」

　　他僵硬地搖搖頭。

　　「我都還沒講完呢。」她將頭髮撥到了耳後，騰出了另一隻手戳了戳那塊被綁在樹枝上的肉塊。

　　他搖搖頭。

　　「你需要吃點東西，這樣傷口才好得快。」她的眼神中透露著一股不容質疑的堅定：「鹿肉，沒有毒，你應該知道是從那裡弄來的……我稍微醃了一下。」

　　他搖搖頭。

　　「不……今天……是什麼日子？」

　　她將匕首拔出鞘裡的聲音讓他渾身顫了一下，腦袋也跟著醒了大半過來。

　　她歪了歪頭，緩慢地，用近似展示的手勢反握著匕首，一刀一刀將那塊鹿肉割了下5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ViFXCjgBR
來。

　　「今天是路肯與芙拉交會的日子，龍歷……我不太確定，但我知道舊歷是十三月的月底，一月的月初。」她友善地笑了笑，側過身子將肥嫩的烤肉遞了過來：「你需要吃點東西，你昏迷了整整一天了。」

　　他怔了怔，伸手接下了那塊既香又燙手，而且軟嫩嫩的東西。

　　「快吃吧。」她微笑，也給自己割了一塊。

　　她看起來餓壞了，她絕對有能力瞬間殲滅這塊不停地挑逗著她的肥大嫩肉，但她正想張嘴咬下那戲弄著她食慾開關的鮮美肉塊時，卻側眼瞥見了他面露躊躇的樣子。

　　她側了側頭，拋出了不解的眼神，但不消幾秒，旋即露出了豁然開朗的表情。

　　她先將那塊肉高舉起來，再仰頭緩慢地放入口中，細細地嚼了嚼，一口氣吞下。

　　「沒有毒啦。」她再給自己切了一塊：「還要我再試一次嗎？或是這次你來？」

　　但他還是沒有開動。

　　「妳是……軍官嗎？」他歎了口氣，將那塊肉平放在他癱軟無力的左腿上：「妳的制服，左肩上的那個。」

　　「這個？這是我們的家徽。沒錯，我是一位軍官──女軍官。旁邊這是一級銀星勳章。」她微笑了一下，但這股清爽的笑容中卻隱隱帶著一絲苦澀。

　　他點了點頭，仍沒有要開動的意思。

　　她無奈地哼了口氣，一邊斜著眼仔細地觀察著這個男人，一邊嚼著依然鮮美的鹿肉。

　　那裊裊上升的青煙和現在越發凝重的氣氛成了強烈的對比，他只是睜著死魚般的雙眼，瞪著她臉上不停躍動著的火光。

　　「你有家人嗎？」

　　他被這有如突襲般的問話給打得暈頭轉向的，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要回應些什麼才好。而本來預料著他多多少少會點點頭做為回應的她，見到了他懵然倉荒的傻樣，也跟著一愣一愣地呆坐在那。

　　「啊，真是不好意思，我都忘記自我介紹了──我是賽弗蘭，你呢？」

　　他搖搖頭。

　　「妳為什麼要救我？」

　　「這個問題我也要原封不動地還給你吧？」她笑了一下。

　　「我不曾殺過人……我下不了手……」

　　「那麼我就也是囉。」她再翻手割了一小塊鹿肉下來，配著清泉水大口大口地吃了下去：「你要來點水嗎？這會讓你比較好……」

　　「別開玩笑了！」

　　賽弗蘭的手怔怔地停在空中。

　　「妳應該要恨我，我也應該要恨妳才對……妳應該要殺了我……就像妳們對他們做的那些事情一樣……我、我不能……」他的雙唇發白，兩排牙齒在裡頭激動地打著顫：「我不明白，為什麼？為什麼龍族要救我？妳為什麼要關心我？」

　　賽弗蘭歎了口帶著脂香的氣息。她的手垂了下來，輕輕地用淡紫色的指頭撥弄著水袋上頭髒得發黑的細繩。

　　「我累了。」她為他展開了一個笑容：「我只是感到疲倦了。」

　　「但妳……」

　　「是啊，我是軍官，一級銀星勳章，破格提拔。」她指了指她左肩上那閃閃發亮的東西：「我殺過很多人……不管是反抗的犬狼族、貓妖族、地精或是你們人族，從來就沒少過──甚至是龍族。我一開始還會一個個的去記住他們的名子……」

