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WospdNCxF
今天托倫起得特別早,不為別的,就是讓他的腦袋清醒一些。
他花了比以往更多的時間沉澱自己,計算路線。今天走私人的工作剛好很靠近上城區,他有三個小時左右的空檔,還有時間去買一套屬於送報人「泰倫」的衣服再回到報社去。只要他勤快一點,或許能夠趕得上回去的時間……
不。托倫搖搖頭。先到船塢,再去報社,衣服他再想辦法。
「歐克利先生。」
托倫少有地在吃飯的時候出聲。歐克利嚼了嚼湯和麵包,吞下後才開口問道:「怎麼了?托倫?」
「我想我需要一件乾淨的衣服。」托倫說:「也不用太新,乾淨的就好。」
「你不是有來這裡工作的新身分使用的衣服了嗎?」
托倫點了點頭,說:「我是想要做為私服使用……」
「你領的薪水應該夠你買一套新的吧?」歐克利想了會,才說:「不過我們剩的也只有一些大人的衣服了,你再長個兩歲的話,穿起來才會合身點。」
「哦,好吧。」托倫應了一聲,便埋頭繼續吃著平淡無味的早餐。
「但如果你自己會改版形的話,倒是可以拿幾件倉庫裡不要的走,你應該自己就能找得到了。」
「真的?謝謝。」
「別謝我。」歐克利露出了詭譎的微笑,說:「要謝就謝那些再也用不到衣服的人吧。」
托倫點了點頭,埋頭加速吃完了早餐,提著走私人的肩包,披上斗篷便逕自出門。
現在要修改衣服當然是不太可能了,也許他可以再等上幾天,但等待這個選項並不在托倫的考慮之中。既然身邊沒有現成的,那就只好去別的地方找一套了。
托倫用平常的速度走遠,直到遠離了草藥鋪好一段距離後,才開始往另一個方向拔腿狂奔。
在被晨光染藍的街道上,只有一些徹夜狂歡過後的酒醉呢喃,和隨著風而隱隱舞動的影子貼近著地面遊動。托倫躂躂的腳步聲印在潮濕的石磚道上,一聲一聲清明響亮,直向著上城區的某一處奔去。
叩叩叩。
托倫沒讓自己先喘過氣來,就只是拾起了門環敲了敲,然而過了一段時間後,門後卻一點回應也沒有。托倫喘了口氣,耐著性子再敲了敲,卻也只有同樣的沉默。
托倫皺起眉頭,深吸了口氣。
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
「你他媽的究竟是那個天殺的狗糧養的混蛋在一大早就──」
門的另一頭傳來了一陣叫罵聲,和某種東西摔到地上的聲音,像是肉舖的屠夫將豬肉甩到砧板上,在另一聲咒罵與慘叫後,緊接著是一連串沉重又急促的腳步聲。托倫向後退了幾步。
砰!門被撞了開來,那一陣粗魯的叫罵聲也隨之衝出。一個肥胖的男人撞開了門,彷彿有種排山倒海的氣勢,但那些東西就如同他種種惡毒的叫罵聲一樣,在碰上了托倫後就忽然消散成了早晨柔軟的海風。
男人怔怔地望著纖瘦的托倫,臉上的表情如同憤怒的公牛忽然撞上了一堵石牆般茫然,然後那股茫然漸漸變成了猜忌──以及恐懼。
「托、托、托倫?你一大早──來這裡幹嘛?」男人緊張地左右張望了一陣,才接著把話說完。
「我要你的幫忙。」托倫說:「就現在,給我一套衣服。」
「喂,你上次不是才要了一套嗎?好像是皮革廠的還是那裡的……」
「情況不一樣。」托倫說:「我要一套報僮的衣服,現在。」
