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記事》 - 《囚人》

　　囚人。

　　罪大惡極者，犯下了就連最親暱的家人也無法原諒的罪過。

　　然而神說凡人不該仲裁生死──於是他們被流放。

　　拒絕承受凡人刑責的罪人們，褪去了所有的羈絆，為了成為嶄新的人。他們將經歷苦難，經歷考驗，無法摘下的鐵鐐以及薄如蟬翼的白罩衫，是替代他們應當卻未受之刑所背負的枷鎖；他們是卑微地躬耕大地的僕人，既是純白的綿羊，卻也記錄著惡行的黑色碑石。

　　我們是囚人，罪不可恕的惡人。

　　　　　　　　　　　　　　　　　　──Ｂ．Ｈ　ＲＨ１１５１

－．－．－

　　「你犯了什麼罪呢？」

　　我搖了搖頭。

　　「哦哦，對啦，我知道你不可以說話。嗯，那好吧？我來猜猜？假如猜對了你就點點頭，好嗎？」

　　我搖了搖頭。

　　「你……殺了人！」

　　我抬頭盯著她渾圓的黑色眼珠，側著腦袋，一側的嘴角向上輕提。黛露娜彷彿知道我想說什麼，立刻就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好吧。」黛露娜不死心地追問道：「那麼──嗯！你偷了不應該偷的東西？不是？嗯？那麼是做了羞恥的事情？你強──咳咳，我是說，你和一個不該在一起的女孩子發生了關係？」

　　「不是那樣子。」我低聲說。雖然我是想要大喊，但那不是囚人的權利。

　　黛露娜見獵心喜地睜大了眼睛。她高興地一拍手，說：「哈！所以是跟一個女孩子有關係？可是妳沒有強暴她？嗯，所以是淒美的愛情故事囉？」

　　「您如果安靜的話，小姐，我就不把妳說了『強暴』這兩個字的事情說出去。」我瞇起了眼睛。

　　「可是你在外頭不能說話耶？」

　　黛露娜無辜地說著，但她的眼神忽然一轉，參進了一絲柔媚。糟糕。我下意識地退了幾步，然而黛露娜卻將她的身體湊了過來。

　　就和她不斷成長的好奇心一樣，仍在成長中的稚嫩身軀輕輕地飄來了肥皂軟綿綿的香氣。白淨如紙的十六歲少女，與一位犯下了罪刑，一輩子都不應開口說話的囚人共處一室，除了腳鐐與手上的鐵銬，她們倆身上上的衣物都一樣地單薄。黛露娜將嘴湊近了過來，混在她話語中濕潤的氣息，潤澤了我乾裂發硬的嘴唇。她湊到了我的胸前，低語著：

　　「只有……在這裡……我……和你……」

　　「請不要這樣。」我別過了頭去。

　　「我聽說只要把舌頭伸進對方的喉嚨裡，就能撬開男人的話匣子？我──很想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呢？」

　　「小姐……妳那來這樣不良的嗜好？」

　　黛露娜眨了眨眼，仔細地觀察著我臉上的表情，好一陣子之後才終於罷手，掃興地向後一倒，用力撲倒到了蓬軟的棉被堆裡。

　　「為什麼？為什麼你就是什麼反應也沒有？我光是靠近讓他們聞到肥皂的氣味，就連那些大哥哥們都會害臊得臉紅，就像是一盞紅色的燈被『噗』地點亮了起來！『噗』地！」

　　「您是想說您很有魅力？」

　　「沒有嗎？」

　　黛露娜刻意地擠了擠胸口，我故意讓她看見我輕蔑的表情，黛露娜立刻就生氣了。

　　「喂！它只是還在長大而已！」

　　「是嗎？」

　　「哼，你等著瞧好了！」

　　黛露娜生氣的方式並不是大吵大鬧，又或者是擺出一陣陰沉的表情，而是抓起了棉被的一角把自己給用力捲了起來，就像是我從前的家裡的工坊養的蠶一樣。只不過牠們在結繭的時候，可不會發出這樣不滿的悶哼聲又不停扭動著，但比起那些普遍喜歡摔砸器物，毆打下人出氣的貴族，黛露娜的品性可以算是好得不得了。

　　不過實在是很折騰人，不是嗎？

　　我嘆了口氣。

　　「小姐……」

　　「……」

　　「小姐？」

　　黛露娜沒有回話，只是靜靜地躺在那裡，裝作聲音被棉被隔絕的樣子。我知道是沒可能把她給叫起來了──至少在明天早上的太陽升起前是如此沒錯。

　　我再次嘆息，提起了鐵鍊，將它重新繫回了我頸子上的鐵項圈上。我將鐵鍊掛上了牆壁上粗大的鐵鉤，量測了一下距離，讓它正好長得能令我坐下來休息，又不至於把我吊死，我這才拿起了掛在牆邊還飄搖著明亮燭火的油燈，走到了床邊深深地一鞠躬。

　　「晚安，小姐。」

　　我伸手將火焰捻熄。

－．－．－

　　不要──請不──不是這樣──

　　什麼聲音？

　　在半夢半醒的假寐間，我彷彿聽見了一陣尖銳的聲音──尖叫，那是尖叫，我其實很意外自己會熟悉這種聲音，因為那樣的日子早已離我遠去，很久很久。

　　在那聲尖叫之後，周圍的聲音越來越清晰，就像我只是閉著眼睛，頭上被帶了個布套，可是我卻只能靜靜地聽著；感受不到身體，感受不到心跳，就像是只有靈魂飄搖流離地懸在某處的虛無之中。

　　但……那是什麼呢？悲傷？羞愧？痛苦？那個聲音……

　　請不要──這不是──都是我的主意──

　　我搖了搖投頭。無所謂吧？只要別去聽，就不會感到心煩，只要不去看，也不去想，把目光留給自己，這世界的紛擾就與我無關──

　　砰！

　　說真的，我不知道我的身體是怎麼動起來的？也忘記我那乾燥的喉嚨究竟嘶吼著說過了些什麼？但在一片空白的腦袋裡，服從的念頭從未消失過。身為一個囚人──一個工具，並不需要意識，只需要知道該怎麼像工具一樣發揮功用，該怎麼服從。

