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孤身一人待在特瑞威爾的皇室墓室中，因為這裡沒有人會來打擾他。這裡晦暗無光，唯一維持視線的只有那把他帶來的火柱。火焰艷紅卻不及他滿身鮮血那般絕艷，就算卸下鎧甲仍然不減其身血汙。
坐在兩個冰冷灰色墳墓之間，他怔怔的看著雙手紅艷的血跡，源源不絕的噁心感受在他胃袋持續攀升，緩慢的纏繞他的氣管，使他窒息。
侵略行動沒多久就結束了。
由於歐克國王在皇后被湖之國刺客刺殺之後就莫名其妙的人間蒸發，使得整個城堡瞬間混亂成一團。當亨利帶領的軍隊進攻時，這個豎立於暴風雪中仍屹立不搖的城堡卻根本不堪一擊。
而提出投降的則是令人畏懼三分的索爾•凱瑟連恩，亨利仍然忘不了將軍那張面色凝重、滄桑嚴肅的臉龐，那雙眼中的幽暗彷彿只存在地獄深溝，令人不寒而顫。
奪下城堡後，他派遣傳令特使在暴風雪過後立即通知母后這個消息，並且由口頭傳述。他沒辦法親自寫信给母后，不然他會忍不住想起史坦公爵的死亡，而那讓他心煩。
經過放置屍體或是在垂死邊緣的人群身邊時，他幾乎無法呼吸，他們死亡的氣息似乎抽光所有氧氣，他覺得窒息，刺痛、熱辣的灼傷感隨著冰冷蔓延他整身。
他需要自己一個人待一下，理清思緒、清空腦袋陣陣迴響的尖叫與吼叫聲，再試著抹除仍歷歷在目的鮮血與遍地屍體模樣。
儘管如此，現在整個城堡大概都是巡邏的士兵或其他人，他花了很久時間才在某一個僕人口中問出城堡最隱密而不會有人擅闖的地方，而那正是歐克皇室的墓室。
經過好幾間空無一人的房間，他才找到通往墓室的路口，原本打算下去的亨利卻突然聽見微小的嬰兒哭聲。他皺起眉頭，愣了一下決定往聲音的來源走去，最後來到走廊旁中間一間昏暗且混亂的房間。
他走進裡頭，看著狼籍的房間，哭聲仍持續著，他很快變發現聲音來自衣櫃。亨利走向衣櫃，打開門時，他看見了一個有著碧綠雙眼哭泣的男嬰。
他沒有察覺自己的動作，回神時他已經抱著男嬰，並且安撫了他的恐懼。男嬰眨著圓潤雙眼，亨利看了看包住男嬰的布條，上頭繡著讓他訝異的名字。
畢夏•貝里恩•歐克。
這是失蹤的塔斯里安•歐克國王與已死的莉瑞安娜•帕德里森皇后的兒子。亨利看著懷中的男嬰，不禁為他感到難過。
他不能殺他，這個男孩是無辜的。但光是他的姓氏就足以引來殺身之禍。
「陛下？你在這啊。屬下找你找了好久。」聽見艾力克斯的聲音，亨利鬆口氣的轉身，而後者目瞪口呆的看著他。
「那是......？」他的貼身侍衛走過來。
「這是特瑞威爾的王子，畢夏•貝里恩•歐克。」他靜靜的說，知道對他的好友不需要隱瞞。艾力克斯不知所措的看著男嬰。
「那怎麼辦？您要怎麼處置他？」
亨利沉默了一會，看著男孩無辜的面容與純潔的雙眼，他不忍心讓他受到傷害。於是他從衣櫃當中撿起一件乾淨的棉布，把原本男孩身上的布條換上棉布後，他看向艾力克斯，眼神認真。
「他將會成為我的繼位者。此刻他的名字就改為——尤里烏斯•威瑪森。在我在位之下，我不允許、也不會讓任何人質疑他的存在。找個奶媽照顧他一下，回程時你負責保護他。明白嗎？艾力克斯。」
他的好友點頭鞠躬，接過嬰兒之後再次行禮離去。亨利呼氣，這個決定絕對會讓母后大發雷霆，但他是國王，他才是能夠做決定的那個人。
但他現在卻一個人待在這個全是屍骨的地方。
亨利看著浸滿鮮血的雙手，想起那個男孩，說不定他身上也不小心沾到他的鮮血了。
「陛下。」一個聲音讓他猛然站起身。
亨利認得那個聲音，他屏息的走出棺材之間，接著他看見她。女巫站在他的面前，雙手抱著腹部，鮮血已經穿越指縫流出，多到可怕。
