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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學魔法!」
「傻孩子,說什麼呢?」
「我想像媽媽一樣!」
「和媽媽一樣?不,不行,你姓的是爸爸的姓呢。」
「唔……難道我就不是媽媽的孩子?」
「不,不是那樣,我的孩子,庫爾克家的魔法師並不是──唉,好吧!好吧!真拿你沒辦法,米夏,別哭鼻子了,但你要答應我,不能夠觸碰那些禁忌的東西。庫爾克的魔法雖然不會害人流血,但卻會造成比任何傷口都要無法挽回的傷害,即使庫爾克已經不再使用這些魔法,有些人還是忌憚著這些事情,這些忌憚會招來厄運,所以你千萬不能觸碰它們,你聽見了嗎?米夏?米夏──」
米夏。
-.-.-
米夏。
睜眼,眨眼,遊走在現實與夢境的邊界上,托倫即使想掙扎也辦不到,待意識到自己已昏睡許久的事實時,時間已在不經意間逝去了。
望著如行人面孔般冰冷的石牆,以及躍動其上的火光,托倫早就該對自己發出疑問,但意識卻像是癱瘓了,身體也如同將就木之人,托倫花了幾乎像是一輩子的時間,才讓思緒流動起來。
我在那裡?
這不單只是個問題,也是占據了托倫腦海唯一的思緒。問題需要解答,但托倫所能辦到的,就僅僅只是思考著這個問題,像是山谷間的回音,日復一日迴響,單調而毫無變化,就只是不止地回響著,思考著,直到思緒逐漸淡去……
破碎的影子猶如浪潮般拍打著石壁,伴隨地窖空迴的嗡嗡聲盤踞著耳道,托倫彷彿真的能聽見浪潮聲,但這股想像卻在某一瞬間忽然被打破了──
踏踏的腳步聲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回音很快就被揉成一團模糊的嗡嗡聲。托倫眨了眨眼,起身,端詳自己佈滿傷痕的雙手,與掌紋交錯在一起的新舊傷痕像是一座不知出路在何方的迷宮。
然而,就在托倫試著在其中遊走時,一陣流動的風吹撫而過,好似有意識般地纏繞著托倫。一股熟悉的恐懼襲上心頭,讓托倫渾身一顫,但他卻不知道自己恐懼的是何物,只能望著生鏽的鐵欄杆瑟瑟發抖,聽著外頭步步逼近,逐漸清晰的腳步聲──
「路索利德……」
黛露娜穿著一襲黑色套裝,目光猶如她的妝容般冷傲;然而,黛露娜的視線並沒有在托倫身上多作駐留,她只是瞅了一眼,便領著他的囚人,在托倫沒能再度開口轉身離去,沒有任何猶豫與眷戀──就連譏笑也看不見,連厭惡也不曾流露,她就只是果斷地回頭,隱隱甩動的黑色髮尾彷彿揚起了一陣清風,白色的影子隨風而至。
離去的黛露娜身後留下了一名身材高挑的少女,儘管她戴著兜帽,卻沒將頭髮盤起,而是讓一頭長髮從兜帽的兩側放下。
枯白的長髮猶如流蘇般地垂掛在胸前,與一身漆黑的斗篷及黑色的雙眸形成強烈的對比;紅潤的嘴唇是少女身上唯一能夠被形容成色彩的東西,讓她看起來就像是一幅冷漠卻又風格強烈的黑白畫。少女雙唇微啟,緩緩開口。
「米夏……」
那陌生的呼喚聲卻輕易地開啟了托倫藏於心底深處的盒子。托倫心中有一陣難以壓抑的漣漪盪漾,不久前被絕望所掏空的胸膛,此刻卻劇烈地怦跳,但托倫卻沒辦法以同樣熱烈的情緒回應,他的身體就像一座枯井,再怎麼用力抽取,皆僅能以乾渴的喉嚨回以一聲顫抖的呼喊。
「妳──是怎麼知道我的名字的?妳是不是──找過芮恩了?」托倫的聲音像是氣喘病人的呼吸般斷斷續續,「不……妳、妳們不能這樣對她!她、她跟這件事情一點關係也沒有……一點關係也沒有──」
然而少女並沒有回應,只是淺淺一嘆,在一旁等候著,等待托倫的哀求消散成細碎的呢喃。不久後,從遠處傳來了另一陣腳步聲,伴隨鐐銬拖曳的聲響;托倫看見一對黑烏鴉拖著某個像是人一般的東西直到隔壁的牢房去,鮮血淋漓,像是一團骯髒的臭布團。他們掏出一大串鑰匙,弄得鐺鋃作響,鐵製的閘門被狠狠甩開,緊接著是某種並不是金屬的東西撞上牆壁。
碰!閘門再度被甩上,紮實的撞擊聲讓人確實意識到自己不再是自由之身的事實。他也是被這樣被帶進來的嗎?托倫不記得了,事實上,他幾乎無法思考,他怎麼會天真到認為自己能夠很好地應付一切?是他的高傲害了芮恩,是他害這些可怕的事情找上了芮恩,他不該貪求這點金錢的,他應該乖乖待在克雷頓先生身邊就好,他應該跟著芮恩離去就好──
不,他應該就這樣死在盜賊城的街頭上就好。
托倫抱起腦袋,絕望的呻吟。
但芮恩確實知道什麼,她一直想告訴自己,不是嗎?
