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次推薦BGM:蕭斯塔科維奇的第11號交響曲〈1905年〉
此曲是作曲家德米特里・蕭斯塔科維奇,為紀念1905年血腥星期日革命所寫的交響曲,連同之後的第12號和第13號交響曲,被稱為革命三部曲。
作者前言:
因為收到催更的通知,我就把原本要下週一放的第六章先放上來了(腦波弱)
從冬宮回來後的當晚,奧黛塔就被禁足了──美其名是反省。
她把在冬宮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父親。父親沒有生氣,也沒有出言責備她,唯獨在聽到她遇見伊凡‧彼得羅維奇時,明顯地沉下臉色,追問伊凡有沒有向她要求什麼。奧黛塔如實回答,然後⋯⋯她就被禁足了。除了吃飯和睡覺時間,她都得待在育兒室,例行的散步時間也理所當然被取消了。
伊凡‧彼得羅維奇是騙子。爸爸反而生氣了,還告誡她盡可能不要再和伊凡‧彼得羅維奇碰面,也不能隨便和陌生人說話──這才是爸爸最生氣的一點。奧黛塔沮喪地想著。
她終究還是好好向父親道歉認錯了,畢竟是她迷路在先。只是她不能離開育兒室,連讓其他人進來也不可以,衝著這點,她還是忍不住覺得爸爸最討厭了。
奧黛塔只能隔著小柵欄,和坐在走廊上的阿列克榭玩拼字遊戲。瑪莎會在她哀怨的目光下放下盛著溫牛奶和果醬餅乾的點心盤,然後努力避開她的注視起身走遠。帕維爾和姊姊也會過來探視她(她不禁認為自己越來越像個囚犯),所幸她友善的大朋友還帶了一本書來給她解悶。
到了一月九號的早晨,維持三天的禁足終於結束了。然而那天早上奧黛塔醒來時,總覺得這一天和往日有著微妙的不同,就像涅瓦河畔的空氣少了泥土的氣味,教堂沒有傳出唱詩班的歌聲,甚至是俄羅斯的冬日沒有下雪一樣,而取代那些薊草冠毛般無害寧靜的事物的,是窗外隆隆作響的雷聲。
她以為自己聽見了雷鳴,但震得玻璃搖搖欲墜的,實際上是人群擁擠的腳步聲,和一次又一次如雷般的附和,唱著變調的《天佑沙皇》:(註1)
「上帝保佑沙皇,強大而至高無上!為榮耀而統治,為我們的榮耀!⋯⋯」
「但如果沙皇沒能滿足我們的要求,日後將沒有沙皇!沒有沙皇!」
「沒有沙皇!」
奧黛塔聽到那一聲聲震耳欲聾的呼喊,背脊不由自主一抖。她沒有等瑪莎來叫她起床,便逕自跳下床,連睡衣也沒有換,全速跑下樓。大廳裡,她瞧見父親和母親正在交談著,姊姊也站在一旁,父親已經穿戴好全套軍裝,看起來正準備出門。
「謝廖沙舅舅剛剛派人來說,工人們已經快到冬宮廣場前了。他要我趕快去⋯⋯」
「爸爸!」
她奔向父親,高高抬起手臂抱住他,疑惑又驚慌。舅公為什麼在這時候要爸爸出門?
