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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據點的夥伴們道別後,托倫從船塢走下,打開不再嘎嘎作響的嶄新鐵門,於新添的二手皮椅上舒服地坐下。
自從克雷頓先生發瘋之後,克雷頓走私團也名存實亡,但在托倫的引薦下,布克商團順勢將船塢以及大部分走私人的業務都承接了下來,做為他們在盜賊城發展的新據點,暫由熟悉業務的托倫全權代管;所以托倫最近都沒去草藥鋪那裡,反而是待在船塢底下充斥著鏽味與海水腥鹹的辦公室,埋首於將資料給文字化歸檔的這件事情上,好在未來布克商團真正全權接手走私團的業務時,能夠有所依據,因為那時候托倫就不在這裡了。
說是這麼說,但這差事其實挺讓人沮喪的,因為就是在收拾爛攤子而已。
托倫叼著筆桿,把身體倒入了皮椅中。
他希望自己能在皮革強烈的氣味之中醉倒過去,就像是沉溺在酒醉之中。然而,托倫討厭酒味,也討厭昏昏沉沉的感覺,所以托倫只能羨慕地想像能將一切拋諸腦後究竟是怎麼樣的感覺?但可惜,遺忘可不是他的作風──儘管人們都需要遺忘。
托倫深吸了口氣,中和掉鼻腔中濃重的氣味。他瞅了眼大門的方向,確認不會有任何人意外闖入後,拉開了桌子角落的抽屜,裡頭躺著一袋沉甸甸的金幣。
一共四百五十七枚的金幣,就算過得揮霍一些,也可以用上整整一年,不過托倫至今還是沒能弄明白這堆鉅款究竟是從那來的,以往總是吹噓著自己辦事乾淨俐落的克雷頓先生,今天好像終於值得信任了那麼一次,他可真的一點痕跡也沒留下。
太多謎團了──托倫仰頭嘆了口氣,把金幣收了回去,繼續埋頭百般無聊地揮起筆來,用濃黑的筆墨榨出腦袋裡每一點關於克雷頓走私團的資訊。
時間飛逝,托倫手邊的文件越積越高,揉成了團的廢紙更是散了一地;不久前新買的墨水罐,現在不將瓶子往一邊傾倒就根本吸不到墨。就在托倫幾乎快要因為攝取名為無聊的物質而喪失意識時,門外忽然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就連修繕完成的新階梯也發出了金屬彎曲的悲鳴,這讓幾乎要聽著海浪聲在大白天去到夜神國度的托倫一下就清醒了過來。
托倫咕噥著,踏過一地廢紙起身。雖然他光聽那罕有的腳步聲就能知道是誰來拜訪了他,但托倫不太信任自己現在的精神狀態,只好隔著門喊了一聲。
「是誰?」
「托倫?是我。」
儘管托倫也覺得這種對話沒什麼意義,但大部分的人在說話時,本來就有一半甚至更多的句子是沒有意義的修飾語;相較起來,他至少將全部的文字都用於確認他想確認的事情上──儘管那個確認是不必要的。
他真的有點累了。托倫搖了搖頭,清空了腦袋中雜亂的思緒,將門打開。
門外站著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披在肩上猶如帳篷般寬厚的斗篷,讓他本就高大的身材顯得更加巨大,大到托倫懷疑男人是否能鑽過這扇本來是由水手而不是巨人的體格為標準來設計的門。男人和善地一笑,但嘴角間還是藏不住在一閃而過的陰影。托倫側身讓男人進入,然後帶上了門。
「路索利德的事進行得怎樣了?」托倫問。
「不太好。」歐克利說。他環顧周圍,試著想找到一張能夠承受他體格的椅子,但最後他還是決定站著。
「發生了什麼?」
「我們準備要離開了。」
「離開?」托倫一愣,望向身後堆積如山的手稿,不滿地質問,「你在說我這段時間都在做白工嗎?」
「不,我們還是會需要用到克雷頓走私團的系統──或者現在該說是托倫走私團了。」歐克利看著托倫臉上表情的變化,忍不住開口,「你明知道我們為什麼必須這樣做。」