　　「後來……呢？」

　　她沒有看他，只是空洞地望著那不停躍動的火堆，彷彿靈魂早已出了鞘，跟著她的5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1KObKgZZi
思緒一起飄往了遙遠的過去。

　　「我試著想要區別他們，所以我一開始便試著記住他們的官銜，但實在是太多了，所以就記他們的年紀，可是這還是行不通，我最後就只記幾男幾女，但沒多久我的心中也只記得起那些單純的數字──但就連那些數字也漸漸地記不住了。」

　　「那……」

　　「一千零七十八，這是我最後有印象的數字，應該吧。」她搖搖頭，將那片肉給扔進了熊熊燒著的火堆之中：「但那些人其實也不能真正稱得上是我殺死的，軍官，或是指揮官……你懂吧？不過這就像是和人辯論殺人的凶手到底是刀子還是人一樣。」

　　他點了點頭，卻又垂下了雙眼，無法接受地晃了晃腦袋。

　　「我累了……我厭倦了，打從你放走我的那時，我就已經死了，就和你殺死的那頭鹿一樣，我是已經死過一次的人了。」她微微一笑，從胸前被擠得隆起的口袋中抽出了一張斑駁的相片：「而人只有在失去之後才會發現對自己來說真正重要的是什麼，我也是在即將失去了自己的生命之際，才意識到對我來說真正重要的是什麼。但要是人不犯錯，那不就不是人了嗎？我們並不是龍母，是無法事先就窺見真理的啊，愚鈍的凡人總得靠著犯錯來學習的。」

　　「那麼，對妳來說那件最重要的事是？」

　　「比為打這場無意義的戰爭還更重要的事嗎？實在太多太多了。」她將那張照片小心地捧在胸前：「但我真正想用這條撿回來的命去完成的事情，只有那麼一件──那就是陪伴著我所思念的人。」

　　「我能……看看？」

　　賽弗蘭盯著他打量了會，才將手中變質得有些嚴重的照片給交了出去。

　　雖然相片飽經了歲月的侵蝕，但在地精們先進的圖像保存技術下，仍看得出來那是一個表情有如冷峻的絕壁般嚴酷的男人──但他笑起來一定很好看。

　　「他是個嚴肅的人。嚴肅，但細心體貼。」

　　「他是妳的……」

　　「未婚夫，死於叛亂。」她笑了笑，轉過頭去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他試著想像他笑起來的樣子，但最後還是放棄了的搖了搖頭，默默地將相片交還給了賽弗蘭。

　　「妳不想報仇嗎？」

　　「找誰報仇呢？」她深吸了口氣。

　　「你為什麼要救我？」

　　「又不是你殺的。是你嗎？」賽弗蘭轉過頭來，頑皮地對著他眨了眨眼，但眼眶卻紅腫了起來。

　　「妳不恨我們嗎？妳是龍族，我們是人類……」

　　「恨……是被教導出來的，那是一種武器……」

　　「而我們殺死了妳的未婚夫。」

　　她的雙眼倏地轉紅，那是龍裔的象徵，只有在負面的情緒高漲到無法自制時才會顯露出來──絕美的血玉之瞳。

　　憤怒，絕望，恐懼，懊悔──悲傷。

　　「妳，難道完全不恨我們嗎？」

　　她抹了抹眼角，但一行清淚還是不爭氣地從她雙頰滑落，結成了一顆墜入了凡間的星辰。

　　他一直以為龍族是沒有眼淚的。

　　「如果人能被教導憎恨，那人也該能被教會愛。而放下恨去尋求愛會比拼命擁抱著恨意要來得簡單；因為相比那沉痛凝重的恨，愛會自然而然地來到人們的心中。」她輕撫著相片上的摺痕說道：「恨嗎？我當然恨過，但有過執著，才能放下執著，有過牽掛，才能了無牽掛；背久了，累了，背不動了，那就只好放下了，不是嗎？這並不是我能夠選擇的。」

　　「所以……」

　　「是啊，我累了，真的只是累了。」她再次展開了笑容：「我大概會先偷偷去參加我的葬禮吧？之後的事之後再打算吧。雖然接下來的日子和以前比起來可能會很漫長無趣，但我還是打算回到故鄉，那個有他在的故鄉──那裏可是開滿著漂亮的薄雪草呢。」