「報僮?」男人愣了一陣,彷彿從對話中嗅到了某種東西,「你把報僮的衣服弄丟了?」
「是,所以我要一套新的。」
「等等,給我等等!先不說你是怎麼能把整套衣服弄丟的,我就當作你弄壞卻又懶得縫好了;我知道這些衣服是不值多少錢,要送你幾件我也沒意見,但我可以用很高的價格賣出去,每送你一件,我就是少賺一大筆錢,你這樣老是跟我拿免錢衣服──」
「就一句話,幫還是不幫?」托倫不耐煩地說:「還是說你覺得讓你老婆知道你搞上她好姊妹的事情,比省下這筆錢更划算──」
「停!停!夠了!她就睡在客廳──你以為我為什麼不應門?小聲點,拜託!搞什麼?」
「那你是到底要不要給我?」
「媽的……好!好!你等我!真是的,一大早跑來,還一點也不客氣的威脅人,現在的小鬼真是一點也不懂什麼是尊重──」
胖男人一面碎念著,一面走回了屋子裡去,但仍能聽到見細小的咒罵聲隱隱傳來。托倫待在外頭,擦去了隨著他停下的腳步而滾滾泛出的汗珠;他還得先把衣服藏起來,再跑回船塢去,不知道這樣究竟來不來得及──
「拿去。」過了一段時間,男人才從屋裡頭走出,提著一個裝得鼓起的背包,上頭還掛著一頂破舊的麵包帽。男人將整個背包扔給了托倫,說:「就這樣,拜託,別再煩我了,讓我好好的做生意過生活。這次你一定要答應我,把那些證據處理掉,喂!聽到沒有?」
托倫提起了那個背包,從懷裡摸出了一枚銀幣扔向了胖男人,也沒確認他是不是真的有收下,便頭也不回地跑去。
托倫沿著上城區的邊界奔跑。以往他在用泰倫的身分於上城區行走前,總是會有個地方用來存放托倫的的衣物和斗篷;雖說因為弄丟了衣服和工作的關係,他很久沒用泰倫的身分活動了,但他還記得那個藏匿的地點──
有了。
沿著魚腥味,托倫看見了熟悉的小巷和桶子。托倫跑上前去,左右瞧了瞧確定沒人看見自己,才將背包從斗篷裡卸下,塞入了桶子裡。
這樣準備工作就完成了,可以的話,托倫希望能夠回到自己的窩裡去存放這些重要的東西,但他的時間所剩無幾。
托倫安置好一切,在心中隱隱祈禱背包能起到隔絕的作用,不讓腥味沾染了他貴重的衣物。接下來只要回去,像平常一樣地回到船塢──
撲通。托倫感覺心跳漏了一拍,毫無來由地,就像是有人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偷捏了他胸口裡跳動的東西一把。
托倫倒抽了口氣,穩住呼吸。他的目光四處搜尋著,試圖找出那讓他的胸口為之一顫的東西,但托倫靜靜地搜索了好一陣子,卻什麼可疑的跡象也沒發現。
他的直覺向來不錯──即使什麼也沒發現,托倫也還是相信自己的直覺。如果因為這小小的驚嚇就懷疑自己,也未免太過荒唐,但他確實開始懷疑一件事情……
托倫走向了大街,似乎有什麼東西的影子從他的腦海中浮現,隨著他一步步跨出的步伐而越發清晰,就像是過去的影子……
像是──夢一樣。
確實,他走過了這裡無數次,但這和那種似曾相識的錯覺不同,托倫知道這裡確實發生了什麼事……很重要的事情,但他卻想不起究竟是什麼重要到會在他腦中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讓他的胸口壓抑得像是要炸裂?
