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血腥遊獵過去已有一年。
偶爾回首這段日子,塔拉希還是會訝異自己對一切的適應是如此之快。這多少歸功於他從出生開始就不停被教導的一切──不只物質上的──而是所有有關於戍衛家族的過往、責任與命運,都在他需要踐行的時刻自然而然地展現。就像被挑動的樹枝必然會將積雪抖下,他的身體與精神在自己還未察覺到時,就已早早先行動了。
儘管他命中注定被塑形成這副模樣,但塔拉希偶爾仍會質疑:習慣這一切真的是好事嗎?
戍衛家族的第一課:明白自己總有一天會擔下責任。
塔拉希端詳黃銅鏡中模糊的人影,上頭不規則的凹陷將凝視著戍衛家族後人的那張臉扭曲成怪異的模樣,好似在嚴肅地嚎叫。
不管怎樣,這都不會是一張芬恩的臉。
塔拉希的視線聚焦在胸前一塊黯淡無光的一塊石頭墜飾上,這是他與那場慘劇唯一的聯繫。他的意識短暫地自透著北地寒風的帆布帳篷間飄去,順風而行;過去、未來,他的意識沒有目的,只是在任何不屬於此刻的地方漫步著。
塔拉希回想自己所繼承的一切。父親與他一起描繪的未來與此刻是如此相似,但卻缺少了一個決定性的前提──
他從未想過要做一位芬恩,即使是此時此刻,塔拉希也不敢如此妄想。
那不是風。3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U77CJPHrQ
揭開芬恩營帳的是尊貴的群狼之首。刻入骨中的習慣,讓塔拉希的身體比他的意識還要先行。
塔拉希屈膝抱臂,將戰士的右手平舖在腳邊,露出了脆弱的掌心,視線藉著向狼主獻出的後頸保持完美的下垂,北風隨後捎回他的意識,令他得以在嗅得薄雪草的清香之時,以適宜的咬字在群狼之主面前慎重地開口。
「少主。」
北風為年少的頭狼開路。少狼主踏過北風,逕直走入營帳的最深處。
隨後步入的數人並未受到北風的眷顧。剃刀般的寒風沒有捎去他們身上的血腥味,濃厚的鐵鏽氣息從長靴足踝被浸潤的皮草中傳來,每一個鈍重的踏步,都像有人在他臉前砸爛了一口生醃肉的陶罐。
他頭一次與父親迎接自遊獵歸巢的群狼時,小塔拉希吐了。
他還記得當時自己在芬恩的營帳中,連忍也沒忍住半秒就吐了滿地,要想抽鼻子喘氣都辦不到。別說戍衛家族的榮譽了,小塔拉希連那一點懵懂幼稚的尊嚴都守護不住。那是他唯一一次令父親失望。
但一個出乎意料之外的人拯救了他。
「叔叔們──」
塔拉希任由這些氣味在眼窩橫衝直撞。腐爛和死亡滲入了他的腦殼和胸口,漸漸不再為人所聞。他聽見了賈本.沙達打斷了頭狼的說話:一位總是披著棕熊皮草,體格不亞於牠用來製作披肩的野獸的男人。他以渾厚的嗓音不假他言地斥責道:「少主!既然是頭狼,就該大聲的說出『閉嘴』兩個字才對!別學那些不穿皮草的南方綿羊那樣說話!」
「你真的這麼認為?賈本叔叔?你覺得我像南方的綿羊?」
身披皮草的頭狼踏過一條由數頭蜥蜴般的生物的皮革所縫合而成的地墊,而牠比風還輕盈的腳步,卻在踏上那張地墊時發出了結實的重響。
一個兩掌寬的東西從頭狼的腳邊滾出。它缺少了肌肉的下顎鬆垮地垂著,火紅色的頭髮纏著深褐色的血塊,深色的眼窩中嵌著兩顆無神的眼珠,專注地凝視著由他們稱為「德拉庫恩」的神聖生物所製成的地墊。
頭狼──瓦莉莎.芬恩停下腳步,巨大的灰狼頭隨著她視線的騰挪而轉動。瓦莉莎.芬恩不屈的灰色眼珠無畏地迎上巨大無比的棕熊,在森白的獠牙下緩緩咧嘴。
「去問他,看看我像是頭灰狼還是赤腳的綿羊。」少狼主以溫和得過份的語氣向棕熊說罷,旋即一笑,「記得保持禮節。」
棕熊爆出了笑聲。群狼豪爽的歡嘯響徹天際。
作為頭狼,瓦莉莎.芬恩率領狼群還未滿一年,但她無疑是最受憐眷的一位。這不僅僅是出於她所繼承的遺產,一把好弓也需要優秀的獵手來駕馭,而瓦莉莎.芬恩可不只是最優秀的獵手而已。
「好了,到此為止。」瓦莉莎抬手,恣意橫行的歡笑頓時收斂,「明天是重要的日子。」她開口,視線透過狼牙瞥向另一處也在地上的東西,但視線僅僅短暫地駐留了片刻,「諸位作為家族之中的頭狼,我也就用不多加說明秋獲遊獵之於狼群的重要性──相信戍衛家族競技代表都已經挑選好了?」
群狼間的笑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不安的窸窣聲。
頭狼皺起眉頭。
「少主。」其中一位消瘦的老獵手向前,「勇氣和愚笨只有一線之隔。」
「謹慎與怯懦之間也有著你說的那條線,班赫歷斯。」
「少主!」賈本.沙達開口,儘管聲音收斂了些許,但仍震耳欲聾,「狼群從不畏懼,但不代表會白白去冒險。」
「這不是冒險,是傳統。」
「從血腥遊獵之後就不再是了。」班赫歷斯出聲。
頭狼猛地回頭,視線冰冷地望穿了班赫歷斯嶙峋的身軀。頭狼上前,一腳踩碎了那顆頭顱,而她胸前雕鑿著異妙紋刻的石頭,正伴隨她盛起的情緒隱約透出的寶石輝芒而顫動著。
「我不需要向你解釋傳統的意思,拉格納.班赫歷斯。」少狼主咬字清晰地說。
「不……少主,我只是認為──」
「我們不清楚當天究竟發生了什麼,直到現在還沒弄清楚。」賈本.沙達插嘴道:「一位好的獵人會做足準備,靠智慧去搏倒對手,從不令自己置身於環伺未知的險境。」
頭狼轉向棕熊,冷酷的視線中融出了一絲笑意。
「確實如此。」瓦莉莎胸前的符文石黯淡了下來,「但你們終究是我的狼群。再說,我們早就說好了不讓任何事情影響祭典。」
「少主,妳知道我們並不是反對,只求謹慎而行。」賈本.沙達環起雙臂,能隱約聽見他長舒了口氣,「也許我們不需要理由就能都對您死心塌地,但狼群之中還有狼群,尤其是現在這種事態……」
「我們現在談的是戍衛家族。」
「即便是戍衛家族──」棕熊停頓了片刻,但仍沒能掩飾住目光的游移,「即便是戍衛家族,在血腥遊獵後也有很好的理由不再沉默。特別是塔拉之子的事──」
「這件事和狼群無關。」瓦莉莎視線一沉。
「可是少主──」
「那是我私人的決定。我知道狼群怎麼看待這件事,賈本叔叔,但老塔拉對芬恩家族的付出,絕對值得他的後人得到芬恩家族的庇護。」少狼主一一注視在場所有的灰眼睛,直到狼群們一個個低下了頭,「只要是行公義之事,這點流言蜚語不算什麼。」
「公義之事不總是代表正確的選擇,少主。」一直沉默的班赫歷斯終於開口。
「如果父親在世,他也會做出同樣的決定。」瓦莉莎的視線飄向一旁,「而我是瓦莉莎──瓦利斯之女,我毋庸置疑會追隨父親的腳步。」
班赫歷斯溫和地笑了。但塔拉希卻倒抽了一口氣。
「瓦利斯──我的摯友,願眾靈庇佑他的靈魂與群狼長存雪原。不過我同意,這件事情確實和狼群無關。」老獵人伸手拍了拍棕熊的後背,「賈本,塔拉之子的事是你想得太多,我猜是你的思考的方式已經開始像那些南方的傢伙們了。」
「呃,嗯,是我不好──老傢伙你剛剛說什麼?」