　　「薄雪草？」

　　「是唷，就像一整片終年不散的落雪一樣。」

－．－．－

　　──大賢者說：『人如果能被教導如何去憎恨，那他們就能被教導如何去愛。』正是這股信念感染了我們偉大的國王以及冷酷的龍族，使致人類和部分龍族終於不可思議地達成了平等的合作協議，並整合成討伐隊，一同推翻暴虐無道的龍族之母，建構起日後龍之帝國的傳奇。

　　這是戰爭史上史無前例地一遭，整個革命戰爭所降伏的部隊是自有文字紀錄以來最多的，這多虧了我們國王英勇仁慈的革命軍對戰俘嚴格執行的『不殺、不虐、不辱』的三不策略，以及起用降兵，待遇與一般革命軍比起來也絲毫不差，這成功擄獲了包括大多數已對戰爭厭煩的基層龍裔的認同，甚至其中一位七王也受到這股大愛的感化，暗中協助了人族聯軍翻越那拔地而起的巨大城塞。

　　那裏自從落成以來將近千年，歷代以來，從來沒有任何革命軍能到達那堵偉大的城牆之下，更遑論要翻越它們了──而他們辦到了，就在黎明昇起之時，從西方乘著第一道曙光而來，第一位龍使誕生了。

　　爾後，灰白的思念之王和大賢者有系統地從各地篩選出具有龍使資格的青年少女，組成了一支強大並自律地恪守著大賢者的戒律的精銳部隊，也就是龍衛的前身，用意是要成為王國背後的一把刃與盾，既是王國最堅固的靠山，同時也是在背後時刻提醒著王國自律的一把刃。

　　不只是這樣，他還極力地奔走各地，試著真正消除人類與龍族之間的隔閡──從愛開始。於是，在開國建都的第三年後，第一場人族與龍裔的公證婚禮便在當時還十分簡陋的城堡內舉辦，不分男女種族，龍裔與人族紛紛昂頭挺胸地向世界公布了他們之間在以往被視為禁忌的愛，那天也剛好是路肯與芙拉交會的日子，是別名夏月雪的薄雪草開得最燦爛的時候。

　　但就在他將一顆顆安定王國的基石給埋下後，便辭去了在王國裡頭大參謀的位置。

　　他沒有和任何人說起原因，就連他的摯友，灰白的思念之王，以及我們偉大仁慈的國王都無法從他那裏探聽到任何一絲消息。

　　『我累了。』不管是誰問起，大賢者都只是這樣微笑地回答著。

　　他回到了據說是他故鄉的森林裡頭。很多人試著去探訪他，但最終皆鍛羽而歸。有些獵手聲稱他們在入山時曾見到一位雖然蒼老，卻精壯高瘦的老人，躺在盛開的夏月雪所鋪成的白毯子上頭輕哼著依據古語所譜成的歌曲，雖然這十分符合大賢者他的個人形象，但畢竟謠傳也只是謠傳，這些所謂的據說，也僅能做為後世研究當時人民的思想時所參考的一個案例而已。

　　直到開國後的第四十九年，一位龍裔少女從賢者之森中步出，她也帶出了一個消息──大賢者去世了。

　　僅憑一人的話語是完全不夠力去證明些什麼的，但在看見她持著那把大賢者的配劍──刻有古文祝福語的寶劍『和平』之後，所有質疑的聲音便通通消失了，並且王國立刻就騰出了空位，亟欲招攬這位可能是大賢者最後的一位傳人為王國效力。

　　但她拒絕了，就像是大賢者在雙月節時於七色廳拒絕我們偉大的國王那般果決。

　　如果記錄屬實，那麼大賢者可說是一生之中都未曾娶妻，但有傳言說，大賢者他也曾經有過妻子，而且還是與舊時代的龍裔通婚。這是否造就了他以和平與愛化解龍裔與人族亙古之間衝突的信念？我想這則傳言多多少少也有那麼一點道理在的。但比較可信的依據是，身為唯一懂得古語的大賢者，是由古代那個各族之間仍安樂共處，未有歧見的年代所遺留下的著作中，探得了使兩族之間獲得真正和平的契機，從此以愛造就了他5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hDiPts2dc
的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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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方記事──史學家布克．書捲著》5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q02QGLTP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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