「外面發生什麼事了?你要出去嗎?」
「對,外面有些狀況。我必須去幫忙謝爾蓋舅公。」
「你一定得出去嗎?什麼時候回來?」
父親沉下眉頭,輕輕順了順她的頭髮。「我不確定。但答應我,妳會和姊姊好好待在家裡,不要給妳們母親添麻煩。」
「好。我答應你。」
「那我會盡快回來。」父親承諾道,向她們三人道別,載走他的馬車往密密麻麻的人群裡駛去,並消失在其中。
奧黛塔沒來由地害怕起來,鑽進母親的臂彎裡。母親輕梳著她的頭,伸出另一隻手攬過姊姊。她們三人緊緊相依在一起,彷彿母親手上那拆不散的三環戒。(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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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兩日,他們因為與外界隔絕而坐立不安,沒有任何報紙或可信的消息來源能明確地告知他們,彼得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屋外傳來群眾的叫囂聲,《天佑沙皇》唱得一次比一次還要憤慨激昂。整座城市的工人都走上了街頭,工廠空無一人,甚至連電力都徹底停擺。頭頂的燈泡閃閃滅滅,帶走了昏濛冬日的最後一絲光源,而無晝的漫漫長冬更是讓人失去了時間感。
孩子們聚在起居室裡,絲毫沒有往日玩耍的興致。壁爐裡的柴火嗶啵作響,和僕人們不安的絮語,還有杜尼亞莎的棒針一上一下的鉤針聲一同構成屋子裡少有的聲音。大宅的每一扇窗戶都緊緊拉上窗簾,到底是害怕被外界窺探,還是不願意知曉外頭的景象,奧黛塔搞不清楚是哪一種。
她想往窗外瞧一眼,卻遲遲不敢伸手揭開窗簾,無以名狀的恐懼同時從內和從外壓迫她。她依偎在母親和姊姊身邊,擔心得不停胡思亂想:爸爸還有多久才回來?他沒事吧?簾幕後面的世界對她而言頭一次如此陌生,卻又只得把未知鎖在門外。
碰、碰、碰,第一發槍聲響起後就再也沒停過,磚瓦或玻璃碎裂,激起驚慌失措的叫嚷,恐慌、絕望、痛苦,像是被硬生生拖向死亡。她無從想像那些聲音代表的事情,在數不清第幾聲槍響爆開來時,奧黛塔將臉埋進母親的衣裙裡摀住眼淚。拜託爸爸沒事,拜託爸爸沒事,她再也不會對他嘔氣了。不管他說什麼,她都會乖乖聽話的。
那些混亂的噪音險些蓋過了大門傳來的急促呼喚,守在外頭的尼基塔不得不再次大喊,才終於被聽見:
「有人受傷了,誰來幫幫忙啊!」
母親倏地站起身,將孩子們托給保母們,提起裙襬快步奔去。奧黛塔從杜尼亞莎佈滿皺紋的手裡鑽了出來,跟在母親後頭。她看著走廊上的母親冷靜地指揮尼基塔和彼嘉將一名副官攙扶進來──奧黛塔倒吸一口氣──那人滿臉鮮血,正意識模糊地呻吟著。
「尼基塔,把這個人帶到空房間讓他躺下,然後叫安東妮娜過來幫忙。彼嘉,準備熱水和醫藥箱,我們得馬上替他治療。」母親以奧黛塔從未聽過的口吻準確地下達指示,每個人都迅速地應聲照辦。她自己則從趕過來的侍女手中接過一件白圍裙,俐落地穿上並挽起袖口,轉過身時才注意到小女兒瑟縮在一旁。
「奧黛塔,幫我個忙。和杜尼亞莎說:把一些亞麻布剪開,洗乾淨再用熱水煮過。家裡的紗布可能不夠用了。然後妳要和其他人待在一起,好嗎?」母親溫柔但嚴正地叮嚀道。
「找杜尼亞莎,剪亞麻布,洗乾淨再煮過。」奧黛塔點點頭,重複了一遍指示。
「好,快去吧。」母親輕吻她的臉頰,將她推回起居室裡。
塞西莉的救援施予得很及時。年輕的副官在接受妥善的治療後,終於清醒了過來(彼嘉在經過走廊時叫嚷道),甚至有辦法開口說話了。趁著杜尼亞莎拿著剪刀在忙碌、瑪莎去幫忙廚娘弄晚餐時,孩子們偷偷摸摸地躲到了臨時治療室隔壁的房間,恰巧聽見塞西莉和聲地詢問對方來歷。
「夫人,我是參謀部的特魯別茨科伊。」年輕人口齒含糊地回道,「我是奉維榭洛夫少校的命令來傳話的。現在街上的住家都被封鎖了,他請您和所有人都好好待在家裡。我想您也看見外頭的情況了。」
「我丈夫沒事嗎?」塞西莉問道,聲音聽上去有幾分緊張。
特魯別茨科伊咳了幾聲,塞西莉倒了水給他喝,他一口飲盡,才接下去說:
「我上次看到他時,他平安無事。」