托倫讓困惑引領著他的腳步前行,不知不覺,托倫來到了一處陌生地方。
那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巷,儘管如此,托倫腦袋中的地圖,仍在上頭留有著一個顯眼的註記。
托倫記得這個地方──這是囚人的集會所,盜賊城眾多的「井」之一。
他來過這種地方嗎?托倫的直覺告訴他是,但他總想不起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他繞著井的入口附近轉了幾圈,卻沒看出什麼所以然,只有被凌亂棄置的木箱和雜物,以及深幽不見光影的通道。
你好奇過頭了,托倫。
托倫轉身離去,只留下了一團陰沉黑暗的影子,隱隱灑落著一些白絮。
-.-.-
或許該慶幸走私人並不是什麼紀律嚴謹的集團,所以就算太陽已經沒入了黑雲間好一陣子,但真正在船塢等待上工的走私人,也是現在才逐漸湧入船塢。
托倫在船塢一處陰影待著,擦乾了汗水,將濕透的上衣脫了下來晾乾,等待船塢聚齊了小走私人們,克雷頓先生暢所欲言了好一陣子,托倫才穿上仍帶著濕氣的衣服,披上了斗篷走入了眾人。
「托倫?」克雷頓先生皺眉,對著汗跡斑斑的托倫打量了一陣,「怎麼?你今天上那裡鬼混去了?」
「遇上了一些酒鬼。」托倫聳了聳肩說:「沒什麼好擔心的,他們只不過是以為自己兜裡的錢會自動落到我的口袋裡。」
克雷頓先生臉上閃過了一絲狐疑,但並沒有深問下去,只是揮了揮手,要托倫去後面排隊。當然──托倫他什麼也沒碰見,這是他沿路上想得到最好的藉口。
托倫拉開了衣襬的一角,讓涼風竄入,慢悠悠地晃到了隊伍的後頭。
經過一段漫長的等待後,終於輪到了托倫上前。托倫走上前去,接下克雷頓先生遞出的包裹,但就在托倫要轉身離去之際,克雷頓先生的手卻忽然緊抓著包裹不放。
托倫皺眉,試探性的在手上出了些力,然而克雷頓先生的手卻文風不動。
搞什麼?就在托倫準備鬆手的時候,卻從克雷頓先生的眼中看出一絲流露的懼怕。克雷頓先生謹慎地開口,問道:「你真的──沒發生什麼事?」
「就只是碰上幾個酒鬼,怎麼了嗎?叔叔?」
「……那就好。」
克雷頓先生打量了托倫一會,才鬆開了手,任由托倫抽走包裹。托倫雖然感到古怪,但他可沒有時間繼續深究下去。托倫將包裹收進懷裡,回頭快步離去。
托倫沿街飛奔回藏匿套裝的地點,將套裝取出,躲在桶子堆後換上了派報小僮的行頭,將包裹塞入肩包裡,戴上寬大的麵包帽,向報社奔去。
托倫拋給了報社旁的小販兩枚銅幣,從攤子上搶下了最後一瓶牛奶,穿過擠在報社前躁動的派報小僮們,如同他記憶中那般謹慎,往大洋報社的後門悄悄走去。
在報社的後門,身材擁腫的杜蘭先生正叼著菸頭,揮手和某個女人道別,然而杜蘭先生的臉上似乎沒什麼惋惜的意思,只是目送了女人離開,眼中透露著倦意,過了好一陣子,杜蘭先生才扔下了菸頭踩熄,他長嘆了一口氣,這才從眼角瞥見了托倫,眼中頓時染上一抹光彩。
「啊!泰倫?怎麼?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
托倫避開了杜蘭先生敞開的雙臂,向後退去兩步,搖了搖頭說:「我只是最近有點忙……抱歉。」
杜蘭先生一愣,隨即收起了雙手,堆起親切的笑容。
「不、不,沒有關係的,我知道你家裡的狀況,不過……你還好嗎?氣喘吁吁的,這是怎麼了?」
「啊?」托倫摘下了麵包帽扇了扇,抹了去額邊的汗,故作歉疚地低下了頭,說:「我今天稍微睡晚了,昨天──」
「照顧母親,我明白。」杜蘭先生和藹微笑,讚許地拍了拍托倫的肩膀,「這座城市裡還有像你這樣的人,實在是很難得,假如有什麼我幫得上忙的──」
「您過獎了,能讓我這樣有一天沒一天的工作,就已經是杜蘭先生您給我最大的幫助了。」托倫禮貌地微笑道:「今天派報的人夠多嗎?可以的話,我想要做訂單的工作,也許我能夠掙到一份家族宅邸的訂單。」
「有,當然的,我們東南大洋報社永遠都在拓展業務……啊,說到這個,上次你做得很不錯呢。」
「什麼?」正在盤算著的托倫一愣。
「和路索利德家的訂刊合約。那對我們東南大洋報社的形象加分不少……雖然隨後就發生了那樣的悲劇。」杜蘭先生的哀悼只維持了短短的一會,隨即露出了一抹微笑。杜蘭先生面帶喜色的說:「真不知道你是怎麼說服他們的?我們雖然不是什麼專營八卦的三流報社,但也還沒高級到能打入貴族宅邸──之前我是這麼想的,但或許我太小看了自己的事業,托倫,光是你促成的這一份生意,告訴了我我的事業不該止步於此,我就該給你一份在辦公室內給月薪的正式工作才對!你真的不考慮接受嗎?這可不是施捨哦。」
「……我會考慮的。」托倫在困惑中勉強擠出了微笑。
「年輕人謹慎也是好事,在這裡等我,去去就回──」
托倫目送了杜蘭先生離開,直到大洋報社的後門重重關上,托倫才讓胸中那團名為困惑的深沉濃霧隨著嘆息而流出。
發生什麼事了?托倫感覺自己的呼吸正紊亂地跳動,好像胸中有著某種叫做理智的東西狂躁地呼喊,發出了野獸般沉重的喘息──而起初它幾乎就和托倫一樣地震驚、呆愣。
杜蘭先生為什麼說謊?這是托倫第一個閃過的念頭,但隨即而來的是:杜蘭先生有什麼理由說謊?