「當然!但請不要剝奪我抱怨的權力──唉,我到底在說什麼?」托倫嘆了口氣,沮喪地垂頭。
「我們是輸了,但情勢有變,現在在外頭有著更值得去爭取的東西,我們在共和國有一筆足以扭轉盜賊城劣勢的合作機會,總之──你先拿著。」
歐克利掏了掏懷裡的口袋,拿出了一封信。托倫瞅了一眼,表情立即轉為嚴肅。
「你嫌我的工作還不夠多嗎?天啊?搞什麼?」
「只是讓你在最後幾天留意一下消息。」歐克利說:「說到底,能夠掌握一定數量的走私人對我們來說還是有好處的,我們就算離開,還是需要這裡的走私團佈線。」
「可不是嗎?北方王國的紅盾家族就是靠走私人興起的。」托倫聳了聳肩,回頭望了眼身後那曾為克雷頓先生的人所擁有的桌子,「倒是你們,最近城市封鎖得越來越嚴密,你們沒有想過要動用那筆錢嗎?我是不知道五百個金幣布克商團來說算不算得上一筆數目。」
「確實,那不是一筆小錢,但也只能杯水車薪,而且布克商團還沒落魄到需要跟十四歲的男孩爭錢用。」歐克利微笑道:「不過你要是需要幫助的話,布克商團倒是很樂意提供無息借款就是了。個人的建議是,旅行時身上帶著太多的現金並不是什麼好事,布克商團在塞莫達斯上到處都有據點,你不用擔心找不到地方兌換。」
「無息借款?呵,真是慷慨,我會好好考慮的。」
歐克利點了點頭,從懷裡拿出一小袋錢,那些都是用來支付明天走私人的工錢。托倫打開抽屜,將錢袋扔了進去上鎖,而歐克利則是逕自走出了門外,沉重的腳步聲從牆壁外頭傳來,混合著尖銳的金屬聲,逐漸向上離去。
真麻煩。歐克利前腳一走,托倫隨後就嘆了口氣。他並不是很喜歡承擔過重的責任,那讓他少了很多自由,不過偶爾能將別人一天的心情操之在手上的感覺還是挺不錯的,但他不像克雷頓先生那樣沉迷於此。
托倫咕噥了一陣,本要走上前去將門鎖起的手落了下來,轉而回頭先將歐克利擱下的信件拾起,打開來瞅了一眼。
唉。
托倫嘆了口氣──為什麼他感覺自己最近總是在嘆氣?
「對了,托倫。」
歐克利的聲音從門邊傳來,托倫沒注意到腳步聲停了。他抬頭,望向在門邊探出腦袋的歐克利,歐克利猶豫了一會,才重新走了回來,從懷裡掏出了一張紙條,遞到托倫面前。托倫端詳了一會才接下,上頭寫著一條地址以及一小串數字。
「這是什麼?」托倫問,儘管他知道答案,盜賊城所有的角落他都記得一清二楚。
「或許你在離開之前,能夠找時間去看看羅德。」歐克利緩緩的說:「羅德在塞莫達斯瘟疫中失去了自己的兒子,就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感受到,但羅德他其實──」歐克利罕有地陷入了窘迫的猶豫。過了一會,歐克利才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說:「總之,我想說的是,他至少也是為了你而死的,不是嗎?儘管他說得再怎麼難聽,但那至少是關心。」
托倫聳了聳肩。
「你不需要講到這份上,我也會去的。」
「謝了。」歐克利鬆了口氣,淺淺一笑,便轉身離去,這次他沒有再回頭。
儘管眾多消沉的念頭籠罩著──盜賊城、走私團、羅德,種種的鬱悶機呼要壓得托倫喘不過氣來,但托倫還是深吸了口氣,越過散落一地的紙張,從那團由廢紙張堆砌而成的混亂底部,找出了鑰匙和隨身的匕首。
是時候了。托倫將那些東西通通都繫上了腰帶,披上斗篷,向白日昏暗的盜賊城走去。
-.-.-
盜賊城正在變化,就像風暴來襲前海鳥會舉家遷移、蟲子會爬出土地、,遠在改變到來之前,變化就已經存在了,風暴、地震、雷鳴,這些現象已是不斷變化之後的最終結果,但人永遠只在現象發生時,才會後知後覺的意識到變化的存在。就像是羅德的死亡、克雷頓先生的瘋狂,然而不同的是,托倫至今依舊困惑。
托倫在港邊行走,任由海風穿過斗篷的高領間拍打自己,一絲絲的意識隨著海風而抽離,就像不曾憶起的夢。
