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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潮的聲音不絕於耳,但多了些在淒厲的風嚎中,搖搖欲墜的金屬聲。
男孩與男人一前一後沿著海岸前行,彼此都沒有回頭。一路上,男孩低頭不語,男人一句話也沒問,只是靜靜陪伴在男孩身側,直到一座覆滿紅鏽、隨意搭建而成的低矮建築出現在他們的視野中,男孩才緩緩開口。
「所以……你知道夢魔的事情?」
「多少知道一點。有人說他們會在夢裡搾取人的精氣,或是竊聽夢話得知人們最不堪的秘密,但你要問我它們是什麼東西?我會說那是故事、是傳說……但我沒想到路索利德真的會找上它們。」
托倫的腳步一頓,他沒有回答,只是再次前行,直到了船塢鏽跡斑斑的大門前才停下。
「我不知道你經歷了什麼,托倫,但老實講吧,布克先生並不是要我來幫助你的。」
「我能理解。」托倫搖了搖頭,「我不怪你。」
「你可以這樣說,但我看見了你的表情,我知道那是怎樣的感覺。」歐克利長嘆了口氣,「確實,我下的判斷是有點──急躁了。我也不想說太多好聽的話,但我想我們都需要一點時間贏回彼此的信任。」
「說了這麼多,所以你到底為什麼來?」
「因為我們還需要你。」歐克利聳了聳肩,「我不想說什麼好聽的話,反正就基於共同的利益──之類的。你真要糾結,就往這方向去吧。」
真是個能夠讓人腦子冷卻下來的回答。
托倫往前走去。克雷頓先生的船塢平常不使用時都是上鎖的,但這不代表沒有溜進去的方法,而托倫本來就很少走正門。托倫站在原地思考了一會,才向歐克利招手,說:「幫我。」
歐克利走上前去,估量了一下高度後在門前蹲下,將手掌在膝蓋上攤開,但托倫搖了搖頭。
「站在那裡就好,確保沒有人來就行。」
「好吧。」歐克利尷尬的起身,「但我想知道你為什麼回來這裡。」
托倫深吸了口氣,在夜晚的海港邊緩緩呼出一口白息,等待它消散在嘴邊。
是啊,他為什麼回來?只是為了一個直覺嗎?他為什麼總是在這件事上逃避自己的直覺呢?
不。托倫搖了搖頭。那不是直覺。
托倫開始行動。他繞到船塢的另一頭,憑藉細瘦的身材,穿過生鏽的鋼樑與鐵板蒙皮的縫隙,托倫能感覺到自己的皮膚被擠壓著,鐵鏽尖銳的邊緣只要再深入不到半吋就會劃開皮膚。
鮮紅色的是動脈,暗紅色的是靜脈,只要血湧出來,很容易就看得出來這個人還有沒有救;但當托倫擠過那個狹縫時,只是將身上紅色的鐵屑灰抖落,回頭看了深鎖著的大門一眼,便往下層的方向走去。
窸窣的聲音混雜在浪花之中,托倫試著讓踏出的腳步更輕一些,但每當他踏上被海風鏽蝕的鐵梯,卻仍發出了清晰的悲鳴。
托倫索性不再放輕腳步,反正他也從沒有想過要出其不意什麼的,只不過是打斷鐵鍊會惹來太多不必要的麻煩,但一不作二不休,他好像也沒那麼在乎了。
托倫毫不客氣地踢開了克雷頓先生辦公室的門,他聽見裡頭傳來了一陣慌亂的翻騰。和芮恩不同,托倫並沒有為半夜無端地闖入克雷頓先生的辦公室產生半點的歉疚感──事實上,他還覺得克雷頓先生才是那應該要產生歉疚感的人。
假如有誰是刻意向自己隱瞞了什麼,那就只可能是克雷頓先生,托倫所知道的,克雷頓先生也都知道──該死,他知道,他明明知道,但為什麼總是沒有想到?
