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境穎州新軍訓練營,晚餐時段後兩刻鐘,吳南詠攜帶甜糕水果、潔淨衣物到營中。毛雅在帳外等候,迎入內後二人閒聊約一刻鐘,她便帶毛雅穿著過的品件、昨晚留下的盛食器皿離去。他倆到達穎州以來,一直努力維持如此狀況。
盯著吳南詠背影漸細,毛雅沒有往常,於她離開後感到的輕鬆,反之心頭像被針線縫紉愈牽愈緊,快喘不過氣。全因今早那份通報,意思大概是:通緝一名戴面具的黑衣女子,她夥同一女娃,助海州叛逆運物資出泗州,潛返亂地。「不是隨那瘋子往找宋豬嗎?何解混這趟渾水?金主欲派舟師剿除,小試牛刀……到底妳想什麼?為何我現在一點再也感應不到!」孤身掛劍,繞行營後竄出,步行不遠果見她在守候。她從未有一點放鬆自己,當然自己也未曾讓她感到放鬆。
吳南詠低頭婉言勸道:「回去吧,危險。」妳應明白我別無所求,何解仍狠不輕予?
毛雅也溫言應道:「就是危險,才要去。」我已竭力按捺,奈何總捨之不得。
吳南詠曉以利害,道:「去了,大家都危險。」事洩,新軍、暗黑劍士、遊虛洞都受株連。
毛雅知避無可避,道:「她的危險呢?我們是朋友。」
吳南詠頭一歪,道:「七年前,她早已拋棄了我們。」
毛雅近乎求,道:「我決不露面,遠遠護著她平安就夠。你應清楚這是我僅能做的。」
他這點痛苦,確令自己稍覺安心;憑領悟到的,若不在適當時放手,連握著的丁點兒也會沒了,吳南詠惟有道:「量力而為,緊記這裡有我在等你。」
毛雅如脫韁馬,林中疾跑,思索如何儘速找到良駒追上英。忽憶起南最後那個神情,心中愧疚……她何以說量力而為?我力還需……到底有何力能使我量為?心中更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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溧河洼,荷香陣陣,百鳥翩翻像陶醉於當中;蘆蕩深深,宛若層疊的青紗帳,悠揚地隔開湖天。然而,木棧斷續,泥沼陷足,推著轆車的姚三沒這份興致,還破口罵道:「糙恁娘啊!嫰毛哥兒(你們不懂事)亂指走這泥濃舖嚓的(道路泥濘不好走),俺怪使的慌(勞累)!」攙扶何五的田四,和在旁幫忙推車的龔良,同望著漲紅了臉的章二,眼下二人又要吵架了,忽聽得殿後的林朝英道:「姚三,此言不會是指責某人狂妄又無能,不諳地勢偏胡亂指路,對嗎?」馬大哥詫異,當天章二以東走雖好但易有金兵埋伏,要改沿洪澤湖西折返海州時,她不置一詞;一路上也默不作聲護送於後,何解此時發言更語帶挑釁。
章二怎嚥得下這口氣,憤然反駁,道:「事後孔明,何不當初仙人指路?」林朝英冷笑道:「你肯受我教嗎?早晚要爭拗,就先讓你的兄弟看盡你的出乖弄丑,自決公道。」章二瞧馬大哥的神情,再環顧各人態度,羞臊間,道:「我無能!我管不了!」掉頭往草野深處闖入。林朝英冷眼盯住他的背影。
馬大哥連呼數聲阻止不了,龔良道:「讓我去勸勸他吧。」林朝英吩咐狗兒道:「妳也同去,防他鹵莽。」馬大哥也吩咐田四道:「扶五弟坐下歇歇吧。」田四望了何五一眼,扶他往遠處蘆葦叢。馬大哥詫異道:「到車邊就行,太遠兼顧不易。」瞥眼林朝英忽拔劍步近車子,大駭。
驀地叢裡跳出十數個持刀漢子,為首者是魁梧方面、圓睛隆鼻的中年漢子。林朝英稍略行禮,道:「能請得動詹相家的駕,看來主事人的面子真大。」心裡卻想大半是他請纓,不禁感其恩情,更憂外婆處境。