在這段時間中,越來越多的船隻底部長出了藤壺,一些因為船東周轉不靈而被棄置的船隻,看起來就像是要被貪婪的綠色的惡魔拽進水裡。本應隨著船隻乘風破浪的船員們,不再於桅桿上擺盪,而是通通下到了港口來,在收束起的船帆下進行煩悶的整修工作,與日復一日的敲敲打打,與滋長的綠色惡魔搏鬥著,也要確保自己不要在大地生了根。
托倫並不是海員,但多少也耳濡目染聽過船隻如果沒有在活水中行走,會很容易長出些東西來的事;是藤壺或是海草並不重要,但靠港的船隻確實是因此在減少。
「啊!托倫!」
托倫停下腳步,向那開朗的聲音回以了微笑。芮恩.托洛斯褪下了一身漂亮的禮服,穿起水手寬大的襯衫,在丟下刷子朝他跑來前,還正和那些高大的水手們一起挽起袖子在船邊勤奮打雜,一點也看不出有商船黑錨號高貴的船長之女的架式,反倒比較像是被賣上商船打雜結果意外很討人喜歡的小女工。不過這些想像托倫並沒有說出口,他可不想要挨芮恩的拳頭。
芮恩靈活地捉著繩子盪下,優雅落地,跨過棧板跑向港口邊的拖倫,一氣呵成彷若在平地上行走。托倫揭下了斗篷上的兜帽,將腰挺直了些。他一直不能理解,為什麼他不管怎樣偽裝,芮恩都能發現自己,但芮恩總說那是家人的羈絆。
「嗨,芮恩。」托倫揮了揮手,說:「最近我在妳給我的書中讀到一種叫做猩猩的生物,牠們生活在芮恩森林的南邊,長得很像人類,但重點是,牠們皮膚黝黑,十指靈活,喜歡在樹上盪來盪去──就像妳一樣。」
「哇啊!托倫!你向女士打招呼的方式也太低劣了吧?而且這是曬黑的!不是天生的!」
「前提妳也得是個優雅的高貴仕女,我可沒聽說過那個貴族小姐會在船桅上盪來盪去的。」
托倫閃過了芮恩的第一顆拳頭,但卻沒閃過第二顆──由上而下的捶擊正落在托倫的腦袋上,讓托倫冷不防地咬了一下舌頭,黑錨號上看戲的水手們爆出了一陣笑聲。芮恩噘起了嘴,代替托洛斯先生將那些偷懶的水手們用通通趕了回去,這才跑回到托倫的面前。
「呼,有時候他們真的很大驚小怪,對吧?」
托倫淺淺一笑,說:「那是因為妳是個女孩子。」
「我這時候又變成女孩啦?」芮恩沒怎麼好氣地說。
托倫聳了聳肩,望向了黑錨號。
「既然妳們開始整修桅桿了──是要出海了嗎?」
「是啊。」芮恩點了點頭,難掩憂慮,「通行證終於發下來了,平常根本不需要花這麼多時間。不知道盜賊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而且爸爸他最近也很少說話……托倫,我有點擔心──」
「嗯,比起死了一個路索利德,以及新盜賊城之主的成年禮宴會,托洛斯的芮恩小姐居然還比較擔心遲了幾天才能出海?不愧是未來將要繼承黑錨,征服西南深洋的女孩──」
「就別調侃我了吧?托倫。」
芮恩倉促一笑。儘管她依舊是那開朗的芮恩,但托倫仍然能夠捕捉到她臉上閃過的不安。托倫忽然有種衝動,想要撫摸芮恩的臉龐,將她緊緊摟進懷裡,直到兩人每一寸泛汗的肌膚都貼合;但他終究沒有這麼做,只是捏了捏藏在斗篷下的拳頭。
「放心吧,不會有事的。」
「真的?」
「嗯。」
「你也懂得安慰別人了嘛?托倫。」芮恩笑著捏了捏托倫的手臂,但這次托倫並沒有閃躲或反抗──儘管很痛是真的,但這是他現在唯一能為芮恩所做的了。
芮恩捉弄了托倫一會,才逐漸找回了原來的笑容,但正當芮恩嬉弄得興起時,托洛斯先生的聲音卻從船首傳了過來。
「芮恩!回來了!」
「知道啦!老爸!」芮恩向黑錨號遠遠地應了一聲,回過頭來,暗暗地吐了吐舌頭,「哎呀,不好,我得走了。」
「我聽見了。」托倫聳了聳肩。
「我們明天出航,所以今晚會有一場屬於船員的小派對──大概不會像是讀書會之類的東西,可是我覺得很有趣,大家一起喝酒、唱歌,一起吃肉。你會來嗎?」