「誰?是、是誰!不!我保證我沒有──」從椅子上幾乎要滾落的克雷頓先生,在月光下看清了來者的身影,渾身一顫,接著發出一聲乾笑,「托、托倫?你為什麼──」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你不也在這裡待到身上都有船塢的臭味了,叔叔?」
「該死,是我買下這間船塢的,你就不能在進來前敲敲門嗎?渾蛋!」克雷頓先生氣急敗壞地說著,一邊伸手將抽屜押了回去,就像這一陣子以來的鬼鬼祟祟,掩飾著抽屜裡的某樣東西。
托倫甩上了門,將被震得鬆脫的門閂重新掛上,才走向克雷頓先生。克雷頓先生倉皇向前,用身體將辦公桌的抽屜擋了起來;他不想揭穿克雷頓先生這樣顯眼的小動作──除非這和他想問的問題有關
「我還以為我的腳步聲夠明顯了?」托倫說:「而且你平常不住這的。」
「我說了,這裡是我買下的,我想怎樣就──」
「你到底在隱藏什麼?」
托倫忽然壓低了聲音,克雷頓先生的臉刷地一白。他支吾了一陣,隨即乾笑一聲,說:「你多慮了吧?托倫?幹我們這行本來就隨時會小心翼翼──」
「但你還是在隱藏什麼?對吧?從好幾天前就開始了。」托倫直視著克頓先生的眼睛,說:「我是你一手訓練出來的,記得嗎?」
「托倫?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
「當你一輩子幾乎都和一個人相處在一起時,就算不想去研究他都難──尤其是你最討厭的人。所以在對我說謊這方面上,我覺得你不必白費心思了,叔叔。」托倫冷眼道:「你瞞著我的到底是什麼事情?」
「沒什麼……沒什麼好知道的,只是一些無關緊要的……秘密……」
「該死!你為什麼要怕我?你出賣媽媽的那晚也沒像現在這麼窩囊!」托倫出手重垂桌子,讓上頭的東西都隨著那一拳而彈起。托倫咒罵著,克雷頓先生瑟縮在椅子上;托倫深吸了口氣,問出他早該問出口的問題。
「告訴我,路索利德死掉的那天發生了什麼?」
「我、我不知道──」
「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一股在心底深處醞釀已久的憤怒怒湧而出,托倫咆哮了一聲,雙手向下一砸,把辦公桌給砸出了一聲巨響,就連克雷頓先生好像也忘了自己的身分,嚇得跌倒在地。
克雷頓先生連滾帶爬地縮到了角落去,瑟縮成團,使勁地遮起了自己的臉。托倫望向倒臥在角落的克雷頓先生,投以鄙視的眼神,然而他卻也同時一陣莞爾──他為什麼不直接看看裡頭有什麼就好?
托倫走向辦公桌,伸手要將抽屜拉開,但抽屜卻比他意想中的還要沉;托倫皺眉,使上了點力氣,他聽見了抽屜裡有著金屬因為震顫而碰撞的聲音。
錢──一大筆錢。
托倫扯開了抽屜,抽屜的底層立刻掉了出來。一個沉重的袋子落地,發出了聲響,澄黃的金幣骨碌碌地從中灑落,發出不絕於耳的尖響。
有一瞬間,托倫以為那些噹瑯掉落的聲音似乎永遠不會停止,但隨著最後一枚金幣在地上寰轉而止,午夜的船塢也終於恢復了平靜。托倫蹲下,拾起了一枚金幣端詳,上頭的鑄印都被磨平了,根本無法追查,但大小和布克先生付給自己的金幣完全不同。
「他、他們威脅我,你知道嗎?托倫?」克雷頓先生哭喪著臉,手指彷彿要扯下臉皮般地深陷進皮膚中,「你能理解的吧?那些來路不明的──那些──恐怖的──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托倫皺眉,搖了搖頭。