奧黛塔感覺到站在自己背後的吉賽拉悄悄鬆了口氣。塞西莉則沉默了幾秒──奧黛塔猜她在點頭──才再度開口說話:「我們聽見槍聲響了一整天。抗議的人很多嗎?傷亡很嚴重嗎?」
「我離開的時候,聚在冬宮廣場前的軍隊剛開始掃射,有一發彈打歪了,剛好打中樹上的一個孩子,然後⋯⋯」特魯別茨科伊的聲音變得太小,隔著牆的他們聽不見,在漏了幾句話後才又恢復穩定的音量:「⋯⋯到處都是傷患和屍體,男人、女人和小孩的都有,卻沒看到那個領頭的神父。(註3)還有這些哥薩克騎兵,騎著馬到處揮短棍,見著人就打。如果不是這件軍服,我差點也被他們打中了。」
母親又和副官交談了一會。所有公共區域都被關閉了,瓦西里島、彼得格勒島、兔子島(註4),每個街區都亂成一團⋯⋯抗議的民眾捧著聖像要求見到沙皇,但沙皇一家搬去沙皇村(註5)住了,謝爾蓋・亞歷山德羅維奇殿下氣得要命⋯⋯陛下應該待在城裡收下請願書才是⋯⋯
「請您暫時不用擔心,在這裡好好休息。」塞西莉柔聲說道,結束了對話。移動的腳步聲嚇到了隔牆偷聽的孩子們。他們急急忙忙地起身,但站起來時,奧黛塔的腳麻掉了,在昏暗之中壓到了吉賽拉的裙襬,拉著姊姊一起跌倒,阿列克榭想幫忙朋友,手卻撲空了,反而撞到了哥哥。
當塞西莉聽見動靜,舉起蠟燭往隔壁房內一照時,看見的就是跌成一團的孩子們,因為被她撞破而一臉尷尬。總是過分拘謹禮貌的康汀斯基兄弟,此刻正面面相覷著,不敢抬頭看她一眼。壓在姊姊身上的小女兒抬起頭,慌忙地想要開口解釋,立刻被長女捂住了嘴。
面對這畫面,她原本積在胸口的嘆息彷彿一掃而空,輕輕吸了口氣,讓嘴角含起鎮靜的笑意。
「孩子們,聽我說件事情好嗎?」
她半蹲下身,等著孩子們手忙腳亂地爬起來、拍掉衣服上的灰塵,彷彿小兵般肩並肩站成一排,才開口吩咐:
「你們聽見那位副官先生說的話了嗎?」
見他們一齊點頭,她接下去說:
「現在外面有很多受傷的人,如果有人來求助的話,我可能會讓其中幾個人進來家裡,像幫助那位副官先生一樣。只是我得借用起居室和好幾個房間,你們可能就得一直待在練琴室裡,沒辦法出來。你們願意嗎?」
吉賽拉謹慎地開口,聲音比平常還要微弱。「妳忙得過來嗎?」
「妳會治好他們嗎?」奧黛塔怯怯地望著母親。
「我會盡我能做的去做,而且有彼嘉和安東妮娜幫忙我。」
女孩們沒有再說話,而是改以沉默的擁抱表達同意。她們並未完全理解母親的想法和作為,但仍給予了信任。塞西莉望向兄弟倆,他們沒有表示意見。而隔開年幼的兩個孩子後,她對年長的孩子們低聲吩咐:
「幫忙我顧好你們的弟弟妹妹,你們四個人要盡量待在一起。這樣就能幫到所有人了。好嗎?」
帕維爾躊躇了會,仍不住提問:
「您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因為我認為這是必須要做的事情。」
男孩滿腹不解,嘗試理解她的動機,卻又沒辦法再追問。因為塞西莉已經走下樓去召集宅邸的人員們。孩子們被帶到西側翼的練琴室裡。他們發現外頭寂靜得異常。屋外的未知再度引起了孩子的好奇心。
帕維爾走到窗前,偷偷掀起一角簾布往外望去,一片漆黑的街景少了往日的街燈照明,讓人更加徬徨不安,彷彿有什麼事物正藉著暗夜的掩護悄悄湧動。而沒過多久,他看見樓下的側門處出現一點亮光,同時走出了兩道人影。
「你有看見什麼嗎?」
奧黛塔急切的聲音擠在他身後,帕維爾瞇起眼睛,想瞧得更清楚。從側門走出的那兩人手持油燈,伸臂往四周的漆黑一探,照亮樹籬邊倒著一個狼狽的人形。那兩人急忙走上前,將樹叢旁的人扶起。油燈照亮那三人的那幾秒,他才從其中一人的紅髮認出了塞西莉夫人,接著是幫忙攙扶傷患的彼嘉,警戒地四處張望。
當帕維爾把他看見的事轉告給其他人,他的不解和驚訝彷彿也一起傳染到了他們身上。四個孩子靜默地圍在一起,一日下來的驚慌和憂心讓他們疲憊不已,不知不覺打起呵欠來,但緊繃的神經卻又難以立刻放鬆入睡。奧黛塔再也受不了這沉悶的空氣,無助地說道:
「我好想爸爸。」
沒有人能接住她的思念,她只能自顧自地說下去:
「我好擔心他。他會沒事的,對吧?」
「那當然。」只剩下吉賽拉能回應這句話,即便聰慧如她也不想去思考其他可能性。
他們再度陷入沉默。奧黛塔絞盡腦汁思考,終於擠出一個新話題。
「上次去冬宮的時候,我遇見了一個陌生人,他說他就是冬宮的斯芬克斯。」
「妳怎麼沒有告訴我?」吉賽拉幾乎要跳起來質問。