「我?你沒忘記我上次上船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吧?」
芮恩噘起了嘴,說:「不然辦在港口吧?反正晚上也沒什麼人。」
托倫搖了搖頭。
「還是算了吧,我也忙得抽不開身。」
「是克雷頓叔叔的事情嗎?」芮恩臉上流露出一絲擔憂。
「多少算是吧──」托倫偷偷瞥了眼芮恩的表情,心跳漏了半拍,「不過我沒打算繼承他的事業,那不是我想做的事,但也不可以就放任它變成那樣……我真的沒有要回去了,這次是真的,我保證。」
芮恩鬆了口氣,淺淺吐息。沉默懸在芮恩的嘴邊了好一會,她卻忽然眨了眨眼,閃過了一絲俏皮的玩性。
「那麼托倫想做的究竟是些什麼事呢?該不會正好和大海有關吧?」
「唔。」托倫倒退了兩步,好躲避幾乎像是要直撲上來的芮恩,「這、這不關妳的事吧?」
「耶欸──小氣!告訴我嘛!」
「不要。」
「告訴我啦!」
「不要。」
「告──訴──我──啦!」
「芮恩!」
托洛斯先生的聲音再度傳來,讓正試著將拇指塞進托倫嘴裡的芮恩嚇得縮回了手。芮恩咕噥了一陣,只拋下了一句「一定要來!」便縱身一躍,快步跑回了甲板上,還不時地回頭望著遠在棧板另一頭的托倫,好像想藉此督促他的腦袋產生和自己同樣的念頭,不過托倫只覺得一陣好笑。
看來她說的是真的。托倫望著在盜賊城昏暗的日光下仍舊朝氣十足的芮恩,心中的大石也放下了大半。
或許他不會選擇再次成為一個托洛斯,但也許這樣就很好了。
托倫披上兜帽繼續前行,向著上城區走去,沿途打發了幾個麵包帽上繡有指向東南方羅盤徽印的派報小童。
東南大洋報社在獨攬了路索利德的專訪權後,儼然成為了城市代表的發聲筒,現在上城區的每一戶人家,在郵箱上都一定會塞著一小疊印有指向東南方羅盤圖樣的報紙。姑且不論待在那個被爆出疑似有著戀童癖好的報社老闆身旁會受到怎樣的騷擾,但至少他給出的待遇是很實在的,要不是有這袋錢,假如他想金盆洗手,應該會來這裡應徵一份穩定的工作。雖然唯一會驅使他這麼做的也就只有芮恩了。
就不能為了她放棄一次嗎?
托倫離開廣場,穿過了珍珠旅店所在的那條大街。
這裡安靜得彷彿和轉角的街口外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像是紀錄在書籍中優雅靜謐的北方古城,而不是被汙水與黑雲覆蓋的南方犯罪都市。
托倫回頭望了一眼,開始思考在這裡醞釀的陰謀。這些貴族到底在打什麼主意?究竟要經歷多少迂迴的角力試探,在將對人的信任磨耗殆盡後,這群人才會懂得罷手?托倫不知道,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這曾經困擾著他,但他現在已經不需要再知道了,他可以高興去想就想,高興遺忘就遺忘,他現在只是個局外人。
托倫望了一眼黛露娜.路索利德的房間。窗戶是打開的,盜賊城之主──她會不會就在那裡呢?
人聲隨著托倫步出珍珠街而逐漸嘈雜,但也隨著托倫繼續前行的步伐而消褪。托倫沿著一條他以前從未走過的路線──直到最近才將它納入自己的盜賊城地圖裡,不是托倫也不是泰倫,他把這條路線命名為米夏。
走著米夏的路,托倫來到一片半廢棄的住宅區。這裡並不是沒有人,但卻沒什麼人會想接近,在這座連父親的死亡都能壓榨出最後價值的城市裡是很不尋常,托倫一開始也不明白,但在小白的幾次教育之後,托倫似乎也能夠明白了。
托倫緊握著手中的信,來到一棟廢墟前。和庫爾克區的其他地方不太相同,這棟廢墟並不只是單純覆滿了黑色的油汙與紅黑色的鏽,它在兩者之間添增了點綠意──一點藻類,或是藤蔓,托倫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些小小的附生植物,在盜賊城,就連井水都有劇毒,這些植物是怎麼生長出來的?
