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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倫睜大了眼睛。
「你說什麼?」
「臭小子!口氣給我注意些!」
克雷頓先生一頓暴怒地咆哮,但與其說是生氣,在托倫眼裡看來更像是驚慌。
克雷頓先生反手將托倫打倒在地,托倫的錯愕讓他猝不及防地接下了這一擊,所以他比以往要花了更多的時間才勉強站起,然而克雷頓先生卻是上前補了一腳,把托倫踹倒在地,刻意放聲叫罵,好讓整個船塢的人都能夠聽見。
托倫倒不在意這一番羞辱,他反倒還比較好奇在克雷頓先生動手之前所說的一番話。那是什麼?如果是真的的話……
托倫抱著腦袋,等到克雷頓先生的戲演得盡興之時,才蹣跚地從地上爬起。托倫拖著滿是擦傷的身體,趁著眾人把目光都放在克雷頓先生身上時,爬到了船塢底部被克雷頓先生改造成辦公室的倉庫,一段時間後,梯子生鏽的彎曲聲響起,克雷頓先生也才跟了上來。
「我要說聲抱歉,托倫,我出手是重了點,但你不應該在眾人面前質疑我。」克雷頓先生從抽屜拿出了一罐木罐子裝的藥膏,走向托倫,「要我幫你擦擦嗎?」
托倫白了一眼,搶過藥罐自己擦了起來,這反倒讓克雷頓先生開始有些過意不去了。
「但你剛剛說的是什麼意思?」托倫在臉上破皮的地方擦上藥膏,試著不讓黏稠的藥膏把傷口翻起來,「什麼叫做我錯了?你什麼時候會看暗語了?」
「托倫,你不該習慣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我是走私團的團長,至少在外面要有絕對的權威,你太習慣這樣和我說話的話──」
「那你是說還是不說?」
克雷頓先生一愣,隨即嘆了口氣。
「你破譯出來的暗語告訴你,要在明天中午到路索利德宅邸,和接頭人會面?」
「暗語的第一段提到了凋落的花。」
托倫瞅了克雷頓先生一眼,收起了藥膏,讓思緒在脫口而出之前,先在腦袋中轉了一遍。
「四十九瓣的不凋花,其中落下的第一瓣花是瑪那之花,在魔法書中意指萬物的初始,對應陽光,但花永遠是在綻放之後凋落,所以對應的是光照最強烈的時間段,也就是中午了,後面的只不過是打迷糊仗的偽飾而已。」托倫停頓了一下,讓克雷頓先生有機會消化自己所說的東西,才接著說:「這是稍微熟悉魔導書典故的人都能想出來的答案,我知道你不懂,但我不懂你質疑的原因;至於日期我只是對照了一下古龍歷而已,指的就是明天。」
「我沒興趣聽你拆解暗語的『有趣』過程。」克雷頓先生的歉疚忽然轉為了惱怒,他壓抑著聲音,說:「因為你一定搞錯了!明天路索利德要在宅邸發表公開演說──關於黑金的演說,到處都是衛兵!你一個小走私人去那裡是想要幹嘛?想被抓起來,害我們全夾著腦袋晾在海灘上嗎?」
好一個赤裸裸的威脅。托倫翻了個白眼。
「誰叫你總是欠市政府保護費?要是你這麼在意,那麼拒絕不就好了?」
「你──」
托倫瞇起了眼睛,視線忽然變得像獵鷹般銳利。
「是因為籌碼高得你沒法拒絕吧?」
克雷頓先生的臉上立刻閃過一抹陰影。對一般人來說,托倫會盡可能不讓人露出這樣的表情,但之於克雷頓先生,托倫就完全沒有顧忌──因為他需要自己,而且他是克雷頓先生唯一還能說服自己擁有一點良心的藉口,所以托倫從來不向克雷頓先生透露自己夢想的旅行,還有他的書是怎麼來的,克雷頓先生甚至以為托倫把賺來的錢都拿去買書了,那麼對付一個這樣嗜書如命的十四歲少年,克雷頓先生顯然會認為自己佔盡優勢。
托倫抿起嘴唇,瞪了回去,但卻沒有繼續對抗,僅僅只是想表現得像個倔強的十四歲少年。克雷頓先生哼了一聲,說:「是不少,但也要我們拿全了才行。他付的訂金是正常價格,但完整的報酬比我整整三個月能掙到的還要多!」