　　我瑟縮著抬起了脹痛的腦袋，看著在黛露娜房門前提著鐵棒的守衛，斜指著地毯花紋的鐵棒頂端還沾著點血，沿棍滴下。我眨了眨眼，卻發現眼皮腫脹得幾乎動不了，這才發現眼角上濕潤黏膩的東西是血。

　　這些傢伙每次都是這樣，他們可是真的想要了他的命──即使他們的地位一點也高不了自己多少。

　　我試著爬起來，但失敗了幾次後才成功。一個身穿華服的男人從黛露娜的房間走了出來，他朝我的方向看了看。雖然我看不清楚他的眼睛，我也不能看他的眼睛，但從那對眼睛裡肯定只找得到嫌惡，大概不會比看著路邊的嘔吐物要好上多少吧？

　　「黛露娜，走了。」

　　聽見了那個聲音，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陣。我將頭埋得更低了些，聽著在沉穩平快的腳步聲圍繞下，那輕盈又倉皇如雀鳥一般的腳步，逐漸離我遠去，最後，就連迴盪在長廊的腳步聲也消失得一點不剩，彷彿真的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我卑微地爬了起來，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向房間行了個禮，然後悄悄帶上了房門。

－．－．－

　　「嘿。」

　　那個囚人優雅地親了一下拇指，以示招呼。他並不像一般的囚人那樣總是低著頭，他趾高氣昂，跋扈不羈，所以就算在囚人窩裡也是個很特別的存在，嚴格來說，他也不算是個囚人，他只不過是隨著太陽而來，誤入了山巒之間的幽影而受到了處罰，而且，他還保有著自己的過去。

　　我低頭向他回應了招呼，迴避了眼神的接觸，不過不用看也知道，里戈的臉上今天也一定滿是瘀青。我實在沒有辦法想像里戈這種人是怎麼活到現在的，我在剛來到黛露娜小姐家的時候，好幾次都差點被打到只能丟去路邊等死，況且我是個稱職的囚人，稱職的贖罪者，但里戈並不是。

　　「你又挨棍子了？」

　　「這是作為怠惰的逞罰。」

　　里戈笑著，從井裡頭撈了一點水出來，喝了一半，撒了一半。里戈用帶點醉意的眼神望著我，說：「你要知道，用髒手是永遠沒辦法將玻璃擦亮的。」

　　我聳聳肩，嘆氣道：「路索利德先生是個要求很高的人。」

　　「噢？天啊？不是吧？」

　　里戈做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那是赤裸裸的嘲弄。

　　「在我們的家鄉，成就大事的人是值得被尊敬的，所以我也尊敬路索德先生。」我說。

　　「呵？即使你的直覺告訴你，這傢伙就單純只是個自大的渾球？少來這套啦！或許你在披上這身白衣時確實會這麼想，但經歷過這麼多之後呢？我們是自由的人啊，別讓這愚蠢的陋習蒙蔽了你內心的想法，它在壓抑人心。」

　　我深吸了一口氣，握緊了拳頭，一股不知道那來的敵意湧出，沒過了其它的情緒，不耐、憤慨、驚訝──

　　我用力捏了捏拳頭，再將它鬆了開來。

　　「我們是罪人，你應該要清楚地意識到這點。」

　　「沒人能夠定凡人的罪，是嗎？我們生於大地，所以要服侍大地，也只有大地才能來審判我們──我們是大地的僕人。」里戈戲謔地笑了笑，說：「你這份邏輯也是夠怪了的。我們是大地的僕人，但你卻在服侍路索利德家族？你不會不知道你的主人是靠著什麼賺錢發財的吧？」

　　我可以感覺到我的嘴角垂了下去，

　　「路索德先生是值得尊敬的──」

　　「他掠奪大地！將黑色的血液換成閃閃發亮的金子！任由海灣的天空漂浮著黑煙！」

　　里戈忽然激動地咆哮，不過那激憤的情緒就像是爆燃的煙火，很快就消停了下來，但那些滿溢的情緒並沒有消失，而是如映照著星空的殘光一樣，逐漸轉變成了其他的東西。

　　里戈再次勺水，往嘴裡送去，依舊是喝了半杯撒了半杯，就好像那純徹透明的液體是某種精製的蒸餾酒。放蕩不羈的伊蘇利德人里戈，頭一次在臉上顯露出了憂愁。

　　「事情是不能繼續下去的，必須做點什麼。」里戈說。

　　「但現在不配擁有自由──除非我們將罪贖完。」我說。

　　「我很懷疑，會有結束的一天嗎？」里戈仰頭望著盜賊城黑乎乎的夜空，又喝了一些水。他用破裂脫線的袖子擦了擦嘴角，拿起杯子指著我的臉，說：「你就像是條髒抹布一樣，被丟掉只是早晚的事情。如果你說那是終結？那我寧可另尋自由的可能。」

　　「我看你倒沒有好到那裡去。」我嘲諷道。

　　里戈嘻嘻地笑了。

　　「你知道奴隸與自由人的差別在那裡嗎？」

　　我聳了聳肩，表現出興致缺缺的樣子，然而里戈的目光卻熾熱無比。

　　「名字，奴隸沒有名字，被剝奪了名字的人，永遠都是奴隸。」

　　「那是為了贖罪，如果找回了過去，那麼我將被定罪。」

　　「定罪？在這裡？」里戈哈哈大笑，說：「難道你感覺不到你正在受罪嗎？毆打、羞辱，殘酷的勞役？你已經生活在地獄了，兄弟，最可怕的不是絕望，而是渺茫的希望！」

　　里戈將杯裡最後一點的水喝乾後，把杯子往井裡一扔，在井底發出了一聲悶沉的濺水聲。里戈收斂起了笑容，就好像他將怎麼微笑的方法，隨著杯子一起扔入了井里。他背著手轉過了身去，昂著頭徐徐地踱步。