「好了、好了,叔叔們。」瓦莉莎抬手制止,卻也忍俊不禁,「無論如何,選拔都要進行。」她的視線接著掃過每個人,「我很期待今年遊獵衛隊的人選,也很好奇他們的意向;特別是優勝者,如果他選擇成立自己的家族,我就能主持自己初次的授名儀式,這對一位頭狼來說意義非凡……」瓦莉莎停頓了片刻,陷入了短暫的深思才再度開口:「弗斯特叔叔有消息嗎?」
「芬恩家的霜牙?」班赫歷斯提到這個名字時眉頭緊蹙。群狼交換了視線,隨後由班赫歷斯代表沉重地搖了搖頭。
「這樣嗎……」瓦莉莎沉思半晌,「回去吧,我也得張羅明天的出席,而你們也該為此做好準備,畢竟這關乎於整個狼群的未來。」
「是。」群狼異口眾聲。
死亡的氣味再次撲鼻而來。而當塔拉希再度回神時,偌大的營帳中只剩下了獨自沉思的少狼主。
從這個位置仰望她是一種特別的體驗──儘管塔拉希早就經歷過了無數遍,但這種時刻總是能讓他感到平靜,而他也不必再回想起那些讓他的胃袋翻騰的瑣事。
少狼主從沉思中回神,與塔拉希四目相交。
在狼頭下的那對灰眼睛,清澈地像由微雕的銀件製成,銳利的目光直入了塔拉希心靈的深處,讓他一時間甚至忘了要迴避。
一個來自過去的身影在眨眼間與芬恩家的少狼主重疊在一起,同樣瀟灑高挑、同樣英姿煥發,卻帶著一點尚未脫去的稚氣與天真。
他還有機會見上她一面嗎?塔拉希時有懷疑。但隨著彼此擔在肩上的責任重量越發地沉實,這也遂成了不切實際的妄想。
他不該妄想的。塔拉希暗咒自己,連忙低頭。
瓦莉莎.芬恩凝神一視,邁步向他走來。塔拉希拚盡全力安撫胸腔中那顆躁動到令他幾近嘔吐的心,但在北風輕觸到他臉龐的瞬間,他胸前謹守著本分的思緒,還是小小地失守了片刻。
要是能永遠停留在此刻,那該有多好。
北風掠過身旁。塔拉希仍舊盡責地堅守在原處,但芬恩家族的營帳裡已不再有戍衛家族的後人需要服侍的對象。
-.-.-
「喂!」
部族的狼群們不約而同地朝著大篝火的方向前進,但聲音卻是反向而來的。
第二課:不要去追求認同。
塔拉希繼續前進,一邊深呼吸。
「你想去哪?塔拉之子。」
宏亮的聲音帶著不加掩飾的輕蔑。塔拉希停下腳步。並非他不想前進,而是他已經寸步難行。
落單的孤狼並不多見,但毫無例外地總是會碰上麻煩。
戍衛家族的狼群包圍了塔拉希。他不是第一次應付這些惡意,這些面孔和他們說話的聲調塔拉希都再熟悉不過了,甚至是他們看待自己時,那有如群狼圍獵般的眼神,塔拉希就算閉上眼睛,也能清楚地描繪出他們每個人嘲弄譏諷的臉……但塔拉希卻是頭一次如此渴望他們能夠就此離去。
「你走錯方向了,喪家之犬。」
塔拉希沒有反駁,他只是悄悄將纏著符文石墜鍊的左手壓在腰際的短刀上,拳眼間閃爍著黯淡的光芒。
一陣奚落頓時環繞塔拉希。
「哈!看啊?我們的塔拉之子想要維護他的榮譽!」領頭的高大青年上前,敞開雙臂咧嘴而笑。
班恩的體格壯碩得像是需要雙人環抱的巨木,光是他展開的兩臂就讓塔拉希除了向後逃跑外別無選擇;然而塔拉希並沒有後退,事實上也沒有那個必要。班恩張狂地大笑著,可他從頭到尾都背對著塔拉希。
恩賽特家的班恩居高而下地俯瞰目光淡然的塔拉希,嘴角醞釀已久的蔑視代替腰間上巨大的刻紋手斧,在脫口而出的瞬間化作毫無憐憫的刀刃。
「你不會是要準備踏上大篝火的沙地吧?」
塔拉希的胸口一揪。光芒漸淡,抓著短刀的手卻滲出了不少冷汗。
班恩低頭瞅了一眼,對塔拉希報以嗤之以鼻的一笑。
「喂,班恩.恩賽特,說話小心點,他現在可是個芬恩。」
「怪不得,我都忘了這回事。」青年縱聲一笑,「看來塔拉之子不只會出席,還會在頭狼的席座上觀看我的勝利。」
這次的笑聲奚落了些許,但班恩.恩賽特並不以為意。
他忽然走向塔拉希。塔拉希將身體壓得更低了些。
「滾回去。」班恩在塔拉希面前不足一步的距離停下,彷彿在用那對鋼牙撕咬著嘴中的字句,「你光是靠近大篝火的沙地,都是在褻瀆戍衛家族的榮譽。就像你那無法盡責的父親一樣──讓人生厭。」
「父親他盡忠職守到最後一刻。」塔拉希回擊。
班恩眨了眨眼,笑容忽然從他臉上被抹去。
「不!」班恩猛地一推,反應不及的塔拉希被推得猛退了幾步,「他只是證明了自己有多沒用,即使賠上生命,也沒辦法盡好本份。」班恩說罷,又是上前猛推了一下塔拉希的胸口。但塔拉希這次並沒有坐以待斃。
短刀脫鞘,於此同時,手心中的符文石傳來了眾靈對他許諾的回應。
黑鐵鍛成的刀身上漫佈薄霜;於此同時,一股風在兩人間捲起,在塔拉希完成出刀的同時,立刻推開了彼此。
掌中的異光淡去,塔拉希在數步之外安然落地,強健的雙腿在雪地中立刻就找到了絕佳的平衡點。他將短刀迅速橫於胸前,同時雙腿也已經積蓄好力量,準備再次向眼前紋風不動的巨人探出自己的獠牙。
班恩抬起手,前臂上的傷口並沒有太多血滲出,因為早在攻擊的那一刻,傷口就被凍住了。
他透過前臂注視著黑鐵短刀上凝結的紅霜。憤怒從巨人的臉上湧現。
「你在小看我?」
塔拉希沒有回答,只是迅速拉直軀幹。作為一名狼群先鋒,塔拉希微彎的雙腿仍保持著彈性的律動。
班恩咆哮,令人生畏的憤怒藉他胸前的符文石光芒化為實體。巨人僅跨出一步便欺近到了塔拉希身前,腰間的手斧高舉過頭,前臂因暴起的肌肉浮起小指般粗的青筋,上頭鑿刻的溝槽中流淌著不祥的血色紅光。
他是認真的。塔拉希直到此刻才意識到這點。
塔拉希呼喚眾靈,但為時已晚。
他騰空躍起。
眾靈回應了塔拉希,但他們許諾的援庇還未到來,塔拉希的雙腳就已經先離開了地面。
這並非眾靈的許諾。在驚愕之中,塔拉希手上的符文石這才催動出光芒,但此時塔拉希的意識卻在一瞬間被柔軟的寒冷接管。他落入了路邊的雪堆中,而班恩.恩賽特卻在數呎之外。
在塔拉之子與巨人之間多了一名消瘦的老者。
拉格納.班赫歷斯的視線短暫地掠過塔拉希。他回頭端詳著反光的斧刃,視線隨即沿著巨人的手臂向上,望向恩賽特家的班恩。
「恩賽特。」班赫歷斯沉重地開口:「你知道作為戍衛家族對芬恩下手的後果是什麼嗎?」
「他還不是一位『芬恩』,拉格納先生。」巨人粗喘著氣,緩慢將恰好停在老者腦門前的斧刃收回,面有不甘地開口:「在接納新的家族成員之前,新血必須要和家族一起經過一次秋季遊獵。這是傳統,所有人都知道。」
「我當然知道,我也是這樣成為一位班赫歷斯的。」拉格納.班赫歷斯溫和的口吻中帶著一股脅迫,「那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班恩.恩賽特?你說得出來嗎?即使是個最荒謬的理由?沒辦法,對吧?顯而易見地。」拉格納.班赫歷斯壓低聲音,目光掃過班恩身後的一群跟班,「帶著他們離開──現在。如此一來你或許還能保住爭取榮譽的機會。」
班恩緊捏著拳頭,手斧斧柄上的皮革發出了可怕的絞擦聲,但這對班恩來說並不是什麼困難的選擇。他立刻就掉頭,走向了戰戰兢兢地守候著他的狼群,低沉的催促過後,就再也沒有回頭。