托倫皺眉,試著從腦袋裡最大限度地擠出遊走在合理邊緣的數字。
「五百個金幣?」
「不只,要更多。」克雷頓先生說,聲音隱隱顫抖,「所以你能夠理解吧?這可不是一筆小錢。當然,我也不會笨到認為這麼一筆大生意其中會沒有蹊蹺,我只是要確保一切順利而已,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吧?」
托倫點了點頭,但那不代表他真的有在聽克雷頓先生說話──或者該說沒有從頭聽到尾。
五百個金幣,對一些有錢的地下貴族來說,不過眨眼之間就能揮霍殆盡,但對克雷頓先生──對托倫,不管是對那個走私人來說,五百個金幣都足以讓他獲得重生的機會,而對托倫來說,他甚至不需要那麼多……
「我要五分之一。」
托倫還沒意識到自己張嘴,他的嘴巴就已經先把話給說完了。起初克雷頓先生的臉上閃過了一絲怒意,但那股憤怒隨即被輕蔑的笑意給壓抑下去。克雷頓先生扭曲地笑著說:「喂,托倫?你不是認真的吧?」
「一百金幣,就一百。考慮到我為你做的這麼多事情,還有我之後要犯的險,一百金幣根本就還嫌太少,但我不貪心,我就只要這麼多──」托倫稍微停了停,才繼續說:「我想是時候讓我換個好點的窩了──有壁爐跟書架的那種。」
克雷頓先生臉色一沉。
「你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對吧?托倫?」
「我知道,而且很清楚。」托倫說,但他其實並不知道這股衝動是那裡湧上的,可是又能怎辦?
話已至此,托倫也只能厚著臉皮繼續下去,況且,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胸中悸動的渴望。這是他的機會──最好的機會,他從未如此靠近過他的夢想。
托倫抬頭瞪著克雷頓先生,緊咬牙根說:「拜託,叔叔,想想吧?想想我要去的那個地方,你敢自己過去嗎?其他人願意去嗎?要是知道我們幫過布克商團,你覺得那些暴徒們會怎麼對付我?你找不到更好的人了。」
那些暴徒其實是城中的貴族、貿易商團、傭兵團、銀行家和政府官員,這裡頭有一半以上和野蠻或暴徒是完全扯不上關係──然而,他們不需要野蠻,這些居於統治地位的文明人們,有著的是更可怕的手段。
托倫的雙眼直瞪著克雷頓先生,兩人就像是在進行著某種目光的角力。克雷頓的嘴角抽搐,壓抑的怒火正在沸燃,然而他並沒有像在外頭那樣肆無忌憚,一不順意便向托倫動手。克雷頓先生深吸了口氣,接著長嘆。
「八十個金幣,最多就這樣了。」
「成交。」托倫說。伸出了拳頭,碰了一下克雷頓先生垂下的手背。
「真是的,早就知道你會這樣了,能不能不要在這種時候給我添麻煩?」
「不這樣的話你會答應嗎?」托倫聳了聳肩。
「知道的話就快回去玩你的猜謎小遊戲,最好重新確認一遍,知道嗎?這千萬不能出錯。」
托倫點了點頭,把藥膏拋還了回去,便推開倉庫的大門離去。
托倫回到船塢上頭,和幾個年紀相仿的小走私人打了聲招呼,但他們並沒有回應,只是撇過頭去。不久後,克雷頓先生也從倉庫走了上來,神情嚴肅,一些膽小的小走私人立刻嚇得縮起了肩膀,托倫和其他人雖然不怕,但也還是乖乖地閉上了嘴,等待克雷頓先生將今天的工作發落。
待克雷頓先生一番訓話過後,托倫和其他小走私人紛紛上前,領取了今天的包裹,而在托倫上前時,他幾乎能感覺到克雷頓先生灼熱的注視;但托倫並沒有回應,只是低頭匆匆領了包裹,根據上頭的指示將包裹送到了一處黑市。
沿途托倫幾乎沒有停下腳步,只是不停地走著,尤其是回程的時候的時候,托倫的腳步又更快了些。但這倒不是因為他想家了──