「這些不是鍍銅的仿冒品……你為什麼要把這麼多金幣帶在身邊?這就是你最近一直待在這裡的原因?我們做了什麼交易?為什麼會有這麼大一筆錢?你到底讓我在那天做了什麼?你是不是讓我去找了路索利德?」
克雷頓先生沒有回答托倫的問題,只是發了瘋似地拼命搖頭。
「不、不,你不懂,托倫,他們會再殺死我的!她會再殺死我的!」
「什麼叫她會『再』殺死你?『她』又是誰?」
然而克雷頓先生這次也沒有回答,而是開始歇斯底里地呼喊。
「他們說過的!他們說過不會再傷害我!只要我好好聽話,不讓你發現那些錢、那些發生過的事情──啊啊!啊啊啊!」
「發現什麼?喂!到底是什麼?回答我!到底是什麼!該死的!」
儘管托倫揪起了克雷頓先生的領子,但無論怎麼咆哮,克雷頓先生都只是回以歇斯底里的嘶吼。托倫再也難以抓住使勁掙扎的克雷頓先生,只得鬆開了雙手,向後退去。
托倫不知道在他稱為叔叔的克雷頓先生身上發生什麼事情,顯然他已經無法和正常人溝通了。
夢魔們到底做了什麼?托倫冷漠地望著克雷頓先生,沒有憐憫,但卻有一股懼怕。他也會發生一樣的事情嗎?
那芮恩呢?
一股絕望幾乎要掏空了托倫的胸膛。托倫不願去想,只想趕緊離開。他瞅了眼掉落在地上的錢袋,沒有將散落一地的金幣一個個拾起,只是拎起了錢袋裡剩餘的金幣,用繫帶繫好後提起,回頭走出克雷頓先生的辦公室。
直到托倫拾階而上,回到了船塢的大門前,克雷頓先生淒厲的嚎叫仍不斷地傳來,托倫並沒有從中感到憐憫,有的只是逐漸蓋過恐懼的厭惡。纏在大門上生鏽的鐵鍊在托倫的手下很快就被解了下來。托倫推開大門,走向在挾雜著哭嚎的夜風中,顯得十分不自在的歐克利。
「那是什麼?托倫?」歐克利問。
托倫沒有回答,只是搖了搖頭,往城裡的方向走去。歐克利回頭望了一眼,便不再尋求答案,只是隨著托倫前行,讓海浪的聲音逐漸消失在身後。
-.-.-
街巷呼嘯而過的風似乎無處不在,好似將包括海浪在內的一切都捎往了遠處,但托倫的方向感可不在其中。
托倫環顧四周。他想起了那些曾經令他恐懼的視線,只不過恐懼已經隨著名為時間的波濤與風而遠去,有著的只是一段對於回憶的思索。
「我還是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歐克利一怔,隨即聳了聳肩說:「人生不總是盡如人意。」
「也許吧?」托倫搖了搖頭,提起手上的袋子一晃,「這裡有一大筆錢,我還不知道這也能被稱做盡不如意的人生。」
「就連一國的國王也有煩惱的資格,何況只是偶然拿到了一袋金幣的少年。」
「憂鬱的國王找來了王國中最快樂的少年,以一袋金幣的代價,讓魔法師施展魔法,希望男孩能承受自己的憂鬱。」托倫望著風,聽著腳下傳來的踏踏聲,緩緩說道:「然而,最後國王依舊煩惱,而原本隻身一人卻快樂無比的少年,在富足了之後反而擁有了從前不曾有過的心事。我不是在嫌棄你挑故事的品味,但你應該想想你對話的對象,可是一個在盜賊城長大的──算了。」
托倫嘆了口氣,在巷口處停下。雖然還看不見,但在不遠處的轉角,托倫知道只要轉過去就能看見橫擋在小巷中的巨大枕木。
他沒有打算讓任何人接近那裡,布克先生不行,歐克利不行──就算芮恩也不行。
「但故事裡還是有快樂的人的。」托倫忽然說。
歐克利想了想,說:「魔法師?」