此人是遊虛洞的二相家詹存卯,乃南唐開國功臣之後,先祖曾持刀擋中主李璟去路而力諫,被讚譽「武魏徵」,賜其刀法名「擋王佛刀」。此系擅刀,與精於劍的李金錯一系,一直分擔內外事務,有「刀主內劍主外」說法,當然更盛傳「刀劍爭鋒」。「一別七年,心裡還惦記大家。」詹存卯一副父輩口吻,道:「為免大家為難,妳還是讓開吧。」
林朝英無奈搖頭,詹存卯清楚多說無益。眾刀手得他示意一湧而上,林朝英橫揮長劍使出「花嬌春媚」,擾亂了他們的進攻勢頭。另有幾名刀手在掩護下,偷襲貨車,姚三抽出暗藏長鐵棒,打退了他們。詹存卯在旁見姚三使出其家傳的「降魔三言杵」,料是林朝英傳授,對她代找了如此合適的人選,心中欣喜;但見姚三的鐵棒揮過貨品表面時,乍現火光,傳出焦味,忙喝令手下當心。
林朝英冷笑道:「忘了提醒,已揭穿田四、何五與你們勾結,早把貨物換上火藥。」
馬大哥欲出言相詢,被姚三及時阻止。
「他倆勾結的是金人,我只負責把爾等擒拿。」詹存卯說罷提刀攻林朝英,先施「斷字訣」試她武功進展如何。自幼常與他暗中練招,林朝英熟知此訣守如斷壁,惟用奇招、新招攻,惜仍難突破;心中不禁著急,怕時間一長,縱無金兵增援,姚三等也抵不住舅舅那群刀手們攻擊。
詹存卯察林朝英心始煩,夾雜使出「獠字訣」,招如餓鬼獠面、夜狼獠牙,尋隙覓獵;交手以來,喜見她的新招並非一鱗半爪,有條理具規模,儼然成家了,只差琢磨;決意迫她一下,況且要把她拿下,才能好好緩和目前巒盟承受的壓力。詹存卯使出「奪字訣」,勢若重兵奪城,驚雷奪魄;林朝英惟使出札記末篇,外人禁學的五套劍法之一的「樓春劍法」抵抗。詹存卯見她幻化出幾個姿勢曼妙的分身,少年初見這招「春娥魚貫」的情感,如電閃掠過心頭。
林朝英見他橫刀兩擺,便隔斷了分身的連貫,那裡知道三十多年來,他對這招何等朝思暮想,只是仍舊不解地想:「詹舅舅從未看過札記,何解對內裡的總是如此透徹?」此時一火石從天投近,詹存卯緊張地擋在她身前,並速命手下,道:「快阻攔它!」
林朝英覺投射的方向有異,亦萌生慚愧,但須掌握這稍縱即逝的機會,咬牙持劍直刺詹的背後。
詹存卯轉身疾步後退,瞪目著她;眾刀手甚怒,紛叱責「叛徒」並提刀踏前;又有一火石從另一方向投來,詹存卯再下令道:「先把火石處理掉!」姚三在林朝英劍刺詹存卯前,已收到她的眼色,悄悄推動轆車溜開;林朝英也趁亂,拉馬大哥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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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朝英一眾曲曲折折地跑了個多時辰,待馬大哥軟倒了行不動為止。林朝英怕「他」與他們跟蹤上,不敢留下記號,惟盼狗兒如常有辦法能找到自己。抬頭望夕陽如血,想到詹舅舅的劍傷,願他體諒自己這樣做,既能與巒盟撇清關係,也不想他干擾自己雖然明白他出於疼惜;也望如兒時練招一樣 ── 失手損傷了他,他仍溫暖地笑笑,輕聲說:沒事,沒事。
不久,聽到長短有序地撥葦草的聲音,果是狗兒領著龔良等回來,林朝英只望了她一眼,內心卻充滿「別了親人又見另一親人」的喜悅。章二狠狠推田四、何五到馬大哥跟前,滿臉羞憤地道:「我……與六弟潛伏草叢,聽得他們的對話……早與金狗勾結……騙我說走此路,設局擒拿!」林朝英冷笑著掉頭走開,欲無意瞥眼他的表情。啊!那副神情,彷彿是「當晚的他」;四周驟似掉在漩渦中,耳邊田四二人的求情漸聽不進……他對關祖美的懺悔、控訴卻漸清晰浮現……突然,那句話像一點光燃亮心中的燈!狗兒驚見她失魂地淺笑呢喃,上前輕扶她的臂膀;再見她非哭非笑地微張嘴唇,像說:笨死了!