說謊?為什麼就不是他忘了什麼?
托倫搖搖頭。因為那是不可能的,他經歷過的每一天都清清楚楚地烙印在腦海中,雖然他不像芮恩那樣寫日記,但作為一個走私人──
托倫一愣,陷入回想之中。芮恩也說過同樣的事情──關於幾天前發生的事──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來,托倫。」杜蘭先生從後門走出,拿出了一小疊印製精美的訂單,甚至還給了托倫一枝鋼筆,看起來至少價值十個銀幣。杜蘭先生親暱地拍了拍托倫的肩膀,說道:「快去吧,也別強迫自己,這不是一份容易的工作,在路上也想想我的提議──唉,要是我有一個像你一樣聰明能幹的兒子就好了。」
托倫點了點頭,但他不確定自己是否肯定任何事情──除了一件事以外。
他要去找路索利德一趟。
-.-.-
托倫站在一棟豪華的建物前,仰頭止不住地發出了讚嘆。
由於被大火燒毀,在宅邸重建之前,路索利德家族包下了盜賊城的一家高級旅館,直到新居落成為止;然而這家路索利德下榻的旅館──與其說是旅館,倒不如說是屬於路索利德的行宮更加準確,或許這樣說也沒錯,因為在盜賊城有實力買置這樣資產的家族也沒幾個,這間高級旅店也許本來就是路索利德在盜賊城的置產。
由於路索利德的到來,讓這個位在上城區邊陲地帶的住宅區,在短短幾天內就發展起了相當可觀的商業活動。維繫路索利德家運作的大量傭人,與自各地前來拜訪的人們,都直接帶來了實質的金流,光是這短短一周左右的時間,新開的店鋪與攤販就幾乎改變了這一區的面貌;那些無力租下被哄抬起價的店舖的商人們,乾脆就地擺起了地攤子,但所有人都很有默契地遠離了路索利德下榻的旅店門口,讓那些隨著金錢而來的喧嘩與嘈雜,只是遠遠地停留在幾個街口之外。
托倫提了提麵包帽的帽沿,試著讓自己看起來像是個開朗的送報小僮,而不是猜忌重重的走私人;他整理了一下衣領,等身上的汗水稍稍乾去之後,才走上前去,扣了叩門環。
叩叩叩。
一陣沉寂過後,不久,房子裡頭傳出了腳步聲,不疾不徐,就像是時鐘里的布穀鳥,只不過撞開了門扉的並不是報時的鳥兒,而是穿著筆挺制服,面無表情的路索利德男僕。
「東南大洋報社。」托倫報上了來歷,「先前府上有向我們報社訂過周刊,我們想針對重要的顧客回頭做一下滿意度調查。」
「周刊?」男僕停頓,想了一會才說:「這可能要請卡辛先生來,採購的部分是由管家全權負責,但是卡辛先生不在,可以的話,你能改天再來嗎?」
還真是文質彬彬的逐客令。托倫暗暗在心中哼了一聲,不過他才不吃這套。
托倫搖了搖頭,說:「沒關係,我可以等。」
「……你確定?」
「是的。」托倫誠懇地說道:「路索利德家族是我們重要的客人,我們很希望能得到反饋,以提供最好的服務。」
男僕只回頭看了一眼,便要托倫在原地等著,大概是不想為難他這樣的小孩子吧?托倫心想。不知道自己還能享受這樣的年齡紅利多久?要是他年紀再大一點,長了些鬍鬚,是不是連在門口等待的機會也沒有了?