「喂!」
托倫擦了擦汗,黏膩的海風混著腥臭的味道捲入小巷,連帶著把那個聲音拋向了遠方。儘管浸淫在這樣的風中千百遍,托倫依然沒辦法從這陣風中感到自在,但就算現在吹來的是塞莫達斯平原混合飽滿草香氣息的微風,托倫也很難說他就能感到自在,因為──
「喂!托倫!喂!」
托倫一怔,僵硬地轉頭,罕有地露出了尷尬的微笑。那是他真實的表情──不由自主地。
海風捎來了一位纖細的女孩子,和托倫一樣,有著南方人黑色的頭髮,以及以棕色打底的黑眸子;曬成淺褐色的皮膚意味著她不但是個勞動者,也不是那種會喜歡逗留在書桌前一整天的性格──但諷刺的是,托倫的每一本書都是芮恩給的。
芮恩從幾個空桶上靈活地跳下。她紮緊額上花樣繁複的伊蘇利德紅方巾,向托倫朝氣十足地打了聲招呼,在盜賊城陰鬱的天空下顯得十分突兀。
「怎麼啦?今天特別勤奮哦?小書蟲。」
「別那樣跟我說話,妳也才大了我多少?兩個月?」
「是兩個月又二十五天!快三個月了!天啊!」芮恩噘起了嘴說:「你有時候真該學習一下怎麼尊敬年長者,怎麼?看了點書就了不起啊?」
「只有擁有配得上她年紀的智慧的人,才有資格得到尊重。」
「哦,只有──配得上她年紀的──智慧的──聰明的──你講話一定要這樣又臭又長的嗎?好像老頭。」
「去妳的。」托倫微笑道。真心地笑。
芮恩聳了聳肩,從她先前坐著的貨物堆中挑了一個箱子,抓起落在一旁的鐵撬,也不顧著一旁就是正在卸貨的海員,便撬開了其中一個帶有黑色船錨塗印的箱子。
托倫通常不會在盜賊城指責一個人的偷竊行為,而今天他也不打算這麼做,不過這是有其他原因的。芮恩彎下腰去,從裡頭摸出了兩個有著完美封口的小瓶。托倫接下,端詳上頭打印精美的標籤。這些都是要在市集販售的商品──當然,不是在他們那種走私黑市,而是有著一日三餐,生活正常的人們會去閒逛的城鎮市集。就算是盜賊城也是有正常的一部分的。
芮恩熟練地咬開了瓶子,臉上的雀斑隨著她的動作而擠在一起。她噘嘴吐掉瓶蓋,舉瓶向托倫一敬,便仰頭喝了起來。托倫看著瓶身上麥穗圖樣的打印,皺起眉頭。
「沒關係嗎?」
芮恩豪爽地一飲而盡,臉上泛起一點潮紅。
「你說什麼?」
芮恩問。這自然不是在擔心她偷喝了要賣人的貨物會發生什麼事情。芮恩不是托倫,她有著完整的家庭,父母也不是克雷頓先生這樣疑神疑鬼的走私肩客,而是有著股東會投資,幹著正當生意的商船主,所以偷喝一兩瓶酒這件事情,對芮恩來說會惹上麻煩嗎?並不。
托倫將完好的酒瓶塞回了箱子裡,把鐵撬扔到了一旁,確保足夠遠到芮恩懶得去撿回來。
「妳這麼早就喝酒,出海的時候該怎麼辦?」
「啥?你以為我們家開的是漁船嗎?」
「難道妳們不捕魚?」
「你這渾蛋。」
芮恩笑著,醉醺醺的灌了托倫一拳,然而這一拳卻不偏不倚地打在不久前被克雷頓先生毆打過的地方,讓托倫吃痛地皺起了眉頭。
「哈,搞什麼啊你?托倫?也太誇張了吧?」
芮恩依舊醉醺醺的微笑,但也就只是笑而已。隨著芮恩看清了托倫身上的傷痕,芮恩臉上的笑容逐漸淡去,她再也沒辦法用微笑和酒精掩飾她的歉疚。芮恩悄悄收斂起笑容向前,謹慎的開口。
「真的……很痛嗎?」
托倫翻了個白眼作為回答,但他其實已經好了很多。芮恩試著伸手,想碰托倫的手臂,但托倫卻只是低吟了一聲,把手抽了回來。
「對啦,很痛,痛得要死。」
「對、對不起嘛……誰叫你!明明是男孩卻還這麼瘦弱?」
「是妳太強壯了吧?」
「唔。」芮恩一愣,噘起了嘴,彆扭地翻弄著手指,「雖然打了你是我不對,但你好歹也考慮一下,和你說話的人是個女孩子耶?什麼強壯不強壯的──」
「我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好,代表妳長得很好。」托倫聳了聳肩。