「梅勒琳娜！」他驚恐的衝向前，抱著欲墜的她。
女巫在看見他時終於動容。她皺起面容，伸手撫摸他的臉龐。眼中除了淚光、愛意與悲傷之外沒有其它。怎麼回事？她怎麼會受傷？
她吃力開口，眼淚與嘴角鮮血同時滑下。「我的老虎，我正直的老虎。」
「諸神在上——妳先別說話。」他覆上她的手一同壓住傷口，但鮮血仍然不停湧現。著急讓他頭腦混沌，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妳怎麼會受傷？」他緊張的問道。
「一切都是如同故事般安排好的，我的亨利。我終於得到了我的慾望。一切的緣由都是因為慾望——」
她伸手撫摸他的面容，露出幾乎沒出現過的笑容。
「三位兄弟愛上一位異國女孩，爭論不休，最後女孩愛上其中正直之人。忌妒與慾望侵蝕了另外兩位男孩的理智，戰爭爆發，而女孩則被囚禁在暗無天日的墳墓當中直至死亡。」她悲傷的說，亨利明白她正在說著她的身世。
但他太過驚恐，她的傷口彷彿正在擴大而無法停止。他從未如此心痛，即使他不認識懷中這位女人，但他的靈魂彷彿深知她是誰——而為她痛苦。
「......什麼？什麼兄弟？」
「馮•迪諾瑪斯、塔斯里安•歐克，還有你——我的亨利。在很久之前，你們的前世曾是三位王子，同時也是兄弟。而我——」她痛苦笑著。
「我是那位毀壞你們兄弟情意的女孩。即使這並非我意願，但是我挑起了你們對彼此的怨恨。亨利。一直以來我都覺得自己的作為令人作嘔，但你們不願讓我逃離你們......甚至要我在你們當中選擇。」
亨利顫抖吸氣，恐懼進入他的體內，但他知道梅勒琳娜沒有說謊。當淚水滑落臉頰，他的靈魂彷彿正在咆哮。
「而妳......選擇了我。」他顫抖的說出事實。
她發出破碎笑聲。「對。從一開始我就愛著你，你的前世與你同樣善良、正直，我愛你的愛心與愛戴家人與人民的樣子，我也愛你看著我的樣子。你從來就不會逼迫我選擇，你總是陪著我——就像現在這樣。」
「結果呢？」他低語，墓室的黑暗彷彿正在侵蝕他。梅勒琳娜望著他，充滿痛苦的眼神讓他明白她也有個受創的靈魂。
「你的兄弟無法接受我的選擇，他們氣瘋了，而歐克的前世也認定我是你們之間的災難來源，說我是女巫。於是——你的兄弟決定處死我，沿用古老對付邪惡女巫的方法。」他感受憤怒隨著她的話進入血液使其滾燙。
「他們把我帶來墓室——也就是這裡。然後打算把我關進棺材永世不能出現。」
他惶恐的驚呼，沒想過事情居然會演變成這樣。「所以這裡是妳......死亡的地方。諸神在上，我呢？我難道沒有阻止他們嗎？」
她溫柔摩挲他的臉。「你有，我的愛。你試著保護我，不讓我受傷，但——」她哽咽，回憶讓她面容扭曲。「打鬥中，你受了很大的傷，沒多久就血泊當中死去……亨利，他們失手殺了你。」
他倒抽一口氣。
「我當時尖叫的抱著死亡的你。並且詛咒了他們，說我永遠不會死，在他們轉世之後，我會報仇。而他們聽信了我的話，將我從你的屍體身旁拉開，並且關進石棺材。我知道他們會告訴所有人是我殺了你，這樣所有人都會覺得是我的錯。」
「但那不是妳的錯。」他難過的說，額頭與她的緊貼。
「不，是我帶來的慾望害了你們，亨利。在死亡的當下，我被黑暗吞噬，等我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能夠看穿世間萬物的渴望。」她平靜的說。
「而我如今也完成了我對你的約定。我的老虎。」她笑著，成為黑暗中的一絲光芒。亨利明白了她的慾望到底是什麼，為此他悲痛的搖頭。他做不到。
「你必需殺了我，只有你動手，我的靈魂才能獲得解脫。我的詛咒才會結束。」