塔拉希從雪堆中輕盈地跳起,抖落滿身的積雪。拉格納.班赫歷斯走向他,打量著塔拉希胸前黯淡的符文石墜鍊以及手上的短刀。
「抱歉,拉格納先生。」塔拉希意識到自己的失禮,連忙收起武器。不同於年輕的班恩,無論怎樣的情緒,都很難在年邁的班赫歷斯蒼老且遍佈皺紋的臉上留下變化。在經歷了如同審判前夕般令人忐忑的沉默後,班赫歷斯嚴肅的面容才稍稍鬆懈下來。
「你做得不錯,孩子。」
塔拉希搖了搖頭。
「我本來就不該出現在這裡。」
「這是屬於群狼的秋獲季,孩子,所有成員都有資格分享。」拉格納.班赫歷斯溫和地一笑,「沒事的話和我走一趟吧?塔拉之子。」
「我嗎?」塔拉希意識到自己問了件蠢事,連忙說道:「但……您不是正準備前往大篝火?我沒有資格在這個榮耀的時刻靠近那裡。」
「你是個芬恩。」班赫歷斯說。
「還不是。」塔拉希說:「而我也不再是塔拉之子了。」
「孩子……」
「再說──」塔拉希出聲打斷了班赫歷斯,即便是這樣,他仍慎重地陷入了短暫的深思後才接著開口道:「這樣對芬恩家族來說更好。」
拉格納.班赫歷斯不置可否,但他臉上的深壑也組成了複雜的表情。
他深深嘆了口氣。
「無論是你,還是少主,狼群中的所有人都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為此也不存在怎麼做比較好這回事──沒有頭狼明白該怎麼做會比較好。但也正是這樣,敞開心胸、拋出問題是很重要的……當然,這很不像狼。」
塔拉希的嘴角上揚,但那更像是一個錯覺。
「你身上流淌著吾友塔拉的血脈。塔拉是富有智慧的一位戰士與益友,他從來都不畏挑戰,也不害怕直面自己無力的一面;他曾經對我吐露過他對狼群未來的深深擔憂,以及他對自己驕傲的幼狼有多少期許,又有多少辜負他的恐懼……」
「恐懼?父親他──」
塔拉希欲言又止,但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也不知道自己該問些什麼才好。這些小小的心思都被班赫歷斯盡收眼底。拉格納.班赫歷斯發出一聲寬厚的笑聲,隨即轉頭而去。
「如果有疑惑,就隨時開口吧。你知道該去哪裡找我的。」
還在醞釀著問題的塔拉希猝不及防地回神,但班赫歷斯消瘦的背影已經走向了遠處。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充斥在胸膛。塔拉希收起了提到嘴邊的話語,但胸中的空洞立刻又被一股力量給填滿。
獨站在人群往來的道路上,塔拉希的心早已決定了方向,但現實是──他仍在猶豫不決。
他是真的害怕?還是擔心失望?
塔拉希深吸一口氣。
-.-.-
從遠處眺望是看不見大篝火的。
每年的秋獲遊獵一到,大篝火的周圍便會架起看台,環繞大篝火建成巨大的圓圈。從外頭看去,只能見到那終年不息,騰騰上升的巨大黑煙,而在烈火與木造物間圍出的空地會鋪上細緻的沙土,在那其上的,就是北風之狼於金鐵交鳴間搏取榮耀的聖地。
塔拉希不屬於那裡。
年少的灰狼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顯眼的弱點──他虛晃兩招,轉而試圖攻擊巨人前臂上的刀傷,然而巨人的前臂卻反過來擊碎了堅硬的烏木棍。
在少狼的驚愕之中,巨大的拳頭同時從另一側襲來,擊穿了箍鐵的木盾,巨人的拳頭隨著噴濺而出的木頭碎塊毫無保留地直擊了他因微張的嘴而鬆動的下顎,勝負頓時分曉。
獲勝者,班恩.恩賽特。
在暴起的歡呼聲中,塔拉希不怎麼費力就找到了芬恩家族的營帳。巨大的尖牙家徽以紅色的漆料塗抹在游秋獲狩獵的第一頭獵物製成的皮革上頭,好似嵌入牠皮毛中的獠牙仍在吸吮著新鮮的血液。
塔拉希走到營帳後頭,稍微梳理了身上樸素的行頭。狼群並不注重外表,強大本身就是最好的裝飾;但作為塔拉之子,他已經習慣打理自己了。
第三課:保持儀態。
呼──
塔拉希深深呼出了一口氣,但正當他終於要伸手去揭開布幕時,指尖卻像浸入了冰湖般凝結在布幕上。
「我以為我和狼群已經達成共識了?拉格納叔叔。」
瓦莉莎.芬恩的聲音像是初融的山泉,在這嘈雜混濁的大篝火競技場中顯得格外清明。然而,群狼之主此刻的聲音卻充斥著不滿;隱藏在少狼主和善問候下的,是嚴厲無比的斥問。
「我依然認為這不是個好主意。」拉格納.班赫歷斯的聲音說:「我必須有所堅持,這是我對於狼群的責任。」
「而我有我身為頭狼的責任,拉格納叔叔。」
外頭再次響起了一陣歡呼。塔拉希聽見了營帳被掀開的聲音。兩人的對談短暫地被打斷,直到訪客離去,拉格納.班赫歷斯才壓低了聲音開口。
「這是史無前例的情況。說真的,為什麼要這麼急於回歸傳統?」
「傳統之所以被稱為傳統,就是因為它有被遵循的必要。」頭狼再也無意掩飾不悅。她以毫無節制的口吻提出了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再說,你不覺得這時候叫停有點晚了嗎?」
「但這關係到芬恩的血脈──原諒我所要說的話,但狼群無法再承受失去另一位芬恩的風險。」
「我父親的失敗不代表我的失敗。」頭狼的聲音中飽含威嚇,但緊隨其後的卻是一聲嘆息,「算了,這件事情還是要等弗斯特叔叔回來才能有定論。回到剛才的話題──你提到了那群南方人?」
「是的。」班赫歷斯慎重地停頓了片刻,「有一群自稱『法師』的部族正在快速擴張。根據戍衛家族的回報,這幾個月來他們不斷地跨過森林、踏上雪原,我們越來越常在南界以北的地方碰見他們。」
「就像上次遊獵時碰到的傢伙?他們派出那種笨拙的傢伙做先鋒?」
「不要小看他們。」班赫歷斯說:「先不討論他們不斷嘗試進入部族領地的動機為何?讓人不安的是,他們似乎不需要締結契約,也能擁有眾靈的庇護──或該說奴役更正確?」
「奴役?」
「他們的『祈禱詞』中沒有半句請求。這讓我毛骨悚然。」
頭狼嗤之以鼻。
「沒有信仰的人何來力量可言?你也看見要斬下他們的頭顱有多容易。」
「但願如此吧。」
大篝火的方向傳來壯烈的歡呼聲,象徵秋穫遊獵終結的一場競技即將開始,而狼群們也渴望見證新的頭狼的誕生。
「少主──」老獵人轉向少狼主。
「我知道,該我出場了。」瓦莉莎上前,「在最後的勝負分曉前,由頭狼來主持會場,並且見證,這是傳統的一部分……」瓦莉莎的聲音和她的腳步聲一起停住了片刻,「我看起來如何?拉格納叔叔。」
老獵人歡快地笑了。
「就像個頭狼──馭駛北風的狼。」
瓦莉莎沒有回應,但輕快結實的腳步聲隨後揚起,步入了群狼的嗥聲之中。
塔拉希揭開營帳的一角進入。前一刻還望著前方的班赫歷斯立即回頭,深邃的臉上浮現一絲源於意料之外的表情。
「塔拉之子?歡迎。」拉格納.班赫歷斯敞開了雙臂。
塔拉希倒沒有真的將班赫歷斯意外的表情當作一回事。他的身體自然地前曲,簡單行禮致意,一切都是如此順其自然;但當塔拉希準備上前時,他卻猶豫了一會才向著老獵人走去。