經過了令人煩躁的一段等待,門裡再度傳出了腳步聲。托倫的耳朵分辨得出這是屬於不同人的腳步聲,聽上去沉著穩健,和剛才的男僕那種制式化的步伐不同。雖然這樣說很怪,但托倫覺得自己好像可以從腳步聲中聽出類似個性的東西,像是一種感受。總之,那個腳步聲不是能夠帶著焦躁去應付的東西,或許還要經過一場漫長的角力……
「您好,先生。」托倫在旅館大門打開的瞬間,立即展現了泰倫這個角色所該擁有的企圖心。托倫湊上了前去,說道:「我們是東南大洋報社,感謝路索利德家族對本報社的支持,為了提供更好的服務,我們想趁著屆滿一周進行意度調查,不知道先生您是否有空呢?」
他當然不會貿然稱眼前這個陌生的男子為「路索利德大人」,只不過,他身上散發著一種令人敬畏的特質,讓托倫有一度幾乎想要這麼說。
那是一位表情冷淡,穿著制服的中年男人,制服的材質看起來很普通,但從裁剪的手法上看得出是出自名匠之手,配上他束得鬆緊適宜的領結,讓男人整體的造型看上去筆挺俐落,精神抖擻之餘,卻也沉著優雅。
男人臉上閃過了一絲詫異,但隨即平復。他和藹地一笑,說道:「確實,我們有訂購貴社的雜誌,我在個人上也很樂意協助你,但我實在不認為路邊是適合交流這些珍貴意見的地方,不如我們去裡面談談吧?讓路索利德家有個機會招待來自大洋報社的貴客?」
托倫點了點頭,欣喜地一笑說:「謝謝叔叔。」
男人和善地笑了兩聲,似乎不怎麼介意這個老氣的稱呼,便領著托倫進入。
在玄關的正上方,懸著繡有家徽的紋金錦旗陳列在走道兩旁,接待廳的主體則是以北方紋理密緻的木頭與無盡群山的白色大理石打造而成,佐以一點黃銅與時間感點綴,讓整座旅館看上去不像暴發戶那樣虛擲千金的低俗,而是適合上流社會大家望族的一家之主們,在此低頭啜酒,佐以歷史相聚那樣的低調典雅。
托倫抬頭張望著,有一部分的他是發自內心在讚嘆,但更多的是他不得不發出讚嘆,否則以一個在貧窮線上掙扎求生的小送報僮而言,在面對這富麗堂皇的一切時,他會顯得太過冷靜了。
三人並沒有走上樓梯,而是停留在傭人們頻繁活動的一樓。男人領著托倫來到位在一樓樓梯轉角處的一門前,回頭吩咐了男僕一些事情,男僕隨即安靜地離去,並沒有像是幫他開門時的那樣,發出提醒的腳步聲。
「請進。」男人柔聲說道。
那是一個小房間,僅以一盞比蠟燭要大不了多少的油燈,即能令火光充斥著整片空間。托倫稍微瞇了下眼,發現在桌子後頭有一扇窗子,但被書櫃給擋住了,不然本來在設計上陽光是能夠直接透入,灑落在辦公用的書桌上,根本不需要使用到油燈這樣的東西,可是考慮到盜賊城捉摸不定的黑雲,也許直接使用油燈是比較乾脆的做法。
托倫在桌前的一張椅子上逕自坐下,拿出了杜蘭先生送他的鋼筆,以及一本小冊子做為紀錄。托倫摘下了帽子,將其捧在胸前,表現出所有積極的報社員工應該要有的模樣,但老實講托倫一點也不在乎什麼意見反饋,不過不代表他會拿出空泛的訪談來應付路索利德家的人──至少看上去要有副樣子;托倫在一路走來的路上,已經把問題都想好了,如果不把偽裝做到完美,他乾脆開宗明義地說他是布克商團的走私人還直接一點。
男人花了一段時間在托倫的身後踱步,腳步時快時慢,就像是頭年邁的貓科動物在打量著托倫這個獵物。或許在路索利德死去的一周後就這樣無視了哀悼的氣氛,以查調的名義貿然來訪並不是什麼很好的主意,但托倫不想因為已經做了的事情而後悔;所以托倫只是繼續扮演著泰倫,大不了最壞的情況也就只是被當成是來探聽醜聞的報社狗仔掃地出門,然後丟了報社的工作,就只是這樣而已,托倫也不會覺得可惜,反正現在他有在布克商團的工作。
更重要的是──他有沒有機會挖掘出真相?