「魔法師──只要能研究魔法,使用魔法,魔法師就是快樂的。」托倫停頓了一會,才決定開口,「我一直夢想到北方去學習魔法。」
托倫低頭看了眼手上的錢袋,摸了摸懷裡的某樣曾經被他帶在身邊,卻不知道什麼時後弄丟了的東西──一張紙,一個美好的回憶,說不好也許還救了他一條命。
「也許我不會是個魔法師,但就算是個小學徒也足夠了──只要能使魔法就好。」托倫說。
「只要能使魔法就好?」
「只要能使魔法──也許吧。」托倫低下了頭,望著自己的腳,良久,才抬起頭來,「老實說,我不需要工作了,但我還是會盡量履行我們之間的契約,不過我覺得這一切沒什麼掙扎的餘地;路索利德贏了,就這樣,黛露娜把我們所有人都玩弄在掌心之中,誰知道她是個連父親的死都能好好善加利用的人呢?有鑑於此,我還希望布克商團能早點放我離開。」
歐克利猶豫了一會,雖然想說些慰留的話,但終究還是打消了這個多餘的念頭。歐克利嘆了口氣,說:「我會和布克先生討論一下,但我不會在這裡對你做出什麼承諾──尤其是在這種時候。」
托倫聳了聳肩。
「反正也就只是多待一陣子,我是很不討厭這份工作,老實講,我甚至還滿享受的;就像是魔法師使用魔法,也許他們不是因為使用魔法而開心,而是因為他們在做自己擅長的事情──我就擅長這些,能被需要的感覺,還是很好的。」
在離開地窖之後,歐克利頭一次露出微笑。他點了點頭。
「我不知道我還能說些什麼,不過……我想這時候說聲再見就好了吧?」
「也許吧?」托倫向前走了幾步,才回頭說:「再見,歐克利先生。」
「再見,托倫,祝好夢。」
托倫沒有繼續回頭,但他知道歐克利並沒有跟上他;況且,擔心一個像歐克利那樣的大個子跟蹤自己,本來就是件很荒謬的事情。
他停下了腳步。好夢嗎?也許他現在最不想作的就是夢。
托倫嘀咕著,鑽進小巷之中,熟練地將枕木推開,開門、鑽入,就好像是一陣竄過街角的風。
他知道這段時間並沒有過得那麼久,但托倫還是覺得自己已經有好一陣子沒有回到這個被他稱做「家」的地方。空氣中泛著濃厚的霉味,光吸一口,肺裡就像要積上了厚厚的一層灰塵;也許他真的有幾個世紀沒有回來過這裡,只是他沒有察覺到時間的流逝。
托倫憑著記憶將第二層門鎖打開,摸黑點亮了燈,光線立刻充斥在這片小小的空間之中,就像他久遠記憶裡頭的那般冰冷。托倫回頭帶上門,深吸口氣,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準備好來接受這些?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他對這個歸宿開始感到疏離?就像他對於逐漸成熟的芮恩那樣戒慎恐懼?是他狂熱地投身於賦予他人生意義的新工作中的時候?還是他開始做關於白色少女的惡夢的時候?
夢?那不是夢。
白髮少女優雅地端坐在書桌上,雙腿懸在桌邊搖晃著,像是穿著白絲襪的古怪鐘擺,將桌子弄出了刺耳的聲音。
少女身旁散落著一本本攤開的書籍,歷史、故事、傳記、魔法,她就像是個貪婪又善變的孩子,喜新厭舊,咬一口,嘗嘗味道,不滿意便將其棄置於一旁。
對於食物,我們會將這樣的行為稱之為浪費,但當被食而棄之的對象變成了書的時候,我們卻往往會推咎於書的內容不夠吸引人;那麼,是不是同樣可以將浪費食物的行為詮釋成食物本身不夠吸引人?就像是被拋棄的人,會不會並不是拋棄他人的人的錯,而是被拋棄的人,本身就具備了能夠被拋棄的條件?
