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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明日葬禮時前來弔唁的友人、市民、夥伴們,將祝福贈與已逝的人,讓哀傷隨海風而去,正如波濤輕撫海岸,願灰白的思念之神──帶走一切?」
「她這麼說。」托倫點了點頭。
在布克商團的草藥舖裡,托倫被幾個男人圍坐著,但仍不顯懼色地侃侃而談。幾個男人都因為托倫拋出的話而陷入了深思,其中最年長,卻也最矮小的那個男人率先開口道:「不過真意外,我沒想到黛露娜.路索利德會這麼的──強勢,她身邊的囚人也很有問題,真是活見鬼的小妮子,她以前至少還算是個可愛的小東西。」
「這段話我還沒帶回報社去,我是先繞回來找你們商量的。」托倫接過羅德遞來的茶杯,淺啜著浮著兩粒冰塊的果汁說:「不過奇怪的是,回來的一路上也沒有人跟蹤我,他們應該不會連嘗試都不嘗試才對。」
「除非他們已經知道了我們的藏身處。」歐克利說。
「不可能,他們頂多就知道我們在這條街附近而已,要找上門來,勢必會有大動作,要是有什麼風吹草動,我會先察覺的。」布克說。
「會不會在上次就已經被發現了?托倫,那個白色的女人──」
「我甩掉她了。」托倫瞪了歐克利一眼,加重語調複述了一遍,「我甩掉她了──正確來說是她逃跑了。」
「……我知道。」歐克利皺眉,淺淺一嘆,「唉,反正這件事情布克先生會處理好的,在這裡爭論也沒有意義,不是嗎?是我不好,不該提起,說說別的吧?談談黛露娜.路索利德,你覺得她這段話的意思是什麼?」
托倫翻了個白眼,但還是仔細思考了一番,才說:「表達她的哀傷?」
「我們都知道那是字面上的意思,托倫,但當人特意以某種身分來說話時,都是希望傳達字面以外的意思。一個死了父親的人,你覺得她用女兒和盜賊城之主的兩種身分說的話會相同嗎?」
「我知道,但還會有什麼別的意思?」托倫問:「她從一周前就噤聲到了現在,作為家主,出來表態不也是很正常的嗎?」
「托倫──」
「首先,你這句話裡面有兩個錯誤。」布克揮了揮手,讓歐克利停下,自己接著說了下去,「第一,路索利德家並沒有悄然無息;第二,路索利德家的家主並不是黛露娜.路索利德。」
「不是黛露──佛洛德.卡辛?」
「根據遺囑,在黛露娜成年以前,他是路索利德家的全權代理家主,這是遺囑的內容,不是嗎?這消息還是你帶回來給我們的,你怎麼好意思露出驚訝的表情啊?」布克碎念了一陣,說:「佛洛德.卡辛的意志,就是萊特.路索利德的意志,也即是盜賊城的意志,所以黛露娜根本不需要說話,或者該說這根本是多餘的,佛洛德那老賊可精明得很,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奸巧的算計。」
「全部?」托倫皺眉道:「這聽起來有點像私人恩怨了。」
「孩子,要能夠在路索利德家服務二三十年,這點把戲不過只是開胃小菜,黛露娜不會知道這點?」布克提聲道,托倫澤式聳了聳肩,「她根本不需要這樣多此一舉,在這麼重要的時候模糊權力焦點,我相信路索利德把她教得很好,她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可憐的小東西。所以我傾向她是故意透露出這些訊息的。」布克讓身體向前趨近,壓低了聲音說:「但問題就在於,她想說什麼?」
會議忽然陷入了一陣沉默,只有男人們粗重的呼吸,以及偶爾從少年喉頭發出的吞嚥聲,表以時間的流逝。
黛露娜在想什麼?老實說,他連芮恩在想什麼都不太肯定了,他又怎麼會知道未來的盜賊城女王的心思?