托倫向泛著銅綠的門環伸出了手,默數了幾個從腦袋中自然浮現的拍子後,隨著拍子扣了扣門板,本來不應有人的廢墟後卻傳出了腳步聲。
「誰啊?怎麼找到這裡來了?」
那是一個慵懶的女聲,但並不像任何托倫曾經聽過的,聲音的來源也有點詭譎,與其說是從門後傳出的,倒不如說是從拼成這扇門的杉木門板與銅箍間發出的,幾乎就像是門在說話。托倫清了清嗓子,向著門環說:「我找小白。」
「唔。」門那頭的聲音明顯遲疑了一陣,但也就不再有消息傳出。托倫等了一會,卻連半點窸窣的聲音也沒聽見,然而這才是他所等待的。
托倫伸手將門推了開來,門縫間發出了呼呼地風嘯聲,但托倫卻感覺不到風。
那是一條通往黑暗的道路,向地底延伸出去,無止無盡彷彿沒有底部。一張紙隨著風聲飛了出來,花白如雪,托倫在還沒意識到它是從那裡吹出時,那張紙就已經落地了。
托倫俯身一看,紙張上頭用纖瘦的字跡書寫著常人無法理解的文字──一種神秘且古老的文字,但托倫看得懂,那是魔法符文。
托倫深吸口氣,跨過門檻。
一股沁涼的風吹撫而過,托倫在唇間伸出舌頭淺嘗了一口,就像在滿是鹹水的沙灘邊忽然嘗到了沁涼的山泉。托倫摸黑拾階而下,時間的概念彷彿隨著它無盡下沉的步履而流逝,只有紙張飛舞的聲音偶爾從托倫身邊穿過,然後再次回歸虛無。
不知行走了多久,一點光亮在轉角處透出。那並不是燭火或是燃燒燈油發出的光亮,而是被純化於照明用途的瑪那礦所發出的光芒,沒有任何的溫觸,就是散發著光而已。
一扇門突兀地橫擋在托倫面前,既沒有把手,也沒有門環,門上有著些火槍的彈孔以及被某種重物撞歪的痕跡;托倫正開始思考是否該對這扇門做出它曾經遭遇過的那些事情時,先前的聲音便再度傳出。
「請進吧,托倫先生。」
門自行敞了開來,產生了一點回音;托倫預計會看見一個女人──或至少是女性的托倫,卻只看見了一顆浮游在半空中,發散出柔和白光的稜形水晶。
「別戳它,黛薇爾正在分析文件,你現在碰它會被灼傷。為了提升功率,我把一些保護陣式移除了。」
那顆水晶彷彿在回應聲音似地閃爍了一下。托倫收起了手,聳了聳肩。
散落一地的紙張猶如少女的頭髮般雪白。黛薇爾浮起,飄向黑暗,它所散發出來的白光照亮了周遭的東西,但更加濃重的黑暗環伺在旁,貪婪地啃噬著黛薇爾散發的光芒,所以儘管有著黛薇爾的光亮,托倫依舊只能看清這片龐大的地下空間的一小部分。
木頭的書架整齊橫列著,向黑暗無盡延伸出去,高聳的拱頂邊上似乎還置放著更多的書籍,一切都井然有序,托倫只能從黛薇爾隱約發出的光去猜測上頭藏著更多的書。
書架上積累著厚重的灰塵,彷彿幾十年來從未有人觸碰過;厚重的蛛絲牽繫著彼此,好像能看得出分隔兩側的二者,從含蓄的觸碰,經過幾十年的歲月化為激情纏捲的過程。
這裡曾經是屬於魔法師家族庫爾克的圖書館,現在被廢棄了──托倫不知道用廢棄形容合不合適,因為顯然有人在打理這裡,但有多少書是幾十年來從沒有被人翻閱過的?就像他們走私團活動的據點,它本來是用於造船的地方,但早就失去本來的功用了,只不過是有人在那裡活動而已,所以他們會稱它為「廢棄」船塢,而不是船塢。
米夏。
托倫晃了晃腦帶,回過神來走向少女。少女在一張簍空的木椅子上坐著,從背後就能看見她從椅背透出的一頭白髮,像是在身後披散的流蘇。
少女身前有一張長桌,外型酷似故事裡王公貴族們用餐時的長餐桌,只不過它被橫擺著,而桌上放的也不是滿桌的食物,而是堆積如山的書籍,多到會讓人誤以為有人以此為食。少女放下了書,從書堆中探頭。
「你終於想通了嗎?」
「不,我只是希望妳幫個忙而已。」托倫上前,將那封信遞了出去,說:「妳先看看這封信吧。」
少女接過信件端詳著,隨即陷入沉思。