托倫發現自己正在吐氣,接著他驚訝地意識到,在短短一個吐息之間,腦袋裡的思緒居然能這樣峰迴路轉地繞過一遍又一遍;而托倫最先考慮的,居然不是逃跑或掏出武器來,演練過一遍又一遍要將少女撕碎洩憤的情節煙消雲散,滿腔的憤怒就像曾不存在,想要挖掘卻也無從找起。托倫聳了聳肩,邁步向前。
「看來妳已經駕輕就熟了,妳到底來過這裡幾次?」
少女頓了頓,從書中抬頭,白髮從她身側滑落,一對劍眉微蹙。
「十五次──或二十?不知道,反正我每一天都來,但真正碰上你的只有三次。要是你乖乖讓我進去的話,事情會簡單一些。」
「進去?」托倫搖了搖頭,「我不懂,妳根本不需要我同意,也從來沒徵求過。」
「找到裝有貴重物品的箱子,不代表要將它打開會一樣容易,更別說要注意別弄壞鎖頭上的小彈簧,或是留下的小傷痕;對於我的工作來說,稍微留下一點痕跡那就是失敗了,完全的失敗,米夏.托洛斯,我不知道你的狀況還能不能意會到這點,但這是最困難的。」
「妳到底為什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少女放下了書,正確來說,更像是將它扔到了一旁。托倫看了看那本落在地上的書,試著用眼神讓少女感到一絲歉疚,但少女只是放空似地望著熾白的吊燈,乍似在冥想般的過了好一會,才開口道:「我這樣比喻,不是因為我對這些事情很在行,而是我覺得這樣你會比較容易搞懂我們之間的關係,還有將要發生的事,或許你就會讓我乖乖地讓我完成我的工作──我從來就不想傷害你,或是你身邊的任何人。」
「除了克雷頓先生之外?」
「克雷頓.托洛斯的事多少參了點私情。」少女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說:「反正你好像也不喜歡他。」
「是這樣沒錯,但工作?什麼工作?我以為妳說的是我的房間。」
少女一愣。
「房間?好吧,這樣解釋的話──」
「等等!等等!妳就不能消停一下嗎?先假設我完全聽得懂妳在說什麼,既然妳這麼──厲害,幹嘛不直接做妳想做的事?」
「所以你沒有聽懂。」少女皺眉。
「因為妳沒有解釋!」
少女與托倫嚴肅地對峙,少女的語氣就像是在教訓小狗那般,充斥著壓抑的耐心,然而,在盜賊城街頭長大的托倫,卻一點也感受不到胸前從剛剛就應該灼熱燃燒的憤怒──就算撇除一開始應該要有的情緒,在這番對話中,他也應該要發火了,但托倫有著的,就只是古怪的好奇心。
「真奇怪。」
托倫解下背包,將錢袋往房間的角落一扔,在少女對面的床邊坐下。少女只瞅了一眼那發出沉重聲響的錢袋,便讓目光回到了托倫身上。
「不論妳信不信,魔法師,從離開監獄那時到剛才為止,我都還想著等會見到妳,或許我應該如何把妳痛扁一頓,又或是讓你做出一些值得我洩憤的事情──無論我辦不辦得到,我或多或少至少該要有這樣的念頭才對。」托倫說著,試著讓語氣帶有威脅性,但這不僅對少女不管用,對托倫自己也不管用。托倫嘆了口,說:「但我現在卻在這裡做什麼?和妳不著邊際的拌嘴?就好像──」
「就好像我們已經認識了很久?是吧?」少女說:「對,這大概算是一種副作用?不對,不是副作用,只是因為我們在更早的時間就認識了彼此,這種 一見如故,陌生又無血緣的社交關係,有一種專用的詞彙來用以形容它──」
「朋友。」托倫說:「妳想說我們是一見如故的朋友?」