越是接近大篝火,螫伏在塔拉希胸前的焦慮就越是躁動。塔拉希彷彿能感受到沙地中央強勁的熱浪在推卻他的胸膛。他越是接近班赫歷斯,也就越接近大篝火,而這讓他的腳步越發地拖沓。
少狼主的高呼讓群狼頓時陷入鼓譟。即便隔了層布幕,在這樣的歡呼聲中,瓦莉莎的聲音依然清晰、堅定,威嚴而又細緻,像冰縫間清澈的湧泉般引人上前。但在此刻,這卻讓塔拉希萌生了逃離的想法;等到塔拉希提著虛浮不定的步伐走到班赫歷斯的身旁時,狼群的歡嗥已經再一次的淹沒了大篝火的競技場。
「拉格納先生──」
塔拉希心神不寧地開口,但久久都找不到真正適合做為起頭的句子──又或者是一個單詞。外頭的打鬥聲已經再次響起。透過營帳的縫隙,塔拉希的側眼瞧見了站在最靠近競技場邊緣的矮看台上的瓦莉莎。
塔拉希很快就不再思索那個他百思不得的單詞。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過去。瓦莉莎.芬恩的視線正專注於大篝火的沙地上所發出的一切,她並沒有隨著周圍狼群此起彼落的感嘆或歡呼而有所動搖;她的側臉就像冷峻陡峭的冰峰,冷漠而嚴肅地俯瞰著下方發生的一切,好似連大篝火的熱度都無法感染她分毫。
「啊!」
巨人發出一聲慘叫。與他對陣的氏族獵人趁隙鎖住了巨人的右腕,緊接著毫不留情地朝著巨人的腦門揮出斷裂的木棍。巨人及時側頭閃過,但耳朵仍被削下了一部份,殷紅的鮮血直直噴濺到頭狼的看台上;夾雜著痛處與憤怒,巨人立刻反撲了上去,在一陣角力中獲勝,將靈巧的氏族獵人反過來砸向牆面,毫不留情地予以落拳猛擊。
氏族獵人的鮮血隨著一記記重拳飛濺著,越過木製的護欄,濺了上少狼主的臉頰。從戰鬥中濺出的鮮血在北方的嚴寒中燃著一縷白煙,在她如雪般的白膚上顯得滾燙異常;但少狼主只是專注地凝視著場中野蠻的搏鬥,如同一頭注視著獵物的巨大灰狼,銀器般的一對灰眼自始至終都沒有分毫的偏移。
班赫歷斯說得對,她就是頭威風凜凜的頭狼──一頭統御狼群的北風之狼。
歡呼聲炸裂,勝負揭曉。在氏族獵人的腦袋垂下之際,巨人也止住了拳頭;原本用於壓制氏族獵人的巨掌,順勢轉為攙扶住這位可敬對手暫時無法自主的身體。
巨人將失去意識的氏族獵人於大篝火濺滿鮮血的沙地上倒下。巨人轉頭望向頭狼,而頭狼冷峻的灰眼睛則給予了簡短的首肯。
「勝者──班恩.恩賽特。」
少狼主清喨的聲音穿透了歡呼聲,宣告著漫長的秋獲遊獵的最高潮已經過去。
「真是場精彩的戰鬥。」班赫歷斯湊了上來,嘖嘖稱道。
「很厲害。」塔拉希開口。
「雖然有些慘不忍睹,但確實就像你說的──很厲害。不過我想這不是我們在此小聚的理由,你說是吧?」老獵人盯著塔拉希的側臉,嘴角浮現出和藹的笑意。班赫歷斯忽然話鋒一轉,開口問道:「你是怎麼看待少主的呢?」
塔拉希一愣,過去多年來無數的想法如同急流般從他腦海奔湧而過。然而在經過勘勘能稱為「思索」的沉默後,看著披著巨大灰狼皮毛,颯爽挺立的瓦莉莎.芬恩,在他眼中那遠不可及的距離,讓塔拉希只能溫吞地吐出幾個字。
「她很完美。」
「完美?嗯,我對完美的定義一向都有所保留。她是有點易怒、焦躁,但如果『完美』是一種對未來的模糊期許,那少主她絕對配得上這般評價;畢竟她很努力,這是她求好心切的展現,就未來的發展而言,她是帶領狼群繼續向前,無庸置疑的人選。」
「你想說什麼就直說吧,拉格納叔叔。」
拉格納.班赫歷斯笑了出來,但他沒有令塔拉希如願。班赫歷斯掛著鬆垮皺紋的眼眶擠弄出了更多的紋路。他沒有開口,僅是凝視著競技場的中央。
少狼主正走向大篝火。即使加上了肩上巨大的灰狼皮草,她的個頭仍遠不及眼前傷痕累累的巨人;但在巨大的火焰襯托下,她的形象卻遠比眼前的巨人要來得龐大。是影子的關係?不。塔拉希幾乎是立刻就否決了這個想法。大篝火也並不是因為巨大才被人所仰望,而是那燃燒了上百年而不熄的熊熊烈火,在本質上就會吸引靈魂的注視。
「她是我們的頭狼,她是火焰。」
塔拉希沒有轉頭。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甚至有分儀式性的莊嚴。
芬恩家族的獨生女正帶著審視的目光,仔細打量秋獲競技的冠軍──狼中之狼──她首次秋獲遊獵中的──或許也是最強大的戍衛隊長。
傳統上,接下這份重擔的榮耀並沒有相對應的儀式。狼群們有著凝聚群體的重要傳統,對細節卻從未多加規範。但在此時此刻,瓦莉莎讓在場的群狼們──以及她的戍衛隊長堅信,從大篝火開始燃燒以來,狼群們便是這麼做的。
少狼主伸出手,巨人便向他的頭狼跪倒。
狼群的嗥聲此起彼落,那並非單純源於激烈而必須宣洩的情緒,而是大多數狼群所知的,帶有最高尊重的一種致意──也就是發自內心地為夥伴感到值得。塔拉希也是如此。他有片刻的瞬間幾乎忘了他與這位恩賽特家的巨人在這一年間不快的種種,忘了自己所處的遙遠位置,甚至忘了自己所處的現實。他的心思沐浴在狼群嗥聲的中心、沐浴在大篝火猛烈的熱度之下,沐浴在少狼主──瓦莉莎.芬恩熾熱的目光之下。
塔拉希攥緊拳頭。
「火焰的光輝與溫度會引人上前,如同眾靈的祈福所寄宿的神聖刀刃,永遠不會在嚴寒中結霜;但這同時會造成一種錯覺──一種源於渴望觸碰它的、更加深入的錯覺。」
塔拉希沒有說話,但他對班赫歷斯話語中的意有所指,以最直接的表情透露了被冒犯的不快,但班赫歷斯只是溫和地笑著。
「明天就是秋獲遊獵,是榮耀眾靈的時刻──」班赫歷斯轉向大篝火,漫不經心地說:「塔拉已經不在了,但你應該記得要提前準備吧?」
班赫歷斯拋出的問題,就像是毫無預警地朝塔拉希拋出了一盅熱湯;險些被這提問濺了一身的塔拉希,好不容易才理解了班赫歷斯所說的話。但即便理解了,他仍舊只能深陷在震驚之中開口。
「只有頭狼可以參加秋獲遊獵──」
「你現在不就是家中的頭狼了?」
「那不合規矩。」
「狼群什麼時候講過規矩了?」
塔拉希不可置信地望著班赫歷斯。老獵人似乎對塔拉希的反應甚是滿意,但他並沒有停下來多做駐留;雖然這些小小的變化對於班赫歷斯來說仍值得被留意,但已經從重要的察言觀色變成了一種微小的樂趣。
「我得走了,孩子,」班赫歷斯望向大篝火,「在少主正式接見她的新隊長時,要是身邊沒有一位班赫歷斯,那可是再糟不過的情況,希望你能諒解,我們改天再聊吧。」
班赫歷斯慢悠悠的行動,臨走之際,還猶有餘裕地拍了拍塔拉希的肩膀,這和他口中急迫的事態形成了可笑的反差。
塔拉希不解地開口。以最後的聲音抓住了班赫歷斯離去的腳步。
「您為什麼要這樣做?」
班赫歷斯大笑一聲,走出營帳。
塔拉希既錯過了挽留班赫歷斯的時機,也沒有更好的理由追上去攔下他,他只能呆站在芬恩家族的營帳之中,成為加諸在恩賽特家榮耀冠冕上的又一道視線。
他曾經想過自己能站在那片沙地上。可如今,他在這裡。