馬大哥聽信了田四二人之言,姑念他倆家少遭金人拘押,被迫依計陷害,只驅逐了事。龔良不意同,但聽馬大哥一言:「大家參加起義無非為家庭,若為家庭放棄起義也情有可原。」而語結。龔良悵望餘下四人,轉晴向默然的林朝英求援。林朝英雖作視若無睹,也急於離開去找他;但怕找到後,他對自己這番不顧而去感不悅。唉,一別七年,不願為此破壞了重遇的氣氛。事既如此,無奈地嘆一口氣,遠處步往。
龔良驟見她步遠,忙追上攔阻,懇求她繼續保護到海州,卻聽到她道:「哥,你出來吧。」便見一名英俊貴公子,不知從何處出現在她面前。
林朝英問道:「你來幫我,對嗎?」毛雅點點頭,自少便未能拒絕這句話。由第一顆火石,已猜到毛雅來了,實不想再拖累,何況是這事情,只恨無法抑壓自己奔投的激動,惟有厚著臉皮,道:「能代我護送他們到海州嗎?」毛雅從她的眼眸,清楚她在想甚麼要幹甚麼,很想制止她破壞她,但……還是把頭點了,道:「只會遠遠看著。」林朝英興奮又喜悅地道:「謝了。」向狗兒招招手,便朝西邊飛奔去。
章二受了教訓後不再言語、姚三全力推車趕路,沒空說話、馬大哥不知從何說起,乾脆不開口、龔良欲問還休、毛雅尾隨,竭力把精神集中在轉動的車輪上,虛空自己。五人如此靜靜地,前前後後、走走歇歇,趕了一夜一天路程,到紅日再深沉時,才找處石堆草叢休息。
襲良不敢送糧水過去,只眺望遠處的毛雅,如石堆上的一塊石頭般坐著,心裡想:「莫非也在想聖母娘娘趕往何處?是否平安?」突然,見詹存卯於另一石堆冒出,慌忙返回兄弟那邊作防範,以備不測。
毛雅向他施禮,問道:「詹相家,傷勢如何?」詹存卯搖搖頭,苦笑道:「受傷早慣了,你還未適應?」毛雅也得垂頭,輕搖一下。
「一直認為,你終有天會稱我詹舅舅。」詹存卯喟然而嘆,道:「從開始我就沒資格便沒話說,但你一直是被栽培的,何解收場都一樣?老天爺,你的安排實令有心人嘗盡鹹苦。」再說下去徒添酸澀,毛雅道:「詹相家有要事特來相告?」詹存卯道:「有路維武盟的人馬,正搜索前來,你大可把這燙手山芋掉給他們。」覺他在猶疑,深明「能幫也是甜」的慰藉,只得聳肩離去。
大家打算三更起行,毛雅延遲了兩刻鐘,到整裝待發時,便聽到衣袂破空之聲,轉眼一看,預計中的他出現了;擠出不悅的神色,諷道:「忘恩負義的龜孫子,還有臉出來掉人現眼。」他趕來了,事就好辦,心不由得踏實了。
孫博樂四處張望後,顯得氣憤地道:「她?你要脅持他們到哪兒?」嘿,若不是為了你這欺人太甚的魔人,早已掉頭往開封府追朝英去。
毛雅冷笑道:「自然押去領賞。」章二即時罵道:「狗賊!辜負了娘娘的交託!」姚三也接著罵道:「嘎雜子!」孫博樂也冷笑道:「有維武盟在此,汝等義士大可放心,魔人你自尋死路了!」旋展「無奇不有手」進攻擒拿,毛雅趨避當中,態擬穿梭柳綠桃紅中的春鶯,甚是瀟灑。不久,孫博樂的兩位近侍叢嚴、容寬到來,加入戰圈;後續有蔡鴻飛與七八名淮南西路的維武盟人士,紛至相助。毛雅抽出「分龍索」揮舞,把距離迫闊,再射向石堆借勢逸出,沒入草叢中。
孫博樂得意過後,又懊悔自己太笨,竟為此魔人著想扛了這差事,免他左右為艱。這刻他定在趕路,糾纏朝英去了,實忘恩負義!
林朝英忍不住到岸邊取水喝,看見湖面那蓬頭垢面的倒影,才省起自己日夜兼程了兩天,不再感到委屈反有點興奮。狗兒懂她心事,弄濕羅巾為她抹淨臉兒,又解下髮髻重新梳理。
林朝英問道:「可知妳世雄大哥,在秦嶺建的基地所在?」她從章二懊悔的神情,忽爾憶及楚州軍據地被毀當晚,他哭訴的情景,猛然省起關祖美安慰他時曾說道 ── 「世雄兄你傾家費力,經營秦嶺深穴,壯大了南陽抗金力量。」從而又憶起尹平致也說過「遷回秦嶺深穴」一語,不禁怨自己莽撞竟忽略了這一點!想他胸懷丹志報國,定必潛藏該處裝備,伺候時機。狗兒努力地思索了一會兒,道:「抱歉!我真的記不起來,但我可去問問關將軍。」林朝英倨傲地道:「他肯告訴我早就說出來。嘿!我踏遍整個秦嶺哪怕揪不出他!」
毛雅沒有追趕林朝英去:就算趕得上也不能做甚麼,眼巴巴她盲撞傻闖,枉自心裡煩躁。在岸邊無意弄到了一艘破舊的扁舟,隨波逐流渡往對面南岸,然後浪蕩了幾天,儘管寄託於眼前種種,把腦袋掏空。
路邊的茶寮,任意地跨坐凳子上,嗅著販賣的端來一股茶香,享受熱天裡偶發的一陣清風,毛雅忽歎了口氣,因終於聽到了熟識的趕路步法。兩個月前,親自提拔為從八品秉義郎的柳少勤來了,忽然有點後悔,教曉他這套跟蹤的本領。二人到了僻靜的地方,柳少勤那裡敢問他為何到此,只恭敬地稟報道:「主上八天前,派都水監徐文與步軍指揮使張弘信率舟師九百,浮海前去平定海州亂事。」毛雅問道:「為何不派陸師?」柳少勤言辭吞吐地道:「起初考慮派我們穎州新軍……後欲試舟師才改派……」毛雅急了,衝口道:「忘恩負義的龜孫子!」往前走了數步,轉頭吩咐道:「千萬別跟南說找到了我……就說跟掉了。」被他異常行徑嚇煞的柳少勤,心裡又惶恐又焦急:她急切找你回去,整軍待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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