羅德回頭斟起了茶來,澄黃的茶湯骨碌碌地落入杯中,捲起了一陣濁白的水氣,漫溢的茶香似乎將圍繞在男人間凝重的沉默給沖淡了一些。歐克利和布克分別拿起了一杯熱茶淺飲著沉思,托倫則是陷入了深深的回想。
「佛洛德──」
托倫開口,布克和歐克利同時抬頭,靜靜望著托倫,但他卻只是把那沒能說完的話給高懸了起來,自顧自地以自己的節奏緩慢地說著。
「佛洛德.卡辛──」托倫捕捉著不久之前的回憶片段,「佛洛德她將黛露娜『保護』得很好,黛露娜看起來不需要經手太多事情……」
「這不是很正常的嗎?我想黛露娜那小鬼應該也不會為此而哇哇大叫吧?」布克說:「但她這樣公開發言的行為,對佛洛德代理家主的權威是一項很嚴重的挑戰,作為一個繼承人,她不應該犯這種錯誤。」
「但在我透露出我和布克商團有關係的時候,她就應該要去懷疑佛洛德,而不是把我抓起來拷問──我說,他應該要知道一些事情,她身邊的那個囚人也深信著是我們殺死了路索利德,而她好像完全不知道採訪的事情,是我在臨走之前,她才猜出我今天前行的目的。」
「也可以說成是她沒有上鉤?是吧?但你認為她不是裝的?」布克問。
「至少我看起來不像──不像用裝的。」托倫沉思道:「她好像真的不知道採訪的事情。雖然一開始我也沒有拿這件事情冒險的意思,但卻得到了很出乎意料的答案,要我來說的話,我覺得佛洛德和黛露娜之間有某種溝通上的──斷層,不然就是她偽裝得太好了。」
「溝通上的斷層──」歐克利仔細咀嚼過托倫的話後,才開口:「你認為他們之間有嫌隙?」
托倫一愣,猶豫了一會才點了點頭。
「哼,真是──無論如何,那都是值得思考的方向,至少不是一無所獲。」布克聳了聳肩,說:「是不是這樣,明天的葬禮過後就知道了。佛洛德那老狐狸應該有邀請你吧?」
托倫點了點頭,布克接著說:「那好,你和歐克利討論一下,反正你的身分已經曝光了,但如果你的直覺是對的,那佛洛德應該不會知道這件事情才對,或者該說,如果他夠聰明的話,就不會刻意揭露這件事情;可以的話,你也嘗試在適當的時機揭露一點消息給他,當然,別自掘墳墓,明白?」
托倫眉頭一蹙,但還是點了點頭。雖然沒說出口,但布克看出了托倫的躊躇。
布克嘆了口氣,走上前去,抬頭盯著托倫的眼睛,說:「小子,我知道我有時候滿渾蛋的,但既然擔心也沒用,不如就別擔心了?你大可把記者這個職業當作領有牌照的情報販子,這樣多少會比較安心點,反正黛露娜那小鬼不也放你走了嗎?佛洛德.卡辛又怎麼會作出更超過的事?」
「我──好吧。」
布克拍了拍托倫的肩膀,便跳下了椅子,吆喝一聲,領著被命令守在門口,百般無聊的傭兵團保鑣走出了草藥鋪。
「別擔心,托倫。」歐克利跟著起身,拍了拍布克先前拍過的地方,說:「布克商團在盜賊城的勢力雖然不比路索利德,但要保護一個人還稱不上是什麼難事,想想,我們待在這裡這麼久了,不也安然無事?」
「是沒錯……」
「是吧?這是商人之間的默契,我們只是要令它重回平衡罷了。別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歐克利淺淺一笑,把手壓在托倫的腦袋上揉了揉,將他蓬亂的黑髮給揉成一叢亂糟糟的,彷彿稻草堆般的東西。
托倫當然能夠理解歐克利的用意,他只是用很笨拙的方式希望他安心而已,但托倫卻沒有被那股煩躁給轉移了注意力,只從歐克利粗糙的手掌心中得到了一份名為現實的不安。
要是他慌了,把一切都搞砸──
「對了,歐克利先生。」
歐克利停下腳步,回頭道:「怎麼?」
「黛露娜的囚人提到了一個很奇怪的名字──」