塔拉希的心中五味雜陳,但卻也無法令自己轉移目光。
狼群歡騰著,騷動的人群擠滿了看台。他們每一位都是高大壯碩的北方戰士,是在歌謠中被讚頌英勇的北方獵人,但擠在人群之中讓他們變得渺小而又毫無別緻之處。
現在的他看起來或許就是這樣,在瓦莉莎眼裡也是一樣。
塔拉希忍不住想別過頭離去,但人群中的一個影子卻抓住了他的視線。
塔拉希眨了眨眼。
自小的教育讓塔拉希對芬恩家族的熟識甚至遠多過於對自己的認識,所以當他在茫茫的人潮之中一眼就發現了另一位芬恩時,塔拉希才不禁想確認自己的眼睛。
芬恩家的霜牙──又或者是在這一年間被稱為流浪者的弗斯特.芬恩的身影混雜在看台躁動的人群之中。自血腥遊獵之後,他是本該和拉格納.班赫歷斯一同走上大篝火的沙地,向新生的頭狼獻上祝賀與祈福的代表,甚至他也可以是在此刻高舉起恩賽特家冠軍的手的那個人;但此刻,弗斯特.芬恩卻只是站在最為遠離大篝火的角落,披著一件足以隱匿所有特徵的拼布斗篷,遠遠注視著一切發生,將自己融入了渺小的群眾之中,好像與這些本該能夠屬於他的一切榮光毫無關係。
弗斯特.芬恩在血腥遊獵之後就失蹤了。當時失去了狼主的人們在一大清早慎重地前往營帳,尋求新的芬恩之主指引時,他所留下的就只有一間遍佈血跡的營帳。
血腥遊獵永遠地改變了塔拉希和芬恩的關係,但弗斯特──芬恩的霜牙,他的失蹤讓一切都無可挽回地失控,無可挽回地向最壞的方向狂奔不止。
霜牙壓低視線,不停環顧四周,好似身置於某種凶險之境。忽然──或許是命定中的必然,他轉頭望向了芬恩的營帳,從縫隙間發現了塔拉希的視線,而塔拉希沒有如自己所想的那樣閃避,而是越過了整個大篝火注視著霜牙如銀器般閃爍的蒼老灰眼。
霜牙認出他了。而他也知道塔拉希認出了自己。
塔拉希有種不祥的預感。
-.-.-
塔拉希呼出的空氣結成冰霧。
等待是責任──這是父親眾多叮嚀的其中一句。塔拉希總是習慣儀式性地將這些教誨反覆讀過,一遍又一遍,這總是能讓他找到方向和心靈的平靜,但塔拉希發現這在今天完全不管用了,所以他胡亂翻找著腦袋中的記憶,試著找出那句能夠讓他真正獲得平靜的那句教誨。
保持等待,等待是責任。塔拉希咕噥道。
今朝的古拉森林被一股騷動所感染。從北方一路南下的狼群闖入了這片植被繁密的南方森林,林中的禽類紛紛奔相走告這樁稀奇的見聞,說是北風之狼乘風來到了南方,不曉得又要從森林中奪去那些最令人畏懼的。
等待──等待。塔拉希重複了一遍,緊接著作為一位獵人開始思考。
眼前的巨獸忽然抬頭,樹梢上的積雪被牠的頭頂落,從眉骨邊滑下。牠也是一位獵人──無庸置疑。巨獸「古拉」擁有強健的四肢,以及適合在雪地中隱藏身跡的雪白皮毛,強有力的下顎是牠在箝制住獵物後能給予致命一擊的關鍵殺手鐧。這些種種優勢讓古拉在北地上鮮少擁有敵人,但也僅止於古拉森林的北界;在今天──此時此刻,牠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成為了被窺視的獵物,而那種感覺令牠勃然大怒。
被窺視的獵物。塔拉希恍然大悟。這是同樣的感覺──被注視、被打量,一舉一動都被審度著價值。
他在部族中還剩下什麼?
「古拉」的瞳孔猛烈收束,隨後放大,那對巨大的黃色眼珠轉向了塔拉希藏身的茂密枝葉。
古拉露出泛黃的尖牙,開始嘶嘶低吼。
我懂你的感覺。塔拉希暗忖。他不再隱藏自己的身影,因為已經沒有必要再等待。
沒等到塔拉希完全走出陰暗處,雪獸就先行咆哮著往黑影直撲而上,原始的蠻力將積雪鏟出了巨大的坑洞,連帶將先前提供塔拉希棲身的陰影的大樹連根鏟起。
塔拉希側身閃過,同時呼喚著眾靈的庇護。源於古老契約的援助讓塔拉希的四肢充盈著力量,胸口如同燃燒的鍛爐,早已攢在手中的符文泛著熾熱的紅光。塔拉希在還未站穩腳步時,就已經抽出短刀往掌心抹過,積攢在胸中的火焰煞時從掌中湧出化作現實。鮮血濺上了巨獸因撲空而憤怒的雙眼,爆出一團猛烈的火焰。
在痛苦的咆哮聲中,巨獸雪白的半身化做一團帶有餘燼的黑炭。首先,牠的眼皮會被大量的灰燼與傷口滲出的體液覆蓋,而高溫會進一步燒乾殘餘的水分,讓那些滲入了眼皮間的分泌物變成極為黏稠的物體。牠已然不再能夠視物,而這正是塔拉希所等待的機會。
塔拉希知道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內,這頭野蠻的巨獸會陷入危險的瘋狂,藉時就連歷代最強大的狼主也會選擇對這頭發瘋的古拉避而遠之。他可不會選擇和發瘋的怪物比拚力量,但距離到達這個現實仍有一段時間,而塔拉希要做的事也很簡單──那就是在這段時間內乘勝追擊,擴大戰果。
眾靈回應了呼喚。塔拉希受祝的雙腳甫才踏定,便即刻躍起,如同脫弦之箭般射出。他將短刀的前刃瞄準了巨獸離自己最近的右前腳。倘若能在開始就奪下牠的一條腿,他作為遊獵團先鋒的責任也就算盡了──
在得手之際,一股涼意忽然襲上。塔拉希猶如觸電般急煞,但在焦黑餘燼之間的巨大眼珠卻已經抓住了他。
燒焦的巨臂野蠻地砸向塔拉希本該踏足的雪地,厚重的積雪頓時被原始的衝擊炸散。塔拉希在最後一刻才隨著飛濺的積雪一起向後跳去,但他發現古拉原本應被炸傷的雙眼,卻仍彷彿要刺穿般直瞪著自己……
不。塔拉希轉頭。牠注視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後的某樣東西。
鮮紅的巨口衝破積雪,和一對自左右包抄而來的巨掌完美地掐斷了遊獵先鋒的退路。塔拉希當機立斷,先行一步將短刀反手砍入了古拉咬向自已腰際的下顎,藉著劈砍的力量與緊嵌其中的短刀為支點,將古拉狂野的衝鋒變為了令他加速墜地的扭矩。但這並非毫無代價。巨大的扭轉之力讓塔拉希的關節於空中驚險地變換軌道的同時發出脫節的清響,武器就此脫手,但他移動得仍然不夠。古拉巨大而野蠻的力量仍有一部分透過腰際的擦撞,毫無保留地傳導到了塔拉希身上;僅管只是擦身而過,但對塔拉希而言,卻好似直接被支撐營帳頂點的圓木直擊到腰部。他斜晃著墜地,吐出腹中積攢的最後一口氣。
他會死嗎?塔拉希的腦海閃過了這個念頭。
落地的瞬間,冰冷的積雪直接將塔拉希埋沒,刺骨的寒冷與衝擊的眩暈在缺乏氧氣的喘息中幾乎令他當場失神,但塔拉希一刻也沒停下。他趁著疼痛還未滲入腦中擾亂思緒之際,催起仍有餘力的雙腳從雪地中躍起,但那張雪白中帶著焦黑的巨口卻已經猛撲到他面前。
完美的雙人配合。
塔拉希由衷地發出讚嘆,彷彿要望穿般地直視著那對飽含戾氣的兇惡雙眼。在那一刻,他揮去了眾靈的庇祐,符文石的光芒全然黯淡下來,只剩下深邃的古代刻字沉澱著。塔拉希放棄了逃跑。
古拉猛衝的尖牙在塔拉希喉前僅僅一指之距外停下,巨大的黃色眼珠直瞪著塔拉希黯淡的灰眼珠,卻遲遲沒有更進一步。