　　「這一兩天內會發生一些事情。」

　　「什麼？」

　　「轉變──」里戈望著天空說道：「那是自然的反撲，明明就有了瑪那的恩賜，還為了私利而褻瀆海岸及天空，這是對高傲之人的審判，是清洗，也是淨化。」

　　「別亂來。」我說道，血液彷彿隨著冰冷的語調一起冷卻了下來。

　　里戈默默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噗地笑了出來。

　　「傻子，這話當然不是我說的啦！你以為我是祭司嗎？」

　　「這一點也不好笑。」我說。

　　「但會發生什麼事情是千真萬確的，兄弟，你會需要選邊站的。」

　　里戈詭譎地微笑著，就像是所有伊蘇利德人那樣提起了手腕，一手輕撫著胸口，優雅地彎腰鞠躬。

　　「塞莫達斯的風向您捎來問候。」

　　「滾開。」

　　「謹遵君命。」

　　里戈微笑著，聳了聳肩，簡單地道了聲別，便消失在盜賊城胡亂增生的高樓，與煙霧一同搭成的夜色之下。

　　我望著里戈消失的背影，還有地上那些還未乾涸的足印，我發現我好像在他錯亂的足跡中找回了那些被我遺落的情緒。

　　這是什麼？我按著發疼的腦袋，試著回想，即使那是個身為工具而不需要擁有的東西。

　　這個東西，在很久以前，我曾經將它稱之為──

　　茫然。

－．－．－

　　「這是怎樣？」

　　「我希望您能品嘗──」

　　萊特．路索利德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霎時間，彷彿連空氣也聽從著他的命令。路索利德家的書房頓時安靜了下來，鳥兒不再鳴叫，風不再呼嘯，坐落在盜賊城唯一看得見陽光的丘陵上，路索利德宅邸卻好似蒙上了一層黑霧般陰暗，只有餅乾濃郁的奶油香氣渾然忘我地恣意流瀉著，就像是在諷刺著黛露娜的不識大體。

　　但他甚至懶得因為這樣開口責怪她。萊特．路索利德嘆了口氣，輕撥了一下混入著些白絲的頭髮，陽光霎時間又流動了起來。

　　「妳為什麼老是要帶著這隻骯髒的寵物。」

　　「哦？因為他很聽話──」

　　萊特．路索利德嘆著氣搖了搖頭，黛露娜就立刻閉起了嘴來，低垂著的臉顯得異常蒼白。萊特．路索利德就像是在忍受著什麼，折騰了一陣之後，才往我這邊看了過來。我將頭埋得更低了點，將手上發燙的銀盤托得更高了些。

　　「這傢伙身上骯髒的味道讓我沒什麼食慾。」

　　我從眼角的餘光看見黛露娜倒抽了口氣，僵硬的手指似乎在瑟瑟發抖。黛露娜抓緊了自己發抖的手指，深深地喘了口氣。

　　「回來吧。」黛露娜說。

　　我就像是個囚人那樣，心甘情願地遵從著黛露娜的指揮，半點遲疑也沒有，只是低著頭站了起來，將盤子平舉到胸前。我看見黛露娜落寞地往我這裡瞥了一眼，只是看的並不是我，而是那些散發著香氣的餅乾；但這些挫折並沒有影響黛露娜太久，她很快便又打起了精神，直視著她的父親。

　　「爸爸，還有一件事情──」

　　「露娜，有什麼事情晚點再說。」萊特．路索利德搖搖頭。

　　「可是──」

　　萊特．路索利德眉頭一皺，對著桌上的講稿端詳了一陣，接著啜了口紅酒，發出了一聲長嘆。

　　「我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但這份演講對路索利德家族非常重要，而我現在需要一點空間沉澱自己，沒空去想那麼多事情，黛露娜，妳的任性也該懂得把持一下了，妳總有一天要學習這些的。」

　　黛露娜的微笑僵硬地掛在臉上。她搓了搓手指，將梗塞在喉嚨裡的某些東西硬是吞了下去。黛露娜淺淺地呼吸著，就像是剛才吞下的東西讓她忍不住發嘔；過了好一陣子，讓心情平靜下來的黛露娜，才將腳尖擺到了身後，優雅地行了個禮，在道別後轉身離去。

　　「滾吧，囚人。」萊特．路索利德揮了揮指頭，就像在驅趕蒼蠅一樣，他甚至懶得轉頭。

　　就像所有囚人一樣，我低頭鞠躬，一如所有盡責的囚人那樣，不作聲響地向後退了出去，直到退出了房門外，帶上了門後才抬起了頭來。這時我看見了黛露娜正捉著袖子，偷偷地抹著眼角。

　　「幹嘛？看什麼？」

　　我微微地張開了嘴，但終究還是抑制住了自己想要說話的衝動，只是匆匆地從懷裡的口袋翻了翻，拿出了一條破舊的白方巾遞了出去，可是沒等我伸出手，黛露娜便扭頭走了開來。

　　等等！

　　我抓著險些從我手中掉落的盤子，匆匆地追了上去，但黛露娜就像是頭失控了的小犢牛，在偌大的路索利德宅邸橫衝直撞著，無視著宅邸內往來繁忙的傭人們，簡直恨不得要把整個宅邸掀了個底朝天。

　　「別跟著我！」黛露娜大喊。

　　我停了下來，但倒不是因為黛露娜身為主人的命令，而是她走進了一條死胡同。她停了下來，我也放慢了腳步。

　　我緩緩地走著，托著那盤餅乾靠了過去，試著想把白方巾交給黛露娜，但黛露娜只是淺淺地回了一下頭，又重新撇過了頭去，望著走廊盡頭的那扇窗子。在她轉頭的那一瞬間，我好像看見有什麼東西在她的眼睛裡閃動。

　　海──對了，這裡是整座宅邸唯一看得見海的地方。

　　「小姐……」

　　「你終於肯說話了？偏偏是現在？」

　　「因為這裡沒有別人，小姐，我的聲音只屬於您。」

　　黛露娜咬著嘴唇，努力地笑了笑，但儘管她試著振作，但那個笑容看起來卻十分地頹喪。

　　黛露娜幾次試著抬起嘴角，但最後還是作罷。她抬頭望了我一眼，深長地嘆了口氣，緊抿著的嘴唇慘白得像是死屍一樣。黛露娜伸手拿起了一塊餅乾，仔細地端詳著，聞嗅著奶油和麵粉的焦香；她輕咬了一口，面無表情地嚼著，就好像那片餅乾是用泥巴和沙子和成的。黛露娜反覆咀嚼了一陣，然後忽然將那咬了一口的餅乾遞到了我的眼前。