黑烏鴉們收拾離去,少女從頭到尾一語不發,只是冷眼旁觀,等到黑烏鴉們完全走遠,少女冰冷的眼神才稍稍融化。少女緩緩開口道:「米夏──」
「哈哈哈!對連自己忘卻了什麼都遺忘了的可悲之人,妳有什麼話好說的?魔法師。」
一抹不應存在於少女這幅黑白畫上,猶如濃彩般強烈的情緒一閃而過。她皺起眉頭,視線望向另一邊的牢房,眼裡透露著不悅。
「囚人,說這樣的話,不矛盾嗎?」
「矛盾?哈,被迷惘所困的人可不是我。」里戈縱聲大笑,但地窖中似乎也沒有其他人,所以只有里戈的聲音刺耳地迴盪著。他冷笑了一聲,說:「再說了,看妳這樣演戲才讓我作嘔,妳該不會很享受這一切吧?還是妳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
少女雙眼一垂,視線如箭般銳利的掃去。
「怎麼?妳想威脅我嗎?魔法師?用妳的魔法?哈,我可是個囚人,妳想用妳的魔法奪走我已經被掏空的東西?若妳覺得這些殘渣還有用處的話,就儘管拿去吧,我倒也會欣慰一些。」
儘管看不見隔壁牢房的情況,但托倫還是能從少女如炬般的目光中看出某種更甚於憤怒的情緒;那是冰冷的火焰,沒有溫度卻又盛烈地燃燒著,只消沾染便能將血肉燒至見骨,光是一點火光的殘暈就能讓人畏縮的臣服,然而面對這樣的憤怒,里戈卻只是大笑,這是托倫永遠不能理解的事。
「說夠了嗎?」少女的語調淡漠。
「他們都說我是瘋子,但真正扭曲的是誰呢?是誰沉溺在這樣扭曲的遊戲中而無法自拔的?回憶的魔女。」
少女不再理睬,只是舉手騰挪,憑藉著某種東西畫出了一些圖樣,里戈的聲音就消失了。
托倫不知道她做了什麼,但他感覺到空氣凝滯,像是停止了流動。托倫認得少女憑手畫出的東西,那是符文──一位真正的魔法師所能畫出的符文,使用自己的瑪那盡情揮灑而出,不是只存於紙張上,用礦粉與水混合出的贗品。
那是托倫一生追尋的目標──那是他的媽媽才能辦到的事情。
「米夏。」少女的語調轉趨柔和。她撇下向他無聲譏笑的里戈,走向托倫,輕扶著生鏽的鐵柵欄靠了上去,毫不在意在她的一身枯白上所留下的鏽紅色髒污。一點濕潤的氣息透過柵欄,少女低聲說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的疑問……我不會說我有,或者能夠給你所有問題的解答,但你至少要知道一件事情──一件無論如何都不會改變的事情,那就是我永遠不會傷害你,我們只需要先度過這場難關。」
「我根本不知道妳是誰,憑什麼相信妳?那你對羅德做的又算什麼了?」托倫儘管在顫抖著,但依然冷漠地回道:「要不是羅德,現在被扔進囚人井裡的就是我了。」
「每個人對魔法的抗性都不同,就像是對野熊施加剛好劑量的麻醉劑,用在人身上卻會致死的道理。」少女沉默了半晌,才說:「我不是故意害你的朋友變成這樣的,我沒想到你對你的朋友來說會這麼重要……」
「夠了──」托倫低頭拉扯著雜亂糾結的頭髮,好似想扯下某種讓他想大聲咆哮東西,「我開始明白那個囚人說的話了──很好玩,是嗎?妳是不是很沉溺在其中?別找人尋開心了!那布克先生呢?歐克利先生呢?」
「他們會經過審判。」
「然後?」
「被逐出盜賊城,這算是最好的結果了。黛露娜.路索利德只是想要回他父親的城市,據我所知是這樣。」
「所以那賤人從一開始就打算栽贓給我?」
「別說那個──詞,別,我知道,很蠢,但就是……不要。」