塔拉希抬頭回望那對巨大的眼睛,他們的距離近得能讓塔拉希在上頭看見自己的倒影。古拉因強光而收束成細針狀的瞳孔在一瞬間的震顫後,漸漸鬆弛,擴張成一潭好似能吞沒一切──包含意識與心智的黑沼。
死亡。那是裏頭唯一剩下的。
古拉半焦的巨大身軀轟然倒下,激起的厚雪讓塔拉希的腳步一虛,跌坐到深雪之中;右腕脫臼的痛處在這時候才跟著雪地的冰寒一同傳來,但刺痛他的不只臂腕上的痛處,還有由上直入他眼底的陽光。
少狼主從古拉巨大的屍體上一躍而下。在眾靈許諾的幫助下,她鑄刻著符文的長矛僅以一擊便穿了古拉被堅韌皮毛與層層筋肉覆蓋的要害,拿下了這頭受傷的巨獸。從主動脈噴出的鮮紅血液像是一個怵目驚心的湧泉,將她半身都染成了紅色,臉上泛著流動的血液所折射出來的刺眼陽光,只有一對銀器般的灰眼睛能夠看出其他的顏色。
那是照耀他的陽光。
瓦莉莎.芬恩伸手抹去臉上的鮮血,連帶著顴骨上的青金石紋飾一起抹去,蒼白的皮膚再次裸於冰雪之中,皮草的摩擦讓她的皮膚透著一絲紅潤。她脫去因沾滿鮮血而變得笨重的皮草大衣,讓臂膀紋有符號的肌膚裸露在寒冷的陽光之下。
她望向塔拉希,逕直走來。
「少主──」
塔拉希匆忙地想要站起,但側腹的疼痛卻冷不防地倒打了他一耙,讓他重新跌回了雪堆之中,等到塔拉希再次嘗試起身時,少狼主已經先一步伸出蒼白的手臂,緊抓著塔拉希從肩頭橫跨腰際的皮帶,將他從厚雪堆中拉起。
右腕與側腹的疼痛是如此蠻橫,以至於塔拉希的腦袋再次陷入了片刻的失神;但雙眼再次聚焦的塔拉希很快就發現疼痛完全不是他所需要擔心的──他現在陷入了徹底的無所適從。
瓦莉莎的雙眼就在不足一臂之遙外緊盯著自己,近得塔拉希能嗅到少狼主身上的濺血被體溫蒸散的氣味。她強健的前臂仍緊抓著自己的皮帶,轉動的灰眼珠在身上遊走著,鋒利的視線剖切著、尋找著仍有價值的部分。她胸前的符文石嗡嗡作響,眾靈對她的庇護強而緊密。
她緊閉的嘴唇蠕動了一下。
狼群正逐漸聚攏。另一頭古拉早早就被放倒在地。在狼群高效的圍攻下,他的同伴在撲向自己時,甚至沒有發現到自己的夥伴已經被收拾掉了。這在電閃般短暫的時間中所發生的一切,作為先鋒的塔拉希都看在眼裡;誠然他對自己宣誓追隨的主人和同伴具有相當大的信任,但在最後確認得救的那刻之前,他還是本能地為自己捏了把冷汗。但這都遠比不上他現在腦袋中的一片混亂。
瓦莉莎正盯著自己,目不轉睛。
「少主!」
恩賽特的頭狼從古拉的腦門上拔出手斧,古拉被壓迫得突出的眼珠立刻掉了出來。斧頭上的符文刻槽被鮮血給填滿,讓原本就發光的紋刻閃動著不祥的血光,但那陣光隨即就被抹去。巨人將武器重新別回腰際,面色沉重地大步走來。
「少主。」班恩在瓦莉莎兩步遠處停下,「您不能這樣擅自行動。」
瓦莉莎鬆開了塔拉希。她回頭,臉上掛上了著溫和的笑意。
「你的職責可不是教訓我,隊長。」
面對少狼主的任性,班恩只能無奈地回以笑顏。但當他望向一旁的塔拉希時,眼神卻立刻變得凝重。
「少主,我無意催促,但繼續停留不是好事。」
「你現在就在催我。」瓦莉莎環起刺有紋身的雙臂,臉上的笑意褪去了幾分,「怎麼回事?」
「眾靈──」恩賽特的頭狼停頓了一會,才重新開口:「少主,我們太過南下了。」
「來到了更溫暖的地方。這會是問題嗎?」
「不,但要是再往前,我擔心狼群會太過靠近南方人的領地──」
瓦莉莎將刺穿雪獸顱骨的長矛扭轉著拔起,顱骨碎裂的聲音劃破了狼群間喧鬧的寂靜。沉默只延續了短暫的片刻就消散在寒冽的空氣中。瓦莉莎振臂甩動矛頭,將矛頭上仍在流淌的血跡甩去,矛尖晃過的尾跡上出現了一條怵目驚心的血痕,殘餘的溫度正溶解著積雪。
頭狼望向南方。
「要是他們有那個膽子,就放膽過來吧。現在,去帶領我的狼群榮耀眾靈,冠軍。」
-.-.-
「等等。」
在班恩集合狼群的這段時間裡,塔拉希已經粗略處理好傷勢,並向眾靈祈禱過;紮綑緊實的關節被固定在胸前,並且裹上了除去了氣味的消炎藥布。塔拉希拖著剛紮好的斷手,正準備跟上已經重新出發的狼群,但瓦莉莎的聲音卻先行一步。
少狼主的聲音溫和而平緩,好似一夜未有人踏足過的雪原,既不會被錯認,又教人迷失方向。塔拉希縱然訝異,但在少狼主堅定的視線下,他仍即刻停下了腳步,將眾靈的祈福連同疑惑一起驅散。
「塔拉之子由我暫時照看。」瓦莉莎用眼神示意塔拉希身邊同樣作為遊獵團先鋒的狼群,但在疑惑的催化下,那很快就變成催促。「去!跟上我的冠軍。」瓦莉莎用力瞪了一眼,幾人才慌忙起行。
狐疑的塔拉希望向瓦莉莎的視線不由得忐忑。他已經做了最大的努力確保自己對遊獵的狼群而言仍是有用的,但最終,帶著一位失去右臂的先鋒對於狼群而言究竟仍否有益處?仍不是盡力盡責就能改變的。
他既不是冠軍,也不是真正的頭狼。
瓦莉莎的目光落回了塔拉希身上。
「我還能繼續狩獵,少主。」
瓦莉莎回以質疑的眼神,而她的視線也順理成章地落到塔拉希正吊著的手臂上。
「少主,我已經做好了緊急處理,我可以──」
「塔拉希。」
瓦莉莎平和的語氣,對塔拉希而言卻好似一記晨鐘般讓他倏然止聲。他忽然明白了──或該說回想起來,回想起自己從來就不應該反駁或懇求,任何話語都不是戍衛家族的後人應該去琢磨的東西。
他既不該追尋認同,也不該去追尋理解,即便對象是自己服侍的群狼之主。
父親的第二課。
塔拉希低下頭,將自己的後頸與掌心交予他的狼之主。
他聽見一聲柔和的嘆息。
「能和我聊聊嗎?」
塔拉希抬頭,只見瓦莉莎銀器般的眼中帶著一點笑意,像一輪微彎的新月;他懷疑那是自己的錯覺,但要去確認從來就只有一種方法。
「少主?」
「我希望情況能輕鬆一點,但下命令會讓你更自在的話,倒也並無不可。」瓦莉莎衝著塔拉希一笑,「如何?」
-.-.-
塔拉希暈頭轉向。
也許是強力的消炎草藥在作祟,對這些來自遠東深山中的塞利妲旅人提供的藥草,塔拉希從來沒有過好感;這些藥草總是過度強調主要效果,而刻意隱瞞了副作用。選擇性地美化事實似乎就是塞利妲人的本性,特別是他們之中的某些人,長著一對和獵物相似的特徵,甚至有人見過他們怪誕的雙眼變換瞳色。
儘管他們各個看上去都親切俊美,表現也平易近人,更稱得上是無私地誠實,但每次只要靠近這些可憎的怪人,眾靈就會發出不安的騷動,好似在他們所處的地方有著某種空洞。
眾靈對一切都是平等的,你可以說是慈愛,抑或是冷酷,但唯有不屬於此世的東西才能令眾靈如此不安。誰知道他們在誠實的外表下究竟隱瞞了多大的秘密?
薄雪草的氣味飄來,塔拉希暈頭轉向。
古拉森林綿延無盡的雲杉豎起了一座天然的迷宮,無論轉向何處都是同樣的雪景,直到視線消失的盡頭。相傳有許多向北方而來的南方人,就是死於古拉森林錯綜而令人眩目的枝幹之間,但塔拉希不相信這些傳說;在他們凍死之前,森林中的古拉還有部族的狼群就會先為他們帶來死亡。他們沒能擁有眾靈的庇護,在純然只有野性環伺的凶險之境中,想要靠著那根愚蠢的鏟子生存下來是完全沒有可能的事。
鏟子,為什麼是鏟子?