「路索利德?你還想從她身上挖出什麼?」
望著少女認真端詳的側臉,一些想法忽然從托倫的胸中湧上。他記起了早些時候望著芮恩的心情,那些衝動還清晰地烙印在他胸前,這讓望著少女毫無防備的側臉的托倫臉頰頓時一紅。
「呃,嗯,就是些小事,妳沒興趣就算了。」托倫撇過了頭,避開了她的臉頰與嘴唇,彆扭地說著:「不過妳提的那件事我也想過了。也許……妳說得是對的。」
「我當然是對的。」
托倫啞口無言地閉上了嘴。相較於芮恩善良、黛露娜的算計,少女的話語中就沒有什麼太多能夠讓人產生反應的東西,除了毫無情感的問候外,就只是蘊含著單純的強勢,彷彿語言對她來說並不是協調用的工具──她不需要協調,她只需要傳達自己的意志,就像她命令著瑪那那樣自然。然而,就是這份純然的神祕吸引著托倫,讓托倫在她身上找到了一份別於芮恩的感情。
「所以……嗯,我想,我應該會接受妳的邀約。」托倫再度環視了一遍這滿是書籍與紙張的空間。這裡真的發生過一場大戰嗎?
也許吧?但沒有人知道,沒有人願意說,那就是不曾發生過的事了。
「所以我們之後就是夥伴了?」
夥伴?少女點了點頭,但對這種稱呼顯然很不以為然,只是連講話的力氣懶得去使。倒是托倫鬆了口氣,不過一個疑問立刻就從胸中浮現。
「對了,我總該知道妳的名字吧?」
少女一頓,隨即搖了搖頭,但視線仍沒從書上挪開。托倫有一瞬間覺得自己好像不用魔法,也會了類似讀心術的戲法──但很快托倫就明白自己的想法十分荒謬。
「妳……該不會要我用『小白』這樣的名字來叫妳吧?」
「沒什麼不好的,不是嗎?」少女說:「你愛怎麼稱呼就怎麼稱呼。」
「但這只是個綽號,不是嗎?我總不能用這個像是寵物一樣的名字來叫妳──呃,等等,我不是說妳是──」
少女停筆,一對白眉緊蹙,遠遠望了過來,凌厲地射向托倫,彷彿直掐著他的咽喉。托倫頓時像啞巴一般地噤聲。
「菲茨羅伊。」少女嘆了口氣,才收斂起目光,回到手邊的信紙上,「我在外頭的名字是菲茨羅伊小姐,你想的話,可以這樣叫我就好。」
菲茨羅伊菲茨羅伊。托倫試著念了一遍這個屬於北方的姓氏,但用南方腔調來唸卻不太標準,舌音太重了,若是芮恩的話肯定會嗤嗤竊笑,但少女──又或者是菲茨羅伊,她就只是看著自己的書。
「假如唸不習慣,就自己隨便取個綽號吧。」少女低頭說:「小白,小菲,你高興叫那個就那個,我知道你早就給我起好綽號了。」
「好吧,那就──呃,小白?」
這股尷尬令托倫沉默了半晌,然而少女臉上並沒有流露出任何的不悅,或者該說,托倫的一切之於她,就像是空氣一般;而面對空氣、流水,少女──或該說是小白,很自然的表現出了她應該要有的反應──也就是面無表情。
托倫呆站著,無所適從地望著小白埋首於書中的背影。他不知道該對一個對自己視若無物的人說些什麼?她是真的對自己毫不在乎嗎?還是自己把她想像得太過冷酷了?然而,一個念頭在沉默中忽然迸出心頭,逐漸醞釀到難以抑制,這股渴望終究促使著托倫開口。
「所以──」
「以一個學徒來說,你的問題還挺多的,米夏。」小白認真地翻閱著手中的書磚,在一旁以娟秀的字跡記錄著,「但且說無妨。」
「所以妳為什麼要幫我?」
「你還在糾結這個問題?」小白將書推到一旁,擱下了筆,回過頭說:「信任很難,是吧?」
「妳說你不會傷害我是什麼意思?」托倫說:「為什麼──妳會知道媽媽的事情?」
「這是某種玩笑嗎?」小白皺眉道。她瞪向托倫,托倫不知道她為什麼生氣,但這卻是他們兩人的對話中第一次小白真正有了屬於像人的情緒。