少女眉頭微蹙,輕扶著額頭,往旁邊一靠,像是出於暈厥以致於失去了平衡感。少女無力地晃了晃,遲遲才站穩了腳步,淺淺的嘆息聲中帶著顫抖,可這非但沒激起托倫的同情,還讓他感到一陣惱怒。
「看你變成這樣我也很不捨。」少女深吸了口氣,才勉強能夠開口,「但佛洛德.卡辛的事情是真的,他會被審判,也許處以吊刑吧?布克商團的人關一陣子就會被放走了,這只是一場屬於路索利德的表演,沒有重要的人會真的受傷。」
「重要的人──該死。」托倫淺淺呻吟,他還能感覺到一種類似酒精一般的東西在腦袋裡結成了硬塊。托倫壓抑著想將腦殼戳穿的衝動,以戲謔般的口吻,惡狠狠地說道:「對你們而言,什麼才是重要的?」
「我不知道對黛露娜小姐來說是什麼,但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家人。」
「家人?」托倫忍不住一笑,「我是妳的家人嗎?妳姓庫爾克還是托洛斯?妳又是我的誰了?為什麼幫我?」
「對你來說,我誰也不是,但我有別的理由。」少女朝黛露娜離去的方向望了一眼,說:「時間不多了,你要離開的話就趁現在吧,否則等會就有些尷尬了。」
「妳的意思是我隨時都能離開?」托倫環視周圍直聳的石壁,不禁莞爾,「所以這些算是什麼?妳們費盡心思把我捉進來,只為了放走我?」
「布克商團不會成為第二個庫爾克。」少女說:「有些看似無用的徒勞,是出於儀式性的必要。相較於庫爾克家族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威脅,布克商團則是能用規則交手的敵人。而既然能成為敵人,自然也有成為朋有的可能,你放心吧。」
少女說完,本來轉身便要離去,但某種念頭──又或者是未完的事情,驅使她停下了腳步。
少女的表情痛苦,像是有兩股力量在她的胸中拉扯,要將她撕碎;她低聲呢喃著聽不見的話語,直到一陣腳步聲從通道的深處響起,像是警醒的晚鐘,少女才不得不望向了托倫,艱難地開口。
「聽著──關於那個女孩子,無論你怎麼看我,或我做了什麼,我要你知道,先前那些都是我發自內心的實話。」
那個女孩……
托倫心頭一涼,隨後才意識到少女所指的是什麼。托倫撲上前去,但卻只是狠狠撞上了欄杆,尖銳的紅鏽刺進了皮膚。
「妳──妳要是敢對芮恩──」
「我不奢望你能原諒。」少女輕扶額頭,讓她纖細的身子顯得搖擺,「但你如果願意談談,我隨時都有留給你的時間,米夏,而你知道該去那裡找我。」少女說罷,轉身便走。
托倫抓著欄杆大吼:「等等,回來!渾蛋魔法師!回來!回答我!妳對芮恩做了什麼?妳要做什麼?妳敢對她出手,我一定殺了妳!我一定──」
儘管托倫使勁大喊,但少女卻只是旁若無聞般地離去,托倫發現自己再怎麼呼喊也無用,如同他拼命搖動卻沒有移動分毫的鐵柵欄,托倫只能聽著少女與那些遠方而來的腳步聲交會、相錯,空氣才終於再次流動。
「滾進去,矮子。」
一名黑烏鴉咆哮著,打開了兩扇鐵門再分別關上;托倫隱約聽見了熟悉的聲音所發出的咒罵。
「時運不濟,是吧?」布克透過柵欄向托倫聳了聳肩,但這個玩笑卻再也沒辦法讓他感到親切。
芮恩……芮恩……
托倫從欄杆間看見布克與歐克利兩人憔悴的臉,以往的光彩自信雖然蒙上了一層灰塵,但他們望向自己的眼中仍然看得見想要奮力一搏的意志,而他們也希望自己這麼想,托倫看得出來──他看起來有這麼悽慘嗎?