　　「小姐？」

　　黛露娜沒有說話，但是手上的動作卻很堅定，沒有一絲能夠讓人拒絕，或者猶豫的空間存在。我擔心地看了看四周，才讓目光回到了那片餅乾上，一些想法在我的內心中琢磨、碰撞。我猶豫了一陣後，才忍不住咬了一口。

　　「怎麼樣？」黛露娜問。

　　我嚼了嚼，說：「很好吃……小姐。」

　　「真的？」

　　「真的。」我說：「路索利德大人一定會喜歡的。」

　　「你說的是……真的嗎？」

　　我沒有再多說什麼，一股衝動讓我搶過了黛露娜手中的餅乾，然後就胡亂地塞進了嘴裡。黛露娜愣了愣，看著我弄得滿嘴餅乾屑的樣子，在驚訝之餘，也露出了欣慰的表情。她溫柔地微笑著，從托盤上優雅地拿起了一片，說：

　　「再來一點？」

　　「樂意之至。」

　　我接下了黛露娜手中的餅乾，開始狼吞虎嚥了起來。奶油濃郁的焦香頓時充滿了口鼻，佔據了每一寸的感官，就好像洗淨以後，少女的柔膚上的氣味。黛露娜微笑著，一片一片地將餅乾遞給了我，她的笑容也越加開朗，甚至噗哧笑了出來。

　　然後她哭了。

　　黛露娜低聲地啜泣著，突如其來的轉變完全讓我措手不及。我不知道該先抹去嘴角上的餅乾屑，還是先將嘴裡正咀嚼著的餅乾給吞下肚，又或者是先把手給拍乾淨，把盤子放到一旁。我伸手想去安撫黛露娜，但黛露娜卻忽然撲了上來，緊緊地摟住了我的腰。我趕緊將盤子向上一舉，餅乾卻還是灑了一地。

　　嗚……嗚嗚……

　　黛露娜哭著，用力地將頭埋了進來，把我的胸口當作了抹布一樣地蹭著她的鼻頭。雖然有一瞬間，我對身上唯一的一件白衣沾滿了鼻涕感到惋惜，但這種想法立刻讓我感到了一陣罪惡感──

　　罪惡感？不，並不是那樣，可是我也猜不透那是什麼，但負罪的歉疚感卻讓我不得不做出些什麼去彌補。我做出了作為一個囚人最大的冒險──我伸出了手，擁住了黛露娜，輕拍著她的背。

　　「其實……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成為囚人的。」

　　黛露娜抬起了頭來，抽了抽鼻子。

　　「我是說真的。」

　　「咦？」

　　我稍微將黛露娜推了開來，按著她的肩膀，深吸了口氣，仔細地回想著。

　　「我忘了很多事情──或許還記得，只是一下子要想起來並不容易，在妳放空了腦袋後這麼久之後，很多事情都很難想起來了，但也只有不去思考，我們才不會痛苦……」我說著，黛露娜彷彿能理解一樣地點了點頭。我繼續說：「我能夠回憶起最接近我成為囚人的事情，就是我被拴著鍊子關在鐵籠裡，隨著顛簸的馬車，在一望無際的塞莫達斯平原上飛馳，遠眺著逐漸變小的峽谷關……想著我已經不記得的家人……想著那些我已經不記得的……重要的人……」

　　「你是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吧？」黛露娜忽然說。

　　「什麼？」

　　「因為這是個很差勁的故事開頭，假如我是個囚人，要掰出一個關於自己的故事大概也會從峽谷關開始。」

　　身為路索利德家族的長女，黛露娜那一對好像能看穿所有謊言，精明無比的眼睛正炯炯有神地閃爍著──雖然有點紅腫，淚水也還沒乾，但一點也無礙於揭破我的謊言。那一瞬間，我甚至有些畏縮。

　　就像她的父親一樣。我抓了抓腦袋，噘起了嘴來。

　　「嘖，果然還是騙不過小姐。」

　　「呵，你還早呢。」黛露娜掩起了嘴來，破涕而笑，「但是真正的故事是什麼呢？你不會是真的忘了吧？」

　　我愣了愣，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簡單的問題卻讓我十分抗拒，我遲疑了一陣之後，才艱難地點了點頭。

　　「好吧，」黛露娜失望地笑了笑，說：「我以後不會再問你這個問題了。」

　　「小姐？」

　　「今天還硬是帶你去找父親，真是對不起……我以後不會再做出這種任性的事情了，我保證。」

　　黛露娜說完，便錯過了我逕直地往回走，好似在刻意地迴避著什麼。黛露娜的話裡似乎有著什麼其它的意思，但我無暇分神去想，短短的一瞬之間，黛露娜幾乎就要消失在我的視線裡頭；我回過神來，趕緊抓住了黛露娜的肩膀，幾乎能在一瞬間感受到她的掙扎。

　　「小姐？您沒事吧？」我擔憂地說。

　　黛露娜沒說什麼，只是搖了搖頭，掙脫了我的手，漸漸地走遠。

　　「小姐？」

　　「別說了……」

　　「小姐？」

　　「別說了……」

－．－．－

　　是我做錯了什麼嗎？

　　我握住了手中顫抖的杯子，緩慢地勺起了一杯井水，沾濕了嘴唇，讓水分在口舌中游動……但也就僅止於此而已。

　　在很久以前，這口井或許可以養活一整座小鎮的人也說不定吧？但自從這片土地開始被冠上了惡名，天空塗佈著永不消散的黑煙，不論是雨水還是大地，都像是患上了詛咒般的惡疾，我曾經看過一個新來的囚人，無知地喝下了這口井的井水，結果就是患上了嚴重的腹瀉，讓他的買主決定放棄他自生自滅，隔一天後，就沒有他的消息了，大概是連鐵鍊也沒揭下來，就這樣披著白衣被扔進黑色的海中死去了吧？

　　我將殘餘的井水呸了出來，用袖子擦了擦嘴巴。真不曉得里戈那傢伙是怎麼一直活到現在的，不管是井水也好，還是他身上的傷也好，再沉重的枷鎖似乎都無法束縛他選擇如何活著的方式。里戈總喜歡說是名字給了他力量，但這種胡話只是單純的迷信吧？這和我們選擇成為囚人的動機是不同的……不，那不是動機，而是單純被迫去選擇。