「很接近,不過沒有那麼親密,但大部分人也都這麼用。」少女的眼神有些飄忽,不著邊際地說著:「對不同的人來說,關係的定義也有所不同;對北方人來說,只有一同承受過大雪的風寒,才有資格成為朋友,但對伊蘇利德人來說,只要兩人在同一個屋簷下避雨就是永遠的家人了。所以我想也就這樣吧,我們──是朋友。」
「妳認為我們是朋友?」
少女點了點頭,複述了一遍。
「我們是朋友。」
「但我根本不認識妳。」
「對、對,你說的沒錯,不對但也都對,在這一切開始之前,我們根本沒見過彼此,但在很早以前我們就認識了──很早以前就──」
托倫終於感到了一陣煩躁,他覺得少女像是在敷衍他,然而少女的反應卻像是陷入了某種迷惘的思緒。托倫深吸了口氣,靜下心來,試著找回從前的思考方式。
「妳說我們認識,但我們是在什麼時候見過面的?」
「你指的是初次見面嗎?」少女歪著頭想了想,才開口道:「應該是……一個月之前?比路索利德家的火災要更早一點,那是我們第一次面對面。」
「那時候?那時候我們就認──唔,該死。」
那針扎一般的痛楚再度湧上,像是市政廳扎人的鐵拒馬般,阻止著托倫回憶自己的過去。
那時候?雖然他想不起來了,但托倫知道,少女所說的正好是一切的開端。他依稀記得他接到了某個差事,但到底──
「胡說,我不認識你。」托倫抹去了額邊的汗水,低聲說道。
「你沒說錯。」少女點了點頭,說:「不用嘗試了,你想不起來的。」
「哈?想不起來?妳怎麼就能這麼肯定──」
「因為那是我親手抹去的。」少女說道,靜如止水的眼中開始閃爍著異樣雀躍的光芒,「你的記憶是由我親手抹去的,米夏.托洛斯。」
米夏.托洛斯──米夏.托洛斯──
記憶──那些消失的東西忽然湧上,就像是一片又一片的空洞,並不是托倫朝著空洞墜落,而是空洞朝他襲來;托倫試著抓住其中一片空洞,那是在港口邊的船塢交談的人們,他們的臉在不斷地變換,有時候是一片濃黑的霧,又或者是光潔平滑毫無五官,但下一秒,那些人就忽然消失了,彷彿不曾存在那樣,唯一能夠讓人確認「他們」曾經存在的證據,卻只是托倫眼中還未消褪的殘影。
那是夢,是嗎?
「嗚──呃──」托倫抱著腦袋,發出了低吟。
「人不會記起自己遺忘了什麼,而是將記憶修復,讓它變得合理。」少女盯著抱頭痛苦呻吟的托倫,彷彿在觀察著某個有趣的樣本,「但你很特別,你的記憶我不管怎樣都抹不乾淨,總是會留下一點足跡,你也不會生成新的『解釋』,就像是在某種頑強的東西上行走,這也是為什麼我很難幫助你,米夏.托洛斯,或者──我該叫你托倫?」
「幫助我?」
「對於擔憂自己秘密被發現的那群人,只有像我這樣的人,才能夠說服他們你已經真正遺忘了。你該慶幸他們找上的是我,托倫先生。」少女嘆了口氣,才說:「不過我比較喜歡米夏這個名字,因為它感受得到溫度,它是米婭.托洛斯為之傾注了愛的名字。」少女的手指順沿著手腕搭上了自己的肩頭,彷彿在感受著什麼,「真的──很溫暖。」
「那囚人又是怎麼回事?」
「囚人?」少女停頓了一會,搖了搖頭說:「他們不記得自己忘了什麼,因為他們已經遺忘了一切,那是極端粗糙又魯莽的手術。但被遺忘的東西存在也不會被消滅,我們消抹的是記憶,不是存在,存在是不會被消抹掉的,我們充其量只是抹去無數相互描繪的風景畫間的小細節,或許會讓畫面看起來單調了些,但不會讓被描繪的風景本身消失。將風景畫撕毀,那是在囚人身上發生的事,庫爾克家的魔法師不會為此而自傲。」