也許有吧?
芮恩。
或許是他將要做的事情影響了他,他也深知這麼做的後果,托倫終究撇下了視線;他沒有那個資格望向布克先生、望向歐克利,望向為他而死的羅德,但如果要托倫選擇──從芮恩和他的世界之間選擇,他毫無疑問會選擇前者,那怕他的世界再也沒有屬於自己的容身之處。但他必須快點,他已經沒有時間了……芮恩沒有時間了。
她說我可以出去,如果───如果她說的是真的──
「喂……」
在黑烏鴉準備離去之際,托倫試探性地叫住了他,黑烏鴉泰然自若離去的腳步忽然一滯,像是空氣化為了黏滯的泥淖,又或是屬於黑烏鴉的時間被靜止在那一刻鐘。黑烏鴉停頓了半晌,過了好一會才轉過身來,應著呼喚走到了托倫的牢房前。
托倫抬頭,與黑烏鴉對上了眼──那是混濁不清,朦朧難辨的視線
「放我出去。」
在托倫命令下,兩眼無神的黑烏鴉淺淺點頭,掏出鑰匙將鐵門打開。地窖厚實的門鎖喀擦彈起,黑烏鴉隨即垂下雙手,轉過身去,毫不在意掉落在地上的鑰匙串,只是搖搖晃晃的走向了監獄通道的盡頭,彷若行走的屍體,一路上都不曾回頭。
「搞什麼……」布克一愣,隨即意識到了機會。他將手伸出了牢房,向托倫著急地揮舞著,「快!鑰匙給我!小鬼!」
「布克先生……」
「還等什麼?快把它撿起來,要不要逃是之後的事情,快!」
托倫深吸了口氣,艱難地壓抑住想要搖頭的衝動。托倫走出牢房將鑰匙匆忙拾起,掛在布克伸出的短手上,布克隨即像是倉鼠那般將鑰匙收入懷裡,左顧右盼,才露出了讚許的微笑。
「我是不知道你對他做了什麼,但幹得不錯嘛。」
「原來是這麼回事,哈哈哈。」里戈忽然出聲,一陣狂笑,「剛才那傢伙什麼也沒讓我聽,但你倒是很擅長透露秘密嘛,布克商團的托倫──或者該叫你米夏才對?」
托倫回頭,狠狠朝里戈的方向瞪了一眼。布克臉色一沉,說:「這下好了,歐克利,看來我們在離開前還有個麻煩要解決。」
「不,不,我對你們沒興趣。」里戈隔著柵欄朝布克親吻了自己的拇指,刻意用帶著伊蘇利德口音的通用語說:「請像浪潮自由的離去。」
「你是怎麼知道的?」托倫狠狠壓上了柵欄,壓低聲音,打斷了里戈的話,「你還知道些什麼?囚人。」
「我還知道些什麼?除了你的名字、你的家族和路索利德間的那些事、你的小窩,還有你和托洛斯家可愛的小姐之間的關係之外,我還知道什麼?這真是個好問題,我知道的是你忘記的所有事──喂喂,我也只是說說而已,都是那傢伙告訴我的,有必要露出這麼可怕的眼神嗎?」
里戈佯作畏縮的躲向角落,隨即露出了一抹詭譎的笑意。里戈走向用乾草鋪成的睡墊躺下,幫自己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這才慵懶的從口中拋出了方才醞釀已久的話。
「不過──如果你還想趕上的話,我勸你最好快點行動起來,托倫,如果你想阻止什麼發生的話。」里戈戲謔地一笑,說:「她不是那種習慣等待的人。」
她不是……她當然不是了,托倫不得不往最壞的方向思考。儘管他一直都很習慣將事情往最壞的方向打算,甚至為此竊喜,但這卻是他頭一次想把不停用這種方式思考的腦袋剜出來砸爛。
該死,該死,該死。
「這胡言亂語的瘋子只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托倫,別被他影響了。」布克往地上啐了口口水,說:「倒是你,為什麼先幫了佛洛德.卡辛,又回頭幫黛露娜.路索利德對我們下套?你難道沒有一點身為人的尊嚴或榮譽感嗎?」