　　「囚人。」

　　雖然這聲音是不可能在這個地方出現的，但作為囚人，我的身體還是不假思索地反應了過來。

　　我扔下了水杯，讓它掉回了井里，匆匆地平放著雙手趴倒在地上。我彷彿能聽見一聲嗤笑。雖然早已習慣這種目光，但每每總還是會打從心底生出一絲厭惡，可是身體卻依舊忍不住地做出瑟縮顫抖的懦弱模樣──畢竟我是囚人，卑微的囚人，負罪之人是有如蠕蟲的存在，只能永遠卑微地等待著授命，等待著贖罪。

　　我趴倒在地上，濕潤的泥沙味道和地磚混合在一起，好像還有著苔蘚的腐臭味。那種臭味簡直惡不可聞，然而我並沒有選擇的餘地。

　　我瑟縮著趴在地上，等帶著萊特．路索利德開口，然而他就只是這樣默默無聲地站著，沒有腳步聲，沒有鞋底摩擦的聲響，只有平穩得好似機器的呼吸。我悄悄地抬起了頭。

　　「路索利德大人……」

　　「就像傳聞的一樣，你並不是很安份呢？」

　　我忽然感覺到後頸滲出了冷汗。我聽見萊特．路索利德嘆了口氣，接著以難忍的口吻說：「我的女兒好像很喜歡利用你滿足她奇怪的癖好。」

　　「那、那不是真的……」

　　「是不是都無所謂，我並不是那麼在乎流言……只要讓流言僅止於流言的話。」萊特．路索利德說：「有人看見了你們在交談，甚至有親暱的舉動，我有說錯嗎？囚人？」

　　「那、那是小姐……」

　　「果然。」萊特．路索利德嫌惡地別過了頭去，皺起了眉頭說：「囚人，這種東西說得再怎麼好聽，本質依舊是卑劣的罪犯。我不能讓你繼續和我的女兒待在一起，這會讓她養成一些無聊的惡癖，專注在一些無關緊要的小把戲上頭，忘了真正該專注的是什麼。當初真不該胡亂答應她的要求……」

　　我低伏著身體，劇烈跳動的心臟讓全身的血管都激烈地共振著，像是要炸開了一樣。我要離開了？但是我該去那？我可從沒聽說過刑期未滿的囚人有什麼歸屬……

　　這意味著什麼？消失？

　　撲通──

　　萊特．路索利德轉身離去，皮鞋叩出的步伐好似一聲聲響亮的落槌，冷酷地在庭上宣判了審判的的終結。雖然沒有明說，但所有囚人除了選擇被流放以外，並沒有其他命運的選擇。但在流放之外呢？屬於有罪之身的囚人，他們的歸宿是什麼？

　　我要死了？

　　在這個念頭閃過的瞬間，我想起來了，這種感覺叫做恐懼。

　　「凡人也想妄圖施行神的工作？萊特．路索利德。」

　　里戈的聲音忽然冷不防地出現在我背後。我轉身看去，只見里戈從一旁小巷中的影子下走了出來，步伐有如貓一般的輕盈，就像所有伊蘇利德人那樣。

　　萊特．路索利德帶著驚訝的表情回過頭去，然而在他看清了來者時，表情卻轉為了輕蔑。

　　「囚人？你一直在那裡？」

　　「向您報告，尊貴的萊特．路索利德大人，我是剛剛才過來的哦。」

　　萊特．路索利德皺起了眉頭，作為一家之長的他，立刻就發現到了問題的所在。

　　「守衛呢？」

　　「全撂倒了。」

　　「哼，是獵犬啊……」

　　「獵犬？不不，倒不如說是隨心所欲，自由出擊的野豹。我們是伊蘇利德，太陽的孩子啊！」里戈舔了舔拇指，說：「伊蘇利德人永遠是自由的，我們可不是無盡群山那些作繭自縛的蠢狗們。啊，不是在說你哦，畢竟比起狗兒，你更像是人一點嘛？呵，是人？還是狐狸？」

　　「里戈！」我脫口大喊，但混亂的腦袋也隨即冷靜了下來。我稍微整理了一陣混亂的思緒後，才重新開口：「里戈，你來這裡做什麼？」

　　「啊？我還以為你是依約捎來了選擇呢？嘛，不過無所謂，結果都是一樣的，你做得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好，小狐狸。」里戈微笑著，優雅地後退了幾步，說：「至於您，先別急，路索利德先生。我是代表布克商團來向路索利德家族提出一項極具誘惑的提案，相信精明如您，是不會連聽也不聽，更遑論拒絕的才是？」

　　「我為什麼會答應？囚人？我不記得我和卑劣的商團有所協議。」

　　「因為聰明如您，應該不會不懂如何衡量一場演說與一條性命的價值，是吧？我們只是懇請您取消這場註定會失敗的演說罷了，您依舊能夠保有您的一切，就和現在一樣，還有您可愛的女兒黛露娜。哦，對了，話說回來，我的名字是里戈。」

　　「你在威脅我嗎？囚人？」萊特．路索利德怒喝道。

　　「呀！怎麼會呢？啊，一定是名字的關係吧？不是令千金，也不是你們家可愛的女兒，而是黛露娜．德塞夫．路索利德。」里戈狡詰地笑了笑，然後忽然望向了我，「你們家養的小寵物就像每一條忠心的小狗狗一樣，總是喜歡在同伴面前搖著尾巴，驕傲地談論自己的主人──是的，他和我談了很多，包括您，包括路索利德家族，包括您的女兒……」

　　「蠢貨。」萊特．路索利德低聲咒罵，然而對象似乎不是里戈。

　　儘管如此，萊特．路索利德冰冷的語氣依舊像是一記重槌，敲打在里戈的腹部，里戈的笑容立刻僵在了臉上。不過這個小小的打擊並沒能讓里戈住口，他無所謂地聳了聳，說：「看來您是不打算答應呢？雖然稱不上優雅，但我還以為我的交涉至少是──誠意十足？」