托倫按著腦袋,他已經分不清是回憶過去,還是少女的話語讓他感到痛苦。托倫搖了搖頭,勉強開口道:「你們──是夢魔──」
「夢魔、夢魅、盜夢人,我不喜歡這些稱呼,這些是路索利德為庫爾克冠上的醜名,庫爾克家族只是鑽研特別的魔法而已。」
「庫爾克──所以妳是──媽媽的──」
少女本要點頭,但在一番猶豫之後還是選擇止住。她拾起了身旁的一本書,書封上有著繁複的燙金魔法符文;少女注視著書封上令人眩目的紋路,緩緩開口。
「我們使用的東西本質上是魔法,你有讀過基礎魔法學的話,就會知道瑪那對於法術的影響,特別是對我們這種精細的魔法影響更甚,就像是要用鑽子鑽入的鋼鐵,最好不要有過多的碳含量,所以我們會盡量避免對常使用魔法的魔法師『除憶』,或是對像你這樣的人……」
「我?」托倫倒抽了口氣,「是因為……媽媽嗎?」
「不,並不是因為米婭.托洛斯是魔法師,所以你才成為了魔法師,又或者因為你是半個庫爾克才成為了法師,而是因為你使用了魔法,所以才成為了魔法師。」
「我是魔法師?」
少女點了點頭,說:「時常使用魔法的人,在生理結構上會有顯著地改變,假如你弄得到一顆瑪那石可以試試看,只要輕碰一下它就會發光,現今能夠追朔到最早的巫師迫害就是用這種方式鑑別出我們,而在精神層面上,魔法師也會逐漸轉化為完全異於人類的生物。」少女揮了揮手,舞出了一陣詭譎的風,「比方說,你感受得到這個。」
「所以妳才沒辦法對我施展那種魔法?因為我使用過符文?」托倫追問道。
「不是沒辦法,而是很麻煩,因為你是魔法師,但嚴格來說你也不算是魔法師;我很難解釋這之間的差異,因為你能感覺到瑪那,所以你能影響它,但卻又像是一般人一樣完全不受控──總而言之,像你這樣罕見的例子讓我白忙了三次。一開始我開始並沒有意識到,母親沒有太多時間能將我訓練得像她一樣,所以最後我才決定要來見你。」
「見我?」托倫冷笑一聲,「說真的,妳為什麼不殺掉我就好了?」
「我說過了,我不會傷害你,我必須幫助你,庫爾克是不會傷害庫爾克的──就算我只是半個庫爾克。」少女複述道,語調中有著一絲不耐。
「但妳已經傷害到我了,你對芮恩.托洛斯所做的一切,早就已經傷害到我了!」
「說了這麼多,難道你還不明白?只有讓你在乎的人遺忘這一切是保護他們唯一的方法。在這座盜賊城中,你覺得有誰有足夠的能耐,能真正說服一個懷疑對方知道自己秘密的人放下一切,不去追究?米夏。」少女厲聲質問道,但最後還是淺淺嘆了口氣,「無論如何,你必須讓我幫助你,只要有這個醜聞纏身,黛露娜.路索利德就不會善罷甘休的。」少女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說道:「所以我要給你一個選擇。」
「選擇?」托倫無力地一笑,「我有選擇嗎?」
「你不願意的話,身體自然會抗拒,那麼變化又會出現,繼續留下足跡。路索利德沒那麼有耐心,我相信你明白這事情的急迫性。」
「不,我不懂……我怎麼會懂?我根本不懂這一切對妳來說到底是什麼?」托倫搖了搖頭,呢喃般的低吟著,「玩弄別人珍視的記憶,致使他們發瘋?還說是幫助我們?妳……很享受這樣的事情嗎?是因為這樣操弄別人,高人一等的成就感?要是妳真的在乎,就應該幫助我們對抗她才對!而不是──殺死過去的我。」
少女忽然靜了下來,懸在桌邊的雙腿不再晃動,只是收攏交疊,發出了皮膚摩娑的聲音。桌子刺耳的搖晃聲霎時靜止。托倫望著膝蓋,少女望著托倫,少年少女淺緩的呼吸聲,在狹小低矮的房間中交織、纏繞,良久,少女才淺淺嘆息。