「我?呵呵,榮譽感?哈──調侃的話就先放到一邊去,難道你不覺得這樣很有趣嗎?蘇哈瑪之子。」
「有趣……你說有趣?」布克臉上的笑容漸漸轉為一種憤怒的形式表露。布克仰頭大笑,說:「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高傲的浪潮之子?哈,我呸,不過就只是打不死的蛆蟲罷了,何來驕傲?」
「在樂趣之中是沒有驕傲的,並感受到這股歡愉,即是死也無憾的餽贈──不過話說在前,我是不會死的。」里戈隔著鐵窗向布克回以笑顏,這才稍稍斂起笑意,轉頭向托倫說道:「還有,少年,你問我知道什麼?我知道你那天下午也在,盜賊城的托倫,就在那座井邊──前提是你還記得這件事。」里戈說著,難以捉摸的笑容再度蒙上他的臉龐,像是伊蘇利德的薄紗,「加緊腳步吧,徬徨的少年,滴答──滴答──時間正在溜走──」
有太多的疑問盤據在心頭上,有太多的憤慨想要宣洩。但托倫沒有去質疑,也沒有去發洩,因為有一點托倫知道里戈說得對,那就是自己沒有時間了。
他沒有時間了,芮恩沒有時間了。
托倫轉身離去,一語不發,然而先前一直沉默的歐克利,卻忽然出聲叫住了托倫。托倫回頭,他看見歐克利帶著讓他難以忍受的視線望了過來,那是他從沒想到過他會難以承受的──懷疑。
「等等,托倫!井邊──你從一開始就知道嗎?」
托倫想搖頭,但卻只能艱難地壓下想要回答的衝動。他緊抿著嘴唇,像是想掙開某種東西一般艱困地掙扎,布克本來還掛著點笑意的臉隨即垮了下來。
「喂……不是吧?托倫?你──回答他!小子!回答!你以為羅德的死是為了什麼?回答我!開口啊!」
托倫咬牙一忍,下定決心,拔腿狂奔。托倫聽到了一些咒罵混合著笑聲從身後傳來。他想說,他也想說,但他到底能說什麼?說了有什麼用?他倒底還記得什麼?
他什麼也不記得。
托倫不怪歐克利會這樣想,換做自己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說到底,他終究只是外人,儘管托倫一直如此提醒著自己,但在事實被迫揭露時,還是不禁令他心寒。
回過神來,托倫已從狂奔中停下,他吸了口夜晚帶著冷冽腥味的海風,往港口燈火闌珊的方向前去。
芮恩睡了嗎?也許吧?托倫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那個地窖,走出盜賊城的市政廳,穿過滿是狂熱士兵的廣場,最後來到這條街上。托倫下意識地拉緊斗篷,濕冷的海風從縫隙間穿入,冷得他直打哆嗦;疲倦與嚴寒使托倫的意識遊走在昏厥的邊緣,托倫幾乎是拖著身體才能勉強前進,數不盡的磚石在他腳下而過,幾乎要弄花了他的眼。
不知道過了多久,托倫抬頭,望向漆黑的海面,黑錨號的船艙中正隱隱地透出燭火的微光。
在港口值班的守衛似乎是睡著了。港口算是盜賊城為數不多安全的地方之一,畢竟誰也不想惹上路索利德,而船上閒來無事的傭兵團員們,也很樂意讓自己的武器浸浸血,生鏽一下,好在之後無聊的海上生活中有個理由能磨刀打發時間。在這兩者一拍即合下,得利的就是這些由小船東們所雇用的守衛們,能夠在這樣深沉陰冷的夜中小憩一會,拜的終究還是黑烏鴉的羽翼所庇蔭。
托倫迎著風眨了眨眼,他依稀看見了甲板上有著白色的東西,那是幻覺?還是隨浪花白沫被拍上甲板的海之精靈?