　　萊特．路索利德搖了搖頭。

　　「你們只是在做無謂的掙扎。」

　　「無謂的掙扎？」里戈問。

　　「現在阻止了我，也遲早會有人發現你們極力掩藏的事實。你們還能靠隱瞞來存活多久呢？在這個神已離世的世界上。」萊特．路索利德說。

　　「或許吧？遲早？除了捕魚和打架以外，我不懂那麼多的東西，但我知道我們這些用兩腳高傲地行走的動物，是不會因為終將一死就放棄好好活著的──我們甚至習慣去賭一把。」

　　「你賭上的是什麼？」

　　里戈一笑。

　　「我被剝奪的自由。」

　　「荒唐。」萊特．路索利德忽然笑了出來，但那看起來就像是某種譏笑。萊特．路索利德冷笑著說：「你單純只是個不去冒險，心臟就不懂得跳動的賭徒罷了。這個鐵銬根本就沒那麼沉重，而你也沒那麼多身不由己的理由，說實話，你只是覺得好玩而已吧？」

　　「──是又怎樣？」

　　「伊蘇利德的瘋子……」萊特．路索利德咬牙切齒地說：「假如我拒絕了會發生什麼事？」

　　「我們不會殺了你，也不會折磨你的，從肉體上消滅敵人？這太粗暴、原始了，也不是這個時代的思維。」里戈搖了搖手指，嘖嘖地說：「但是你可以想想其他所有的可能性……」

　　我幾乎要大喊出來，然而凝重對立的氣氛卻像是一隻手緊掐住了我的喉嚨。萊特．路索利德冰冷地直視著前方，而里戈就是狂放不羈的火焰，在這樣的對視之下，似乎有著什麼在萊特．路索利德那雙幽藍如冰的眼睛中熊熊地點燃。萊特．路索利德緊咬著牙，說出了那個我遲遲不願說出口來的名字。

　　「黛露娜……」

　　「這是不錯的猜想哦。」里戈讚許地說。

　　我幾乎能感覺到喉嚨裡的嘶喊──不行！我必須去找她，我得去警告黛露娜，但──

　　我望向了萊特．路索利德，他那雙眼睛一眼就將我給看穿了，不論是我的念頭，還是我的顧忌。

　　他的眼神之中有些嫌惡──我看得出來，我也明白，自從成為囚人以來，我見過了無數次那樣讓我感到卑微與負罪的視線，催生著作為囚人贖罪的使命感，然而此時的萊特．路索利德與至今以往的人都不太一樣，也與之前的他不太一樣──那是抗拒，是妥協，是無奈，也是允諾。

　　去吧，然後我將還你自由。

　　我拔腿狂奔。

－．－．－

　　火焰在燃燒。

　　當然了，火焰，一定是火焰，看著事物在火焰下萎縮、焦黑，就好我們囚人一樣地蜷縮在地上，就像是某種低劣原始的宣示行為。

　　沒時間想這些了。

　　坐落在山丘上的路索利德宅邸就像是堆巨大的柴薪，你知道它終將熄滅，卻抓不定這個時間是不是幾乎要和永遠畫上等號。

　　好似生怕遭火紋身，濃密的黑煙爭相湧上，把盜賊城最後一片晴朗的天空給染得燻黑。倖存的人們在宅邸外頭自發地群聚在了一起，無謂地高呼著救援，然而並沒有幾個人是真的如他們所說的那樣著急地衝了上去，所有人都只是遠遠地眺望著，放任著雄偉華麗的路索利德宅邸，在火焰中化為適合盜賊城的模樣。

　　沒時間磨蹭了。

　　「小姐呢？黛露娜小姐呢？有誰看見黛露娜小姐？」

　　我在人群中大喊著，一個一個抓著那些熟識的面孔拼命搖晃，但除了驚恐以外，我看到的只有倖存者自私的安逸。我很快地就放棄了想要從那些慌亂的人們身上找出線索的念頭，我不怪他們，只是不停地向湧動著的人群大喊著，不為別人，只希望黛露娜能聽見我的呼喊，那怕一點點也好，只要有一點點的聲音傳去，只要她回頭，我一定就看得到……

　　「黛露娜！」

　　我高喊著，然而那熟悉的身影卻沒有回應我的呼喚。雖然被濃煙給燻得焦黑，身上的禮服也為了方便伸展而被撕了開來，但一身狼狽的黛露娜，依舊從容地站立在混亂的人群之中，安撫著像羊兒一樣嚇壞了的下僕們。黛露娜穩健優雅地與前來幫助的人們交涉，一舉一動間看不見絲毫的慌亂，好似一句話或一個手勢就能鎮壓住這片龐雜的混亂，那股強勢精悍的作風，和那總是把我和她一起關在小房間裡，雖然任性卻又溫柔善良的大小姐完全不像同一個人。一個熟悉卻令我敬畏的身影，漸漸地與她重合。

　　我擠過了人潮，不顧身分的高聲呼喊著，黛露娜這才終於驚訝的轉過了頭來。黛露娜身旁幾個灰頭土臉的家臣們露出了嫌惡的神情，比起對我，更多的是在責怪黛露娜小姐的縱容，這些我都看在了眼裡，但我並沒有時間去理睬他們，只是抓起了黛露娜的手就跑了起來。

　　「咦？等等！你要做什麼？」

　　「沒有時間了，小姐，這裡不安全，這些火是有人放的。」我說。

　　「什麼？這種事情我當然知道，路索利德家的仇人可多了，但這些人需要──」

　　「妳不知道！」

　　我大喊了出來，直到我看見了黛露娜臉上詫異的表情，才發現我剛才的語氣有多麼嚴厲，也多麼莽撞。雖然我們是僕從與主人的關係，但我再怎麼說也大了她不少，有一瞬間我看見了黛露娜臉上閃過了一絲年幼者的怯意，不過黛露娜隨即搖了搖頭，恢復了堅強冷靜的模樣。

　　「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

　　黛露娜拉著我的手停了下來。我警戒的環顧了一陣四周，但每一個投射而來的目光卻都不善地像是別有所圖，讓人防不勝防。黛露娜看出了我的慌亂，卻沒有把心思花在對抗那些目光上，只是在手上施了點力，用力地扯了扯我的手，把我的心思拉了回來。

　　「我知道你很害怕，囚人，狂亂的雙子在施予火焰時毫無慈悲。」黛露娜提聲道；「但這裡有很多人和你一樣害怕，尤其是在父親不在的時候，這些家臣們需要一個真正的路索利德，而我不能在這種時候離開他們。」