「先生──」
「你是故意的嗎?」
一記突如其來的直球讓托倫一愣,這樣的回答完全不在托倫所有的預想之內──他甚至還沒開口問到男人的名字。
儘管托倫的直覺隱隱將他指向了一個答案,但他還是決定先觀察一會。托倫尷尬一笑,捧著筆記簿,面帶生怯的歉意,疑惑地說:「抱歉,先生,我不太明白──」
「如果你不是真的很有把握,就是完全瘋了,他們說過你是──為什麼回來?」
男人走過托倫的面前,在桌子對面坐下,然而視線卻從未自托倫身上挪開過。男人伸手調整了下油燈,讓橘黃色的火光變得更加明亮;在火光的照映下,他的五官也被影子映得更加深邃,放在扶手上的雙手蜷成爪狀,好像正捉著些什麼。
這不是一般的對談,托倫從男人的眼神中看得出來,這不僅僅只是對一個嗜血的八卦媒體感到厭惡的人所露出的敵意──遠遠不止。
托倫感覺到一股危險的氣息,就好像這小小的房間中佈滿了脆弱的絲線,隨著吐息與呼吸的動作而隱隱搖晃,隨時會因為一個不經意的動作而應聲而斷,而那些脆弱的絲線末端連著的,是一個又一個危險又致命的陷阱。
托倫不主動出擊,只是靜靜地等待,與男人對視著。
等待,托倫只能等待。
「對於那件事情──」男人沉默了半晌,才緩緩開口道:「除了說我很遺憾之外,我不想做任何辯解,但你應該不至於會不理解這種做法……」
托倫忽然靈機一動,說:「這麼說來,你承認了?」
「事到如今,我不知道這有什麼好──」
男人忽然停了下來,渾身一顫,那種打量揣測的目光又重回到他的眼中
「你什麼都不知道,對吧?」
「不,我──」
男人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彷彿在嘲笑著自己的荒唐。他起身,走向托倫,換上了和善的面容,向托倫伸出手,說:「請原諒我的無禮,我以為你是路索利德家的對手派來打探消息的──好比布克商團之流。你知道的,總有人像是禿鷹一樣,對於悲劇虎視眈眈。佛洛德.卡辛。」
「泰倫。」托倫禮貌地伸出了手,儘管他感到有些沮喪,但在佛洛德介紹了自己後,還是出於禮貌地介紹了自己。
「我想你應該不只是來做意見調查的吧?泰倫先生?」佛洛德.卡辛微笑。
托倫難掩怯色地點了點頭。雖然跟原本預想的不太一樣,然而事已至此,托倫也只能尷尬的承認;反正能直接切入正題,這也正合他意,他們兩人好像都有些彼此不明白的事情。
「我能理解有不少人想要打探最近路索利德家發生的悲劇,然而,在這個悲劇已經太多的城市裡,比起哀悼,有利可圖似乎更為重要──唉,諸神憐憫,願路索利德的夜晚能安然離去。」
「願夜晚安然離去。」托倫說。
佛洛德.卡辛再度嘆了口氣,飄忽的眼神像是試著想從托倫的眼裡看見一些歉疚──也許是,也許又不是,但托倫還是盡責地表現了出來。佛洛德.卡辛接著說道:「確實,路索利德大人過世了,儘管萊特先生他也預見了這天的到來,但悲劇本身就是悲劇,不會因為他是誰,做過了什麼可議的事而改變。」
「你說路索利德先生所做的事是──可議的?」托倫皺眉道:「這番話從路索利德的管家口中說出,是否代表──」
「沒錯,即使是我所敬重的路索利德先生,也並非所有的所作所為都值得被稱頌。」佛洛德.卡辛將下巴微微提起,說:「一個人的死亡是非常沉重的,泰倫先生,對小姐,對我,對整個路索利德家族而言都是。我願意接受你的採訪,我也願意讓你們以陳述事實的方式撰稿,但前提是我不想看見任何腥羶炒作──正如我的坦誠,我希望路索利德先生能夠得到後世公正的評價。我拜讀過貴社的刊物,我相信貴舍是值得被信任的,是嗎?」