精靈望向了托倫,就如托倫一眼就發現了祂,祂也一眼就發覺了托倫的視線;但在黑夜中,精靈有著一頭顯眼的白色頭髮,那就像是黑暗中的燭火,所以托倫才能看見祂;但托倫一點也不特別,只是一團骯髒發臭的布,只是盜賊城微不足道的一粒塵埃。還是說,在祂的眼中的自己其實也一樣?如同純白的燭火般耀眼?所以祂才能一眼就看見自己?看見這粒如碎末浪花般的塵埃?
「芮恩……」
托倫低頭,緊拉著披風,穿過沉睡著的兩名守衛走上了棧板。精靈從砦棧板走下,他能感覺到祂與自己錯身而過時,棧板因重量而彎曲的聲音。
這……不是夢……
托倫沒有回頭,只是在甲板上拔腿奔跑,任由斗篷在身後飛揚。他來到芮恩的房門外,房門的縫隙間隱隱透著一絲燭光;托倫沒有敲門,只是慌張地闖入,然而所有最壞的想像都沒有發生──魔法、鮮血、屍體、殘喘,一樣也沒有,在洋溢著溫暖燭光的艙房中,只有芮恩驚訝地橫坐在吊床上,解下頭巾的一頭黑髮散落在肩頭,她手中還挽著一支象牙製的白梳子。
芮恩睜大了眼睛,然而她也在等待著托倫開口,同時理清思緒,但托倫沒有開口,只是淺淺地喘息著,只是等待著──等待著自己弄懂這一切。
芮恩率先打破沉默。她淺淺一笑,旋即放下了梳子,讓腳踝交疊了起來。她輕晃著交疊的雙腳,讓吊床也隨之晃動,猶如乘載在波濤上的一葉小舟。
「好像國王和王后見面時的那一幕呢?托倫,就像你和我說過的故事,只是你沒帶著劍,我也沒有紅色的頭髮。」
聽見了芮恩的聲音讓托倫鬆了口氣,但煩惱隨即接踵而至。他不知道怎麼開口,萬般思緒糾結成團,托倫只好先走了過去,在芮恩面前坐下。
「我想清楚了。」托倫緩緩的說:「你說得對,芮恩,我需要妳。」
芮恩搖晃的腳停了下來。她眨了眨眼,帶著一絲驚訝。
「真意外耶?托倫?你居然也會有尋求幫忙的時候?而且對象還是我──嗯,該說你終於長大了?還是說你終於成熟了?好像都一樣哦?啊,我是真的很高興,別生氣啦。」
「我沒有生氣,只是想通了。」托倫緊握著手,低頭擺弄著指頭,低聲說道:「明明妳一直提醒我曾經發生的事情,但我卻太過自大而充耳不聞。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遺忘的──我很抱歉我對妳說了那樣的話,但假如妳還願意和我說說那天的事情,我會好好聽的,我保證。」
「難得你很多話呢。」
芮恩暖心的一笑。托倫尷尬地低下頭說:「道歉總得誠懇一點……」
「噢,不要這樣,托倫,我很高興,真的,你從不願意和我說這些。」
「我有時候是滿固執的沒錯。」托倫聳了聳肩。
芮恩靦腆地笑了,終究還是忍不住上前摟住了托倫。突如其來的擁抱讓托倫猶豫了一會,才回擁了芮恩,柔軟的觸感與髮香,混合著海的鹹味充斥在托倫的鼻間,讓托倫不禁恍然失神。
「將近十年了,你總掛著一層面具生活,一直換著名字。看著你像是頭鬥犬一樣掙扎的生活,偶爾我也會忘了最初的你是什麼樣子;但就連最強壯的水手偶爾也需要和人談心才能面對波濤無止無盡的摧殘,而你卻像是揚著孤帆的漂流者,像個固執的傻瓜。」
「我知道……」
「人可不能這樣子活著──至少托倫不行,我的家人不行。」芮恩在托倫的耳畔低語,聲音在胸膛中嗡嗡作響,「歡迎回來,托倫,托洛斯家永遠有一個你的位置。」
「唔……嗯……」
托倫彆扭地應了一聲,臉頰泛紅。芮恩緊摟著托倫磨蹭,一聲輕笑後,才深吸了口氣,享受著滿足的餘韻。
「所以說你答應了嗎?至少試著來船上和我們生活一陣子?遠離那些事情一陣子?」
撲通。托倫的心跳煞時漏了一拍。