「妳那時候碰上他了?他真的是人面獅身嗎?」阿列克榭發問。
奧黛塔面對姊姊的質問,不免有點委屈。「妳又沒有問我⋯⋯」
「那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帕維爾緩過氣氛。小女孩滿懷感激地望著他。她調整呼吸,繼續說下去:
「他說他叫伊凡‧彼得羅維奇,個子長得好高,沒有爪子,也沒有尾巴,看起來就像一個羅曼諾夫,就是,金色的頭髮和很嚴肅的臉,你們知道的。可是他很愛開玩笑,講一堆很奇怪的話。」她對自己沒辦法完整轉述給朋友感到氣餒,只好盡可能講述記得的一切:「他問了我的名字,說我的名字很奇怪,還說爸爸和媽媽很狡猾之類的。」
她靈光乍現,驚呼道:「噢!他還講了一句很奇怪的話。『每頭斯芬克斯都需要自己的謎語』那是什麼意思?」
吉賽拉沉吟著:「因為斯芬克斯是仰賴謎語為生的生物。」
「因為⋯⋯斯芬克斯需要謎語才能吃掉別人?」阿列克榭拉了下哥哥的袖子。帕維爾想了一會,接著解釋:
「別人猜不出他的謎語,斯芬克斯就施以懲罰,他需要不會被猜透的謎語才能守住自己的使命。」
「斯芬克斯的使命又是什麼?」阿列克榭又問。
「也許是重建第三羅馬吧。(註6)」無論吉賽拉的話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即便那確實有一股詭異的幽默感在,帕維爾也笑不出來。
「那為什麼俄羅斯人都得是斯芬克斯?為什麼我們不能變成沒那麼危險的生物?不需要謎語、不需要使命的簡單生物。比如、比如,袋熊 (вомбат)之類的?」奧黛塔努力想找出一個唸起來足夠異國風味的名字,便想到了在動物園裡看到的圓滾滾的小生物。「羅馬就在義大利啊,根本不需要第二個或第三個羅馬。」
「我寧可是斯芬克斯。」吉賽拉低聲反對。「只要沒有伊底帕斯,她就永遠是無敵的。」
「或著熊(медведь)也可以。」阿列克榭昏昏欲睡地附議,「那些外國人常常說我們是野蠻的熊。」
「但是熊也很危險。」奧黛塔打了個呵欠,喃喃說起夢話。「除了小熊和蜂蜜。」
帕維爾聽著他們交談的聲音像並排的燭芯般一道道滅去,轉為輕柔的呼吸聲。他才閉上眼睛,等待這漫漫長夜過去。女孩那些童言童語的奇妙際遇,難以辨別有多少是孩子的想像,有多少是真實,卻不知怎地一直糾纏在他的腦海裡,彷彿他也真的見到了她口中的斯芬克斯。
那只是謠言而已,帕維爾試著說服自己,只是俄羅斯人的傲慢被以訛傳訛,過度誇張化了。戰爭和革命才是正在發生的事,傳說中的生物無法真正地殺死人,殺死某人的父親,戰爭和革命才會這麼做。
列西靠在他身邊,熟睡的呼吸聲輕得像雪鴞的羽毛。而他孤獨地坐在黑暗中,好久好久之後才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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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天佑沙皇》(Бо́же, Царя́ храни́!)是帝俄時期的國歌,與英國的《天佑國王/天佑女王》是相同旋律。
註2:三環戒(trinity ring)是俄羅斯的傳統婚戒,由三個金屬環相扣組合在一起,材質通常是金、玫瑰金、銀所構成。
註3:1905年革命的開端被稱為血腥星期日,當時的領導人是一名東正教神父加蓬。3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oVzTlR8O6
註4:皆是聖彼得堡的島嶼。
註5:沙皇村(Ца́рское Село́),或譯皇村,是聖彼得堡郊外的村莊,為羅曼諾夫皇族的住所,普希金曾在此就讀中學。
註6:莫斯科大公國的伊凡三世因娶了拜占庭末代公主為后,於是自喻為拜占庭帝國的繼承者,信奉東正教的莫斯科大公國也繼承了拜占庭的宮廷文化,後來的俄羅斯帝國便以第三羅馬自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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