「你在生氣嗎?」
「不,少主。」
「那你會生氣嗎?」
「會,少主。」
「那你對這件事情生氣嗎?」
塔拉希仍在思索。瓦莉莎莞爾一笑。
「我知道你沒辦法生我的氣,但……就是因為這樣才很糟糕吧?」
塔拉希停下腳步。瓦莉莎的問題讓他的大腦不再暈眩,但塔拉希不曉得比起焦慮得近乎昏厥,腦袋一片空白的狀態究竟有沒有比較好。他不知道該怎麼在謹守自己的身分的同時回應這個問題,草藥過渡嚴重地削弱了他的思考。
鬆軟的新雪正蠶食著他的腳踝,塔拉希感覺到他正在逐漸下陷。瓦莉莎的視線飽含著期待,那份重量壓得無可迴避的塔拉希幾乎喘不過氣,就像是被一雙手從咽喉處掐住了肺,緩慢地往地底的深淵拖去。
「不,」塔拉希艱難地搖了搖頭,「只要少主認為那是對的。」
瓦莉莎微笑。
「你不必什麼都贊同我。」
「是,少主。」
「那你仍然覺得我擅自把你攏入芬恩家族是正確的?」
「是……少主。」
「也只有你會讚同我了,塔拉希。」瓦莉莎寬慰地笑了,但那份笑容卻帶著一份淒涼的自嘲,「班赫歷斯……我很尊敬拉格納叔叔,但我真的很難心平氣和的和他說話。不光是拉格納叔叔,所有人都在不停質疑我,好像我不知道我的選擇有多糟糕。但這就是選擇,不是嗎?前進總比停滯不前要好。當然我也知道他們是在盡自己的責任,但班赫歷斯就不會這樣質疑我父親──」
瓦莉莎忍不住停下嘆息,塔拉希也悄悄止住了腳步。
「我一直覺得你真的很了不起,塔拉希。」
瓦莉莎就停在他身邊不足一臂之處,身上淺淺的薄雪草氣味從呼吸中透了過來。她清澈的雙眼彷若一面銀鏡,塔拉希只消低頭就能從中看見自己的倒影,而那給了他很好的理由反駁他誓言服從的狼主。
他從來就稱不上好,更遑論了不起。然而塔拉希終究沒有開口。
塔拉希陷入雪中的腳根焦躁地挪動著,這微小的動作都被瓦莉莎看在眼底。對此她只是抱以微笑,接著繼續前行。
「我覺得我這個頭狼做得糟透了。」
塔拉希一愣,落後了幾步才追上。
瓦莉莎在林中灑落的陽光間漫步,塔拉希緊隨在她身旁,撿拾著雪花般的腳印,撿拾著瓦莉莎被風吹撫得零星破碎的隻言片語。他一邊聆聽著少狼主輕盈的聲音,一邊讓腳掌恣意陷入深雪之中,他的思緒在此刻漂回了遠比一切發生巨變時要更加遙遠的過去──那些他視若珍寶的過去。
「我一直覺得只要努力做好,努力地做到像我父親,至少──至少他們就會在某些小地方認可我,你知道的,至少不要老是唱反調……這樣的想法很蠢吧?又或者該說,頭狼怎麼可以有這種想法呢?所以……我一直──」瓦莉莎的聲音逐漸縮小,直到只剩呢喃般的耳語,她才深吸了一口氣,接著如釋重負地說出了那句話,「我一直覺得我不適合帶領狼群。」
「這不是真的。」
塔拉希是在話脫口而出後,才驚訝地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他立刻就後悔了,但並不是對於自己所說出的話,而是對自己受情緒左右的莽撞。
塔拉希成為了塔拉希。這本該是他極力避免的。
「這不是真的。」塔拉希堅定地說道。
「即使我擅作主張將你納入芬恩家族嗎?」瓦莉莎微笑,「這害你吃了不少苦吧?就像班赫歷斯說的,既沒有必要,又太過粗糙,惹人非議──」
「我不這麼覺得。」
「真的?」
「是他們不理解妳。」塔拉希目光堅定,「我相信妳,少主。」
瓦莉莎的眼角閃過一絲淚光,但那股波動的情緒很快就被隱斂到她帶著沉思的面龐之下。瓦莉莎沉默半晌,望向天空長舒了一口氣。她裸於冰雪之中的雙肩隱隱顫抖。
「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塔拉希試圖保持鎮靜,但還是忍不住苦笑。
「記得,少主。」
「我也記得。」瓦莉莎會心一笑,「你真的變了很多。」
「我還是我。」塔拉希任由自己的心聲吐露,「而我會一直在這裡。」
瓦莉莎停下腳步。她回頭,將兩人本就接近的距離縮短了更多。塔拉希不得不跟著停下,甚至後退,但瓦莉莎卻反手抓住了塔拉希的手腕。
「少主?」
瓦莉莎將塔拉希猛拉至身旁,突如其來的拉扯讓塔拉希險些失去平衡。瓦莉莎順勢將雙臂環過塔拉希的後頸,溫柔地纏上,將塔拉希摟進懷中,將那些呢喃的字句化作耳畔溫熱的吐息。
「謝謝你。」
塔拉希跪倒在雪地之中,不知所措的雙手空懸在兩側。
雪地的嚴寒讓瓦莉莎的皮革胸甲結上了一層霜,但很快就被體溫所融化;濕潤的水氣在塔拉希臉上流動,卻又旋即結凍。
也許只是錯覺,但塔拉希隱約能感覺到皮甲之下透出的溫度,以及規律且強勁的脈博。一股悸動湧上,讓塔拉希頓失方寸。一直以來他都對瓦莉莎抱有許多情感,而那些豐富的感受是崇慕、是敬重,塔拉希已經習慣與之相處;但此時此刻,那些感情卻滲入了雜質,塔拉希也變得再也不認識它們。
是這些感情變了質?還是一直都是如此。
瓦莉莎柔軟的臂彎佔據了塔拉希大部分的心思。或許是她脫去了那件巨大的灰狼皮草?曾經他認為芬恩雄偉的頭狼便是他的天空與大地,但在此刻,只消一個擁抱,他就能將自己曾經仰望的一切摟入懷中。
瓦莉莎仍舊是瓦莉莎。
我必須保護她。
「少主。」塔拉希的雙臂緩緩垂下,「我一直都在這裡。」
「我知道。」瓦莉莎的耳語消散在胸膛。
萬籟俱寂,寧靜將此刻鑄就成永恆。
瓦莉莎深吸了一口氣,接著將自己推出塔拉希的懷中。
「你不該聽我發牢騷的。」瓦莉莎閉上雙眼,讓笑容消散在深深的吐息之中,「該回去了,塔拉希。」
「是。」
-.-.-
芬恩的霜牙在雪地中狂奔。
古拉森林是他這一年來生活的主要地區,那些南方人無論怎麼看都是一副模樣的杉樹林蔭,在弗斯特眼中會自然地化分成一條條前往各處的道路。當然,他在南方有更多舒服的去處,但作為一位芬恩,他還是想念森林;他已經到了非常念舊的年紀,他想念自己曾經擁有的一切,但那大多數都早已被一年前的災難給付之一炬。世上唯一還能令芬恩家族的霜牙弗斯特所掛心的,除了狼群本身,就當屬他那坦然擁抱了沉重命運的可愛的姪女了。
這絕大多數是自己加諸給她的,霜牙總是為此自責,但他有義務去完成這件只有芬恩的頭狼才能辦到的事;如果有誰必須承受探索真相帶來的巨大孤獨與恐怖,那絕對不會是正直青春年華仍有大好未來的芬恩之女。
不過那些現在都不重要了。
北地之狼呼喚眾靈,而眾靈立刻回應了他。芬恩與眾靈的結合是如此地緊密,以至於他能感受到那被某些狼群中的狂信徒稱為無上者的存在中的感情波動,但最終弗斯特也沒能弄明白那些究竟是什麼;情緒只是他做為一個渺小的人為了理解未知事物時,為了讓心智得以容納具大的問題而化約出來的載體。脫離狼群的這段時間,他的思維從封閉的群體之中徹底解放;他從南方自稱魔法師的傢伙們身上學習了許多新觀點,很多甚至是極具顛覆性的,他已經試著敞開心扉去接受任何說法──包含所有荒誕的假想,以及代表了邪惡本身的諸多密教學說,但他所知曉的一切卻仍無法解釋那晚在古拉森林發生的恐怖。
血腥味。