芮恩輕蹭著托倫骯髒的臉頰,然而托倫只是感覺自己控制不住地發抖。芮恩試著將托倫的顫抖摟入懷中,但托倫卻伸手按著了芮恩的肩膀,遲疑了一會才將彼此分離。芮恩微笑,眼神中帶著欣慰,然而托倫卻無法用相同的溫柔回應她,回應芮恩.托洛斯。
「芮恩?」托倫的聲音在顫抖。
「怎麼了?托倫?這種要求對你來說,還是太超過了嗎?你都在發抖呢。好吧,也許我可以妥協一下,但至少不要再去街上──」
「芮恩。」
托倫打斷了芮恩,緊抓著她的肩膀。他感覺自己的雙手用力得要擠出汗來,但那些力氣是用在阻止自己,好讓雙手不要將芮恩給抓疼了。
芮恩一聲不吭,發白的嘴唇隱隱預示著某種不該打破的沉默──要是能這樣就好了,要是他能無視這一切就好了。
要是他辦得到就好了。
托倫深吸了口氣,好不容易才緊咬著牙,壓抑住喉嚨顫抖的聲音。托倫說:「妳什麼都忘了,對不對?」
芮恩雙眼一垂,緊繃的肩膀隨之垮下。她摀起了臉,在掌中呼出了一口溫熱的氣息,托倫的雙手也從芮恩肩上頹然滑落。
該死。托倫看著芮恩,里戈的聲音彷彿在耳邊響起。
「我早該知道的。」托倫沉住了呼吸,起身說:「對不起,芮恩,讓妳聽到奇怪的話了,我得離開了。」
「托倫?不,別走!拜託!」
托倫搖了搖頭,他只是強迫自己不再說話,而是提步向船艙外走去。
「米夏!」
托倫一怔,已經搭上了門把的手像是觸碰到火燙的針尖般倏地收回。
芮恩的呼喊讓托倫的意識一下飛越過十年──十年,對一個十四歲的少年來說,那幾乎是他打從懂事以來經歷的所有歲月,是足夠遺忘掉很多事情的時間,但這聲呼喊還是讓托倫憶起了從前能夠被溫柔地稱為米夏的美好時光。
一股暖心的回憶湧上,但很快托倫便意識到那不是真的。
一股陰寒的海風透過門縫吹過托倫的臉頰。他想走,他必須離開,但芮恩的聲音卻像條船錨,將他這艘孤舟綑縛在地,他是條不得不停泊的船──芮恩.托洛斯,是在母親離開之後,他唯一還留存在世上,能被稱作家人的人,就算彼此的生活太過不同以至於無法溝通,但她也還是一直在乎著自己,無數次地試著打破那片隔閡,他怎麼能就這樣拋下她?
為什麼?托倫深吸了口氣。因為他必須這樣做。
「對不起。」
「米夏──」
沒等那個聲音鑽入耳裡,托倫將手搭上門把,沉沉壓下,幾乎像是把自己摔出了船艙一般,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但盜賊城的托倫這次逃離的並不是危險,而是讓他避之唯恐不及的溫暖。
海浪撞上船底碎裂的聲音與腥鹹的海風一同傳來,讓托倫一度想迎風吶喊,一頭栽進浪花的懷抱之中,但在船首凝視著他的高大男人,讓托倫打消了這個念頭。托倫抹了抹眼角,疑惑地望向了歐克利。
「你需要幫忙。」歐克利只是聳了聳肩。
托倫難掩困惑的神情,既是感激,卻又內疚,但歐克利只是走向了他,一語不發,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必須這樣做。
托倫深吸了口氣,將身後隱約傳來,斷斷續續的聲音遺留在後頭。他試著不去想那是什麼,但還是忍不住一陣哽咽。3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sJgDCsJf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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