　　「但是您的父親──」

　　「而且我相信你會保護我的，對嗎？我的囚人。」

　　黛露娜笑了笑，便回過頭去奔向了那些故作鎮定的家臣們，一面吐著舌頭，讓那些譴責如過耳清風般地飄過。

　　我望著黛露娜漸行漸遠的背影惶然地愣了一陣。我當然可以強硬地帶著黛露娜一走了之，為了安全，為了保住性命，但作為路索利德家的繼承人，黛露娜不可能永遠過著逃亡的生活，而且在萊特大人生死不明的情況下，假如就連最後的路索利德也離開了盜賊城，那麼路索利德家族將不復存在，黛露娜也將永遠失去歸宿──和我這個沒有身分，被罪惡索禁錮的囚人一起流浪。我會的不多，但如果能到共和國去，狐狼族的身份至少能夠讓我有堪過的待遇，總比每天要擔心死了要好。

　　不。

　　我倒退了幾步，急促的呼吸衝擊著喉頭，幾乎要讓我窒息。

　　早在路索利德先生點頭的那一瞬間，我就已經是一個自由的……不，是在更久之前，在我選擇成為了囚人的那一瞬間，我就有了足以漠視一切的理由──一個放縱自己自由的理由。

　　畢竟，就連這個世界都將我流放了。

　　就像所有囚人那樣，其實我們一直都很清楚，只是不願意說出來，在經歷了深淵之後，天真地希望只要遵守戒規就能回到從前，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信仰早已消逝，剩下的，只有做為人的選擇。

　　是阿──

　　我站穩了腳步，緊握著拳頭。我悄悄地跟了上去，隨著黛露娜晃過了人群。不過我並不是空著雙手，而是悄悄地摸走了一個守衛身邊帶著的匕首，藏進了白衫下。

　　我是個自由的人，這是我的選擇。

　　「黛露娜小姐，請幫幫──呃！」

　　一聲短促的慘叫在一瞬間劃開了人群，好像那些呼喊聲都忽然窒息了一樣，所有慌亂、驚恐都被平息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直接、清晰的恐懼。

　　空氣就好像是凝結了一般噎住了他的喉嚨，讓他既無法張口呼吸，也無法闔上嘴巴。男人的下顎就這樣僵硬地空懸著，渙散的瞳稜霎時間失去了光彩，好似一潭不曾流動的深沉死水，散發著死亡的氣息。

　　我輕握著匕首粗陋的金屬柄，那人掙扎的心跳隱隱從對面傳了過來──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藏在腰後的東西居然會要了他的命吧？我將從男人背後插入的匕首斜斜地一扭，抽了出來，就像是拔出了連結的銷子，那人頓時癱軟地一倒，趴了下去，像是攤在肉舖上還旋繞著蒼蠅的爛肉，一動也不動。

　　「殺、殺人了！」

　　「有人死掉了！」

　　「殺人了！」

　　我退回了人群之中，悄然無息，隨著我提去的腳步，在人群中醞釀的慌亂也像是拔開了栓銷般炸了開來；眾人們開始逃逸四散，那些混在人群之中，別有所圖目光也不善地令人不由得退卻。我一個個的望著他們──在人群之中，守株待兔，沒有殺意，沒有怨恨，有的只是冰冷如凝的決心。

　　同伴們……

　　我轉頭望向黛露娜。黛露娜也被這份慌亂給感染了──這不怪她，畢竟經過了多少大風大浪，有個人就死在她眼下，那並不是一個少女能夠承受的。她慌張地左右盼顧著，就像其他人那樣，但不同的是，她一下就從人群中找到了我的身影，而光是只看著我的雙眼，她就到底明白發生了什麼。

　　為什麼？

　　黛露娜的眼神彷彿這樣地說著。

　　然而我並沒有解釋，只是向著前方淺淺地一鞠躬，便混入人群，悄然離去。

－．－．－

　　萊特．路索利德的眼睛望著天空，堅毅的眼神好似隨時都能啟程去征服那遠在天際的東西──然而也就僅止於此而已。他就像是個落下了懸崖的登山者，雖然終點的山巔就倒映在他眼裡，但萊特．路索利德卻再也無法伸手去搆著它。

　　「是你殺了爸爸的嗎？」

　　我抬頭，久違地感受到了頸上鐵項圈的重量。黛露娜就站在台階上，俯望在廢棄天井底下的古老水井，而我就在那，他也在那。

　　「我很尊敬路索利德大人。」我讓乾燥的喉嚨休息了一會，才說。

　　「即使爸爸他總是那樣對你？」

　　我愣了愣，徬徨了一陣，但還是堅定地點了頭。

　　「這些只是必要之惡而已，他所做的一切並沒有什麼不對，他一直在保護著妳。」

　　「但那還是不對的事情吧？」黛露娜歪著頭說。

　　是啊，沒錯。

　　我將那些話往喉嚨裡嚥了下去。

　　「可是──他讓我遇見了您。」

　　黛露娜．路索利德微微一怔，才揮手示意那些隨她而來的市政廳人員離去。廢墟的天井周圍頓時傳出了繁雜的腳步聲，從每一個陰影，每一個角落，好似有一整個軍隊在圍繞著這口井旋轉著行軍。幾個囚人走了出來，默默地抬起了路索利德大人的屍體，但我仍然能看見他們眼底閃動的異光。他們盡責地將路索利德大人的屍體小心地抬走，沿著進來的小巷離去；不久後，隨著腳步聲遠離，天井的周圍頓時變得像孤墳野塚般地肅寂。路索利德大人消失了，只剩下貴女與囚人。黛露娜提步向前，腳尖輕落在石階上。

　　「我現在是路索利德家的家主了。」

　　「是，我的小姐。」

　　「那麼……」

　　黛露娜掏了掏懷裡的提包，拿出了一柄鑰匙。黛露娜望著那根粗陋生鏽的鑰匙，眼角間流露了一絲不捨與緬懷，但她還是走向了前，來到了我的身前，將鑰匙遞了出來。我一眼就認出了那樣東西。