弗斯特在掠過一具屍體時瞥了一眼。霜牙認識他,儘管他的樣貌已被改變了許多;一年的時間當然可以改變很多事情,但在他臉上刻下那鑿痕的並非歲月,而是某種純粹又不可描述的力量,即使是沙達家族強大的棕熊在它面前,也顯得無力而又可笑。
沒有反抗的痕跡。所有人都是。
霜牙更加確信在此處發生的事情是一年前的再現。然而除此之外,他一無所知。
焦慮催動了霜牙的腳步,芬恩的弗斯特在茂密的樹蔭間穿梭,好似在古拉森林間進行追獵的幽魂。他不知疲倦地一路狂奔,對沿途的慘象早已麻木,但恐懼仍徘徊在他的心頭。
他必須找到少主。
芬恩的幽魂停下腳步。
一道拖長的血跡直往林中深處而去,一路沿著狼群屍體散落的方向直至盡頭,赤紅的血早已被凍成了深黑的棕紅色,在白色的雪地上一路鋪開,伴隨著人形的血窟窿在手舞足蹈,像是某種怪誕又令人無法拒絕的狂歡會邀請,挑動著霜牙敏感的神經。
眾靈在悲鳴,拒絕前往那死亡之地。
弗斯特邁步上前。
深紅色的地墊彎斜地深向前方,那充滿惡意的邀請讓弗斯特每踏出一步都能感受到凍結的血塊在腳下碎裂的崩響。究竟死了多少個人才有辦法鋪出這麼一條鮮血地墊?顯然膽敢做出此事的怪物從未考慮過有關於成本的問題。弗斯特巡路而去,但前方的路卻在轉眼間開闊。
那是一片在古拉森林中罕見的樹木稀疏之處。一株杉樹佇立在空地中心,在同胞的衰頹之中成長得無比碩大,但它的林蔭卻也因此無法觸及自己漫山遍野的同胞;它就如同被孤立出來的異類,因為掠奪得太多而被憎恨,但這份恨意卻又顯得尤其恬和平靜。
風沙沙刮過空曠的雪原,而鮮血的地毯一路延伸到了樹下。在巨大而破碎的樹蔭下方,一個本身極不顯眼的影子以怪異的姿勢蜷縮在隆起的樹根之間,但透過塑造這樁慘案的惡魔的精心擺設,它卻成為了雙眼無法忽視的焦點。
那具屍體身上穿著輕便的皮製盔甲,上頭有些戰鬥的痕跡,但顯然是由當地生物所造成的;他的姿勢像極了初產的嬰孩,皮膚呈現一種怪異的灰色,像是遭遇山難曝曬多年的凍屍,卻又有些許的差異。弗斯特在注意到他特別乾瘦而怪異的皮膚才煞時明白──他的血被完全抽乾了。
霜牙也認識他。
厚實的皮毛筒靴踏碎了鮮血凝成的地墊。弗斯特大步向前。這一路上他已經見過了太多屍體,但一股忐忑還是在他走向那具乾癟屍體時占據了老霜牙的心思。
塔拉之子和少主一直都是很好的朋友,儘管這一年對狼群來說有著翻天覆地的變化,但一脈單傳的塔拉家族一直是芬恩忠實的保護者,而塔拉之子對少主那微妙而別樣的情愫也足以保證他的忠誠。如果塔拉之子在這裡,那少主一定也在不遠處,而弗斯特到現在都沒有看見第二具屍體。
他沒有時間為故友之子道別,一如他先前留下的所有屍體,再多的情感都無法挽回已經逝去的人,所以霜牙也從不停下悼祭或嘆息。
然而,霜牙卻停下了腳步。
與其說是塔拉之子蜷縮的屍體之間有某樣東西抓住了他的視線,倒不如說是他蜷縮的模樣就像是懷中摟著某種東西,其強烈的暗示令人不由得注目,等到弗斯特意識到時,自己已經佇立在屍體身旁許久。
他抖落腳上幾片白色的積雪,俯身向前。
乾凍的肌肉組織會讓屍體僵硬得堪比岩石,要想在這種情況下挪開那怕一指寬的空隙,都會讓整條手臂就此被卸下。然而在弗斯特準備動手時,那隻發灰的手臂卻忽然鬆開。那並不是一個柔軟的動作。曾經能靈活地握持著短刀的手指頓時裂成了數節,而整條手臂也從袖口處脫落,橫倒在一旁。
一個約略為蛋狀的東西從屍體懷中滾落出來,僅有約兩掌寬,表面曾經被鮮血浸透,事後又被仔細擦拭過,裸露出了下方蒼白中帶著一絲青紫的表面。
衝擊性的空白填滿了弗斯特的思緒。
那是一張緻麗的面孔,與她可能遭遇到的巨大恐怖不同,她直到失去最後一絲溫度而不再能夠變化表情之前,都保持著安詳的寧靜,好似她只是在母親與歌聲之中沉沉睡去,做著在雪原中與狼群起舞的夢。
妳依然在做著夢嗎?瓦莉莎。
弗斯特漆黑的喉嚨發出一聲幽長的悲鳴。
-.-.-
座落於王國首都極北方的往逝者森林,是所有國王的追隨者們在人生的最後一哩路上必然踏上的朝聖之道。每一位拿起鏟子的北方人都會在穿越了曼塔迪拉領地,不知歲月地勇闖無盡的杉林後,終於見識到開闊無盡的冰山雪原,隨後在疲倦中產生更加堅定的離世之意。
千百年來,朝聖者中從未有人選擇往逝者森林成為自己的長眠之地。只要你能採訪到幾個堪稱虔誠的國教教徒,他們都會告訴你他們命定的長眠之所是在更遙遠的北方。
然而有趣的是,無論是官方與教會的紀載中,都提到了他們在往逝者森林所見到的奇異景象。從前我們用有限的詞彙和知識將其認知歸類為神蹟,但如今我們已能明白,那些都是瀕死現象的展現。
基於這樣的現象與其地點的連結,就不得不提到曼塔迪拉真空現象。
曼塔迪拉真空現象是最先由魔法師賽斯.坦米塔斯.溫拉迪德諾恩.塞法爾.杜特.曼塔迪拉領主(下文以曼塔迪拉領主簡稱)提出的一種在被證實之前於應用數學模型上不可能存在的現象。這一發現由當時受封於北地的曼塔迪拉領主,率領由魔法師協會與鍊金術士協會合資贊助的探勘隊於曼塔迪拉山脈的往逝者森林探勘到的古老地脈現象作為學術基礎,並且為上百年後肆虐塞莫達斯一帶,以瑪那缺乏為主症狀的瘟疫提供了一定性的研究方向。
作為一種瑪那現象,曼塔迪拉真空的探測特徵在於瑪那消失後殘餘的異常坦米塔斯讀數,其表現結果是使該區域長久成為瑪那排斥的區域,其對於生物的作用最主要就包括瑪那稀釋造成生命體徵的下降,從而營造出了強烈的瀕死經驗假象。(但以生理上來說,他們也確實快死了。)
詳細情況我們在此書中不便細究,要想更深入地討論曼塔迪拉真空現象,還請移駕敝人於冷杉樹書店出版的《瑪那簡史》一書。在那裡會有對瑪那從業人員與其權威的詳盡採訪,並以易讀的圖文形式表現。有循正當管道購入本書的讀者能夠在書末獲得一張冷山樹書店的八折優惠卷。
回到正題。目前並沒有任何技術能夠複製出造成曼塔迪拉真空現象,然而我們卻可以從本書的主角──歷史之中尋找到一點端倪。
結合了兩段跨度巨大的歷史,我們可以發現符文都在其中佔據了重要的地位。符文作為一種效率低下的瑪那運用方式,其優點在於不講究使用者的資質,於起義後才被大量研究運用。符文的源起是可以追溯到北方野蠻的遊牧民運用「自然力量」從而產生的一種原始技術,詳細的資料已經大量佚失,但從有限的文獻中我們可以理解到一個關鍵性的,卻也已不可考的差異:那便是遊牧民的「符文」體系,和現今以瑪那介質(如血液)作為觸媒的現代符文完全不同。
要說到現代符文何以發展至此?那就得先從比國王接受灰白之王的協助飛越城牆在七色廳登基都還要遙遠得更多的過去開始說起。在極其遙遠的過去,魔法之王率領勇敢無畏的先民剿滅了持續騷擾國境北方的遊牧民,至此北方人才真正成為了那片冰雪之地的主人,而符文也就此傳入了北方人民之間……
<北方記事──史學家布克.書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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