「當然。」托倫故作振奮地說道,隨即攤開了懷中的冊子,煞有其事地記錄了起來,「那麼,我想問的第一個問題稍微傷感了一些,關於萊特.路索利德的,先生他是怎麼──走的?」
佛洛德.卡辛微笑,眼角間流露出了一股奇怪的傷感。
「大人他……是被囚人殺死的。」
「囚人?」托倫眨了眨眼,難掩驚訝地說:「真是讓人意外的答案。假如這是真的,那代表──」
「我也不願意去相信,但這確實是我們現在遭遇的困境。」佛洛德.卡辛再度嘆了口氣,讓雙拳交握起來,上半身趨前了些,低聲說道:「路索利德大人確實是在囚人井邊遇害,這也是我們為何封鎖消息──這是對於信任的一大背叛,是會動搖整個社會根基的事件,誰想得到我們最信任的家人居然會是背叛我們最深的人?就連我們到現在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件事情才好──」
「但是路索利德先生怎麼會去囚人井呢?」
「我也不知道。」佛洛德.卡辛搖了搖頭,說:「我想即使是至親也有無法揣測家人意圖的時候,但我不會推諉責任,這是我身為管家的失職。」
「冒昧地請問一句,請問您會擔心黛露娜小姐嗎?」托倫說。
佛洛德.卡辛一愣,沉重地點了點頭。
「是的,這是當然。」
「所以關於那個傳言──」
「純屬無稽之談。」佛洛德微笑道,但托倫卻覺得他的笑容之中帶著一股怒意,「我覺得用這一次訪談的機會來澄清,也是很不錯的主意,畢竟就算高冷地漠視一切,流言蜚語還是深深地困擾著我們──假如這些所謂的貴族,有他們擁有的錢一半高尚就好了。」
托倫會心一笑。以前他用過的一個身分是貴族家裡的擦地工,那時在貴族宅邸匍匐著辛勤擦地的托倫,可沒少見識過那些「貴族」們的陋習;說穿了,盜賊城所謂的貴族,就只是得到了錢權的地痞流氓,若不是經過幾個世代的洗鍊,那些劣根性是很難從根骨中除去的。
「那你們打算藉由東南大洋報社傳遞出怎麼樣的訊息呢?」托倫追問,「作為現今盜賊城的家長,我想路索利德選擇在此時揭露這件事情,肯定有其特別的用意吧?」
佛洛德露出了讚賞的神情,對托倫的提問投以肯定。他深吸了口氣,闔上雙眼沉澱情緒,彷彿在為了這重要的一刻積蓄理智;經過了幾個深長反覆的呼吸,佛洛德.卡辛好似從沉眠中甦醒,一雙如鷹般的眼倏地睜開,好似在直望著某些不存在於這個房間或屋子裡,而是更加遙遠的東西。
「請將我接下來所說的話記錄下來,可以嗎?泰倫?一字不漏。」
托倫點了點頭。佛洛德.卡辛清了清嗓子,沉聲開口道:「作為路索利德家暫時的家長──我,佛洛德.卡辛,在路索利德家唯一的合法子嗣──黛露娜.路索利德小姐達到法定成年年齡之前,將遵照萊特.路索利德大人的遺囑,接掌路索利德家族的一切事務;同時受囑與市長一同為黛露娜小姐的共同監護人,而路索利德大人的遺囑,也將由東南大洋報社負責公開,鉅細靡遺。」
佛洛德深吸了口氣,讓托倫有餘裕將他說的話給記下,等待托倫謄寫完畢,雙方交換了一個眼神,互相確認後,佛洛德才接著說了下去。
「另,依照遺囑,黛露娜小姐的成年禮將在下個月舉行,我,佛洛德.卡辛,將代表路索利德大人公開籌辦這項活動,敬邀各路人士共襄盛舉,望以歡愉洗淨憂傷,以血紅的喜悅之名,願路索利德的夜晚安然離去。」
ns 15.158.61.40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