「唔,是、是嗎?」
托倫揉著手臂,直到疼痛的感覺幾乎消失。芮恩試著上前,向托倫湊近,但這次托倫並沒有迴避,只是想著些別的事情──好比說暗語、金幣、魔法,任由高過他半顆頭的芮恩輕撫著自己的手臂。
托倫嗅到了海水的鹹味。
「是克雷頓叔叔吧?」
芮恩的手輕輕地滑落,揭開了托倫的袖子,目光隨著無數斑白的傷痕而游移。身為一個跑船人,芮恩的身上也有很多傷痕,但她在受傷的時候不需要受到羞辱,那裡有著的是溫暖與鼓勵,以及與之伴隨的成長,但芮恩在托倫身上的傷痕上看不見那些東西。
「你為什麼要繼續做這行?」
托倫抬頭,說:「我也是要過生活的。」
「你可以跟我一起住在船上,」芮恩捉住了托倫的袖子「大海那麼寬闊,為什麼要躲在那種小巷子裡?那才不算是生活。」
「可是我暈船。」
「那是因為你每次才上來五分鐘就跑掉了。」芮恩鼓起臉頰,發了口悶氣。她哼了一聲,說:「一開始大家都會暈船的,久了之後,你就會習慣海浪的波濤,那就像是搖籃一樣。,只要你先把肚子裡的土壤給吐出來,讓洶湧的海水充斥著你的血液──」
「那些都只是迷信而已,別聽老水手胡說八道,在我因為嘔吐而脫水致死前,我就會先下船。聰明的人才不會讓自己陷於無法脫身的困境,對,我說的就是在船上,那對我來說只是沒有欄杆的籠子而已。」
「好歹那也是大海耶……你一定要這樣說嗎?」
「不然我應該要說:好,我跟你走。是嗎?」
「難道不行嗎?」
芮恩眨了眨眼,微笑藏在因酒意而產生的紅暈之間,帶有一點伊蘇利德血統的濃密睫毛,讓她的雙眼更顯渾圓。
芮恩藏在雀斑下的雙眼直視著托倫,托倫從那對眼眸子中確定芮恩是很認真地在詢問,而不是作弄自己;然而這再簡單不過的問題──答應,或拒絕,托倫卻不想從兩個答案之中挑選任何一個。
該死,他真的越來越難說服自己接近她了。
「不行。」托倫撇過頭去,說:「妳的鼾聲太吵了,我沒辦法和妳睡同一張床。」
「壞蛋。」芮恩笑著捶了托倫一拳,轉身離去。
托倫笑了出來,目送芮恩離開。芮恩矯捷地穿梭在水手之間,不一會就消失了。
他也辦得到同樣的事情,但那是因為他已經在這些巷子裡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是城巷中的老鼠,是不得不才必須學會逃竄,而芮恩是海風,她天生就如此矯捷。
告別芮恩後,一路上,托倫都在盤算著拿到錢之後的事情,旅行,這些讓人心煩意亂的雀躍感,讓托倫不知不覺中走到了一處高地。他也不急著回去,於是托倫便爬上了牆垛,好俯瞰盜賊城午後昏暗的片景。
如果要說在這一團巨大的垃圾之中有什麼美好能夠令他對盜賊城有所留戀,那麼芮恩絕對是其中之一;她絕對值得在自己心中留下一個位置,她是自己第一位朋友,甚至不僅僅是朋友──
托倫在圍牆的殘骸上坐著,遠遠望著海邊隨著黑色的波濤而蕩漾的船隻,以及在天邊的一抹若隱若現的湛藍色。
真是的,我幹嘛這麼苛刻?
托倫暗忖著。在最後的這點時間裡,試著對她好一點……不行嗎?
芮恩的微笑在托倫腦海中浮現,讓托倫不禁恍然若失地停下了腳步,直到一陣海風從他腳邊呼嘯而過。
當然不行。
一想到對她示好,芮恩就可能騎到自己頭上,那恣意妄為的模樣托倫一想到就渾身不舒服;他們之間的關係保持著這樣的距離就好,就像火爐一樣,有點距離,隨時有溫暖能夠取用,這樣就夠了。
托倫跳下牆垣,向城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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