只見小白緊抿著的嘴唇隱隱顫抖著,像是在壓抑著某種一不小心就會脫口而出的東西。如果是芮恩的話,托倫立刻就會猜到她想說什麼──千遍一律,每每開口卻又令人羞卻難耐。但同樣的表情在這位高冷的魔法師上,卻反而讓托倫猜不透她的念頭。托倫就只能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但卻也無法壓抑住得知真相的渴望所帶來的魯莽。
「如果連你將要學習的事物本質都不理解,你要怎麼繼續走下去?」
「這才不是玩笑,這對我來說很重要。」托倫略略提高了音量,深吸了口氣,「妳──是不是見過我媽媽?」
小白雙眼一垂,在那雙深色的眼眸中,托倫彷彿能看見回憶如白駒過隙般一閃而過;他不知道自己看見了什麼,但他很肯定那裡頭有著自己追尋的答案……那是他從往日至今延續的噩夢,卻也是一個停留在過去,斷了聯繫,他一直無法追尋的──
「回憶並不是遺忘了就不存在的東西,米夏.托洛斯。我們打開人們塵封的盒子,並將裡頭的東西據為己有,在那一刻也同時變成了他們。但──你說的沒錯。」小白遲了一會,才淺淺頷首,「是的,我見過你母親,米婭.庫爾克,是她教會了我這一切,成為最後一代庫爾克的夢魔。但我並不是真正的庫爾克,所以頻繁的出入也讓我很快就變成這樣了。」小白指了指自己的頭髮,「我本來就應該死在街上的,但就是這個原因,才沒有人比我更適合。」
「妳說她教會了妳──」托倫渾身凍結般地一顫,「妳說媽媽她還……活著?」
小白搖了搖頭,嘴角在隱隱顫抖。
「不,她去世了,走得很安詳,請原諒我沒辦法告訴你她的墳在那裡,但她是個很好的導師,很好的家人,以及一個很好的──母親。」49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W4qNSHlIT
「當然……當然,那是當然了……」托倫哽咽著,連說話都變得困難。往日時光一一浮現,但不只是那些美好的,就連最痛苦的回憶也一併襲來,晦暗的陰雨天幾乎要讓托倫窒息;托倫努力了好一會,才終於能發出聲音,但那卻只像是匍匐在地的悲鳴。
「為什麼?既然媽媽那時候還──活著的話?」托倫哽咽地說著:「為什麼?為什麼她不讓我知道?為什麼十年來連一點消息……一點消息……都──」
「你不是在尋求答案,米夏,但我可以理解。在理解了妳母親之後,現在的我,可以理解。」
小白從唇間輕呼出了一口顫抖的白息,終於按耐不住地起身。她走向托倫,注視著托倫泛紅的雙眼,手指輕觸著托倫濕潤的臉頰;雖然每樣都略有不同,但小白注視著他的眼神與她那一頭白髮,卻都逐漸與某個曾經深深烙印在心頭上,卻被現實與歲月模糊的身影重疊了起來。
他想起了米婭.托洛斯,那是他一生都在追尋的美好,那是米夏成為了托倫的十年來,在盜賊城僅剩不多的夢。
為什麼他沒有早一點發現呢?不,他註定無法發現吧?
小白敞開雙臂,將托倫摟入懷中。
「你母親對你的愛太過深刻,她又懂得如何影響像我這樣的人。」小白的聲音在胸中嗡嗡作響,迴盪在托倫的耳中,「她很想念你,米夏,一直到最後的最後,都──」
米夏.托洛斯回擁了米婭.托洛斯,將她緊緊摟入懷中。他知道十年追尋的終點就在這裡──就在這裡,不同的人,不同的口吻,不同的氣息,卻乘載著相同的記憶。
您正透過那雙眼睛看著我嗎?
「媽媽。」
托倫將腦袋埋進小白的肩頭,失聲嚥下十年來的第一滴淚水,泣不成聲。49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89tCKNNo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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