　　「囚人啊──」黛露娜說：「我黛露娜．路索利德，以路索利德家家主的名義，將在此還你自由。」

　　我搖了搖頭。

　　「你不想要自由嗎？」黛露娜一愣，疑惑地問。

　　「路索利德先生已經還我自由了。」

　　黛露娜望向了我的鐵項圈。「那為什麼，你還──」

　　「這個啊……」

　　我沉思了一陣，回過神來才看見黛露娜依舊盯著我的臉瞧，睜得渾圓的眼睛好像眨也沒眨過一樣，就像在真心地期待著我──一個囚人，會說出什麼別有風趣的答案，就像我們在每個夜裡的對談那樣，深深地地吸引著她的注意。

　　我們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後相視一笑。

　　黛露娜忽然將手一伸，將鑰匙拋進了井里，我靜靜地聽著鑰匙碰撞著井壁彈跳，然後跌落到水裡，噗通一聲，便沒了聲息。

　　「這樣的話，你就別想走了。」

　　黛露娜扠著腰，用命令一樣的口吻說著。然而我只是微笑。

　　「我不會離開的。」我說。

　　黛露娜微笑，然後伸手深深地向我一擁，我感覺得到黛露娜發抖的手就攬在我的腰際上，那些情感是作為路索利德家主所不能表露出來的弱點，卻也是正值青春年華卻又好奇無比的少女，所無比嚮往的東西。

　　感情。

　　「妳長大了，小姐。」我輕拍著她的背，試著將那一絲被故作堅強所壓抑的悲傷給抹去。

　　「嘻嘻。」

　　黛露娜退了開來，在我的胸前抬起下巴，彷彿又變回了那在每個夜裡，任性地向我索要著不曾發生過的故事，好奇心旺盛的女孩。

　　一切就像從前一樣，但卻也不一樣。

　　這樣就好了。

　　「在這之後，我要開始旅行。」黛露娜忽然說：「路索利德家族該開始主動出擊了。但我們的敵人不只是那些外來者，更多的是在背後虎視眈眈的熟人──而你是我唯一相信的人，你是我的囚人，我要你隨傳隨到，我要你永遠不離開我的視線。」

　　我眨了眨眼，說：「那我該怎麼找到妳？」

　　「就像從前一樣。」

　　「就像從前一樣？」

　　「就像從前一樣。」

－．－．－

　　「爸爸、爸爸，我要禮物！」

　　「我不懂啊，小黛露娜，明明就有這麼多好禮物，為什麼還要特地來這種──骯髒的市集？」

　　「因為我要自己挑。」

　　「我不知道妳有沒有注意到，小黛露娜，但這裡是走私市集啊。」

　　「因為我要自己挑！」

　　「……好、好，知道了，爸爸這不是帶妳出來了？可是這裡是──」

　　「爸爸、爸爸。」

　　「怎麼了？」

　　「我要，那個。」

　　「那隻白色的大貓嗎？這是雪豹的幼崽，棲息在和雲一樣高的山上，但那座山卻是平坦的，所以雪豹很難在濕悶的南方生活──」

　　「不是！那個！」

　　「這個？這種狼的個性非常刻薄，就像北風一樣。如果妳只是喜歡牠毛茸茸的觸感，那麼可能要失望──」

　　「不是！內個！內個！」

　　「那一個？」

　　「就是內一個！有耳朵，還有尾巴，紅色的，髒髒的……」

　　「……黛露娜，妳確定要這個？」

　　「嗯！」

　　「這可是囚人啊。」

　　「囚……人？」

　　「他們比野獸還要難以訓養，卻又有著比人還要更多的慾望；他們從前都是些犯過罪的人，但卻為了逃避罪刑所以把一切都拋棄了。記得爸爸跟妳說過的那些人嗎？囚人就是些不擇手段的惡徒，他們是最惡劣的人，是連罪過也能拋棄的人。」

　　「他很壞嗎？」

　　「是阿。」

　　「但他看起來不像是壞人。」

　　「壞人總是披著好人的面具。」

　　「可是，我覺得他只是在害怕而已。」

　　「惡人都是在害怕中度日的，那怕他們看起來很強壯。」

　　「可是，他就只是害怕而已，還有一點點的──我不會說的東西。」

　　「不要試圖去弄懂危險的東西，不要擅自揣測惡人的想法。」

　　「他在發抖，他一點也不強壯，而且他脖子上有粗粗的項圈，一點也不危險！」

　　「──妳就真的這麼想要嗎？一個囚人？」

　　「嗯！」

　　「好吧，不愧是路索利德家的女兒，既懂得方法，也有勇氣，他是妳的了。」

　　「嘻嘻，謝謝爸爸。」

－．－．－

　　由於囚人的服從性，以至於就算在那相信人們生而自由的北方，囚人也是雇主們興趣濃濃的「採購」對象。

　　囚人早已是我們生活與文化中的一部分，就像是工具，隨著使用而融入了我們的生活，在生活中帶入了文化；而那並不只限於我們的家鄉，畢竟在久遠以前，龍族們征服了塞莫達斯平原，叩響了峽谷關的那一刻，渴求著奉獻世界以求贖罪的囚人們，就已經與外頭的世界密不可分──

　　（你省略了一段中間冗長枯燥的探討，直接翻到了後面。）

　　回到正題。正因囚人的歷史與我們緊密地結合著，即使我們喜歡奔放的伊蘇利德人多過於無盡群山的塞利妲悶包子，但只要是人，相處久了就會生出感情──那怕是工具。人類處處寄情於物，最後連囚人都能夠敞開心房。於是，一些情愫在人們的心中萌芽，可能是親情，也可能是愛情，更多的，則是共相度日的友誼。

　　雖然這一開始招來了許多批判，但就像是從前我們拒絕輸血療法，又或者是異種通婚一樣，日益精進的輸血術拯救了無數的生命，甚至得到了鮮血祭司們的認可與祝福；而龍與人的通婚也屢見不鮮，他們美麗、聰慧又強壯的後代，則成為了我們支撐起我們國家的棟樑。儘管一開始難以適應，但大陸的住民們終將會擁有智慧，學習與選擇了重生的囚人們達成協調，譜出一段又一段堅定又純然的異邦情誼。

　　　　　　　　　　　《北方記事．史學家布克．書卷著》6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4TVZzItn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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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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