他再次搖頭，心如刀割的感受正在痛擊他。
「只有你，亨利，當時只有你想要救我，而你也因此為我喪失了性命。我對他們下了詛咒，而詛咒也反擊了我，但你可以結束這一切。」她流出淚水，他不知道那股心痛來自哪裡。
「現在我可以來還你一命了。讓我解脫吧，亨利，拜託你，我的老虎，我的愛。」
「妳不能這樣離開我！」他悲憤而哭泣的尖叫，卻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麼難過，那股傷痛彷彿是從靈魂深處散發出來。
一切都是如此的複雜，核心卻又無比的鮮明。
梅勒琳娜突然吻上他的唇，那種感覺讓他覺得怪異的熟悉。他閉上雙眼，回吻著她，她的手覆蓋在他的上面。
直到聽見劍出鞘時已經為時已晚，亨利猛然睜開眼，而他的匕首正陷入她的胸口，他愣住，梅勒琳娜只是露出笑容。
「來自你的匕首賜予我唯一的需要，我現在唯一的渴望——死亡。」她說，更多鮮血沿著她的嘴角流出。「再見了，亨利。你是我唯一有過的夢想與希望。」
「不——」他尖叫抱緊她，不懂自己為什麼痛得撕心裂肺。
「你知道嗎？亨利，幾百年前則是我抱著你痛哭欲絕的。不用悲傷，我的老虎。我們之間已經還清了，下一次，我們再重新開始。那時候說不定，我不再是異國女孩，你也不會再是王子，我們可以在一起......不再有著悲傷......
我們的靈魂會藉由希望找到彼此。」
她的語氣漸歇，銀色雙眼慢慢闔上，寧靜的面容彷彿融入寂靜之中，只剩他的抽泣聲。亨利只是流淚，懷中屍體已漸漸變成一具老舊的白骨。
————
亨利蕭格•威瑪森看著觀景臺外的景色，如此純淨自然。他在八年前統一了整個大陸，不再有其它王國，但他還是把曾經存在的王國名稱換成地名。
儘管如此，現在看向特瑞威爾的方向他還是會一陣心痛。在那，他失去了一個重要到大於呼吸的人。
「父親？」尤里烏斯嬌小的身影來到觀景臺，他穿著藍色睡袍站在簾布旁看著他。亨利轉身伸手要他過來，八歲男孩開心的衝向他。
他把男孩抱起，讓他看向外頭夜色。尤里烏斯遺傳了他親生父親——歐克國王的棕髮和他母親的碧綠雙眼，但他個性卻跟亨利一樣善良而正直。
雖然一開始柯奈莉斯太后很震驚他帶著歐克國王的孩子回來，並且責罵他的行為。但自從墓室之後，亨利彷彿明白了自己究竟該怎麼做。
他冷酷的告訴母后他的想法和他要讓尤里烏斯成為他兒子的決定，而當太后看見他眼中那國王般氣勢的神情，她意外的妥協了。
而且尤里烏斯是個討人喜愛的孩子，認識他的人沒有人不會喜歡上他的笑容。他的善良如同亨利一樣，人民喜愛這位王子就像敬重他們的國王。
最後連柯奈莉斯太后也被他的熱情感染而接受了他，甚至親自教導他許多新奇事物。
亨利親吻男孩雜亂的頭髮，而尤里烏斯也抱著他的脖子，頭靠在他的肩膀。他知道男孩很愛黏著他，但其他人不同，這個純潔的男孩不是為了權力或是金錢而靠近他。
他愛亨利，就像愛著父親一樣。
而亨利也由衷感謝他來到他的身邊。他發誓自己終生不再娶任何女人，他的心早已隨著那個女人逝去，但他相信她的話。
我們的靈魂會藉由希望找到彼此。
我相信妳，相信我們。
撫摸尤里烏斯的頭髮，亨利微笑。而他是唯一慾望獲得滿足的人。他得到了純粹的愛與信任。
微風吹拂過父子兩人，溫柔的低語春天的歌謠。
(全文完)
下半部《殘破之刃》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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