「你在擔心芮恩嗎?」
托倫瞪視著少女。
「我只是把她那晚的記憶給塗去了而已。她不需要記得那些,她只會記得那是一個沒有作夢的夜晚,每個人總有幾次被夢神的夜曲所遺漏的經驗,她會自己產生合理的回憶的。」少女緩緩說道:「就像我說的,我不會傷害你,你是庫爾克──米婭.庫爾克的庫爾克,她對你的愛,你對芮恩的愛,我都會無條件地去保護,因為那是米婭.庫爾克的遺志。」
媽媽的遺志……
儘管少女的話語有些玄乎,但托倫緊繃的表情仍舊舒緩了開來。如果照她所說的,芮恩沒事的話──
托倫抬頭,望向少女。
「假如我拒絕呢?」
「我建議你接受會比較好。」少女說。
「不然怎樣?妳要殺了我嗎?」
「比那更痛苦。」少女語調平淡,但卻絲毫不減她話語中的威脅,「我會尊重你的意願,轉身離去,但相反的,知道了一部分事實的你,會一輩子都在懷疑自己,懷疑地猜測每一條不經意撇過的目光中,都藏有通往你過往碎片的足跡。你將一輩子都在追逐、猜忌,但到最後,這些堆積如山的片段究竟能不能夠拼湊出一個完整的托倫都未有定論,而你不會知道正確答案是什麼──你永遠不會知道。」
「還真嚇人。」托倫悻悻一笑。
「但你也有另一個──」
「遺忘一切,回歸對過往無知的生活?」托倫輕蔑地一笑,說:「不了,我還寧願維持現在這個樣子。」
「──選擇。」少女皺眉,還是將話接著說了下去,「不,我說的不是那個,你已經說了你不想遺忘任何東西,不是嗎?所以這是在假設你不再遺忘任何東西的前提下提出的建議。」
托倫皺眉問道:「是什麼?」
「加入我。」少女說:「這樣的話,你也算是個魔法師了,儘管不算真的。」
「加入──妳?」
少女跳下了書桌,將書本依序放回原位,儘管指頭都蒙上了灰塵,但她的動作依然輕柔又細膩。
「是遺忘一切?還是迷惘地生活?又或者是加入理解真相的行列──我不會說那一個選擇是最好的,因為每個人所珍視的東西皆有所不同;遺忘一切不見得就懦弱,迷惘地生活也只不過是故作堅強,想要了解真相,或許只不過是一時之勇罷了,真正承受下來之後,或許反會陷入對於真相的瘋狂。無論如何,這些都是沒得回頭的選擇,而你也必須遠離芮恩.托洛斯。」
少女將最後一本書收回架上。她從容地拍了拍手,將手指上的灰塵撢落。
「我給你一點時間考慮,我也還有善後的工作要忙。我想,布克商團馬上就會忙碌起來,這個城市正在發生的事情只是個開始。」少女說罷,轉身便要離去。
「等等。」
少女停下,一對黑眸子轉了過來,白色的髮尾隱隱盪開,像是碎裂的浪潮。
「你做好決定了?」
托倫點了點頭。
少女的嘴角微微一揚。她望向托倫,說:「我很了解你,甚至多過於你自己,但我還是要再問一次──你真的決定好了?在這三條不歸路上,終點都不一定會有著你所盼望的東西。」
「這就是選擇,不是嗎?沒有總是稱心如意的時候──不,是從來就沒有過。」
少女點了點頭,看了眼書架上陳列的書籍,目光再度回到了托倫身上,好似在宣告般,緩緩開口。
「所以──米夏.托洛斯?走私人托倫?又或者是最後的庫爾克?你的決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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