「名字?」
托倫點了點頭,說:「一個叫做里戈的人,那個囚人說他是謀害路索利德的其中一人,而且他還說是里戈親口告訴自己,布克商團是合作殺死了路索利德的兇手。」
「什麼?」歐克利錯愕地一喊:「這麼重要的事你剛才怎麼沒說?」
「我──一時間沒想起來。」托倫低下了頭,「太多東西要思考了,而且,我總覺得有一種奇怪的──」
「抱歉,我──唉,不能說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但我能理解。」歐克利拍了拍托倫的肩膀,「我會轉告布克先生的,我覺得你應該去休息一會,晚點還有工作要做。」
托倫點了點頭,歐克利隨後便跟上了布克先生的腳步離去。
在完成今天份量的工作之後,托倫早早就收拾起東西,把整理好的文件放在歐克利桌上,從暗門鑽了出去;羅德抬頭瞅了托倫一眼,便又繼續慢條斯理地打包著草藥,活像是臺富有年歲的老舊機器。托倫沒有和羅德打招呼,只是逕自離去。
混著油臭味的海風撲打在托倫臉上,雖然只有一個早上的時間,但久違地能夠披上披風還是讓托倫感到安心,讓那些比平常都要來得強烈的注視感多少減緩了一些,但仍時不時地催動著托倫加緊腳步。
作為一個在盜賊城行走的布克,托倫一直都很謹慎,然而現在他必須更加小心。
托倫不知道他們怎麼辦到的,但路索利德的眼線一定在某個地方監視著他們,他可不像布克那樣對自己有十足的信心,他很清楚路索利德在盜賊城的勢力扎得有多麼的深……他當然不會放棄這份工作,但直到他與布克撇清關係前,今後的生活必須謹慎再謹慎。
托倫暗忖著,順路到了雜貨店一趟,買了整疊包裝用的油紙。也許今後他也要考慮一下回家的事情,與其躲躲藏藏,還不如住在布克先生那裡,這樣的話,或許他得把所有的書都用油紙封起來,以防自己沒能照顧到它們。
直到門鎖紮實的聲音在托倫身後彈起,托倫高懸在喉頭上的那顆心才終於能夠放下。他長嘆了口氣,緊接著將充滿濕氣的空氣吸入肺中;托倫走向床邊,一股倦意很快地湧了上來。
今天發生的事情飛快地在他腦海中跳轉,每一幕都很模糊,但帶來的疲倦卻一次次清晰地加重。
托倫揉了揉眼睛。也許──先睡一會吧?反正書也不會長腳跑掉。
在打定主意後,托倫便將斗篷和背包胡亂地扔到了角落,連爐子也不點,就只是抱著冰冷的被褥將腦袋埋進了枕頭裡,彷彿將疲倦也一股腦地倒入。
隨著一個深長的呼吸,托倫能感覺到身體隨著那一層鋪在木板上薄薄的墊被而緩緩下沉,就像是躺在極為柔軟的羽毛絨墊上,就像黛露娜.路索利德坐著的椅子那樣。
托倫緩緩睜開了一邊的眼睛,將臉半埋在枕頭裡,望向了書桌的方向。
眨眼,睜眼,一個纖細的身影好似在他眼前與某樣東西重疊在了一起,端坐在空蕩蕩的書桌上。托倫試著用力眨眼,但這樣的念頭終究還是被他打消了,托倫選擇讓視線維持著迷濛不清。
回憶的回憶──那該稱為什麼?托倫沒去想,只是讓那兩層朦朧的幻影逐漸交疊。
黛露娜.路索利德的輪廓漸漸清晰,在傍晚隱約透進的斜陽下成形,那是她今天早上與自己會面時的模樣。
托倫有點意外自己會在這種時候想起她,這讓他覺得自己好像不熟稔女性魅力的那種小男孩;但黛露娜.路索利德並不是別人,而是黛露娜.路索利德,不是嗎?儘管還未成年,但她確實是個富有魅力的少女,與她的涵養相輔相成,還是未來的盜賊城女王,這樣的身分更是為她增添了一色神秘的色彩,激起了原始的征服慾望……
托倫淺淺地呼吸,把鼻頭往棉被裡蹭了蹭,再抬起頭時,端坐在椅子上的黛露娜變成了坐在桅桿上,迎著海風豪邁地向他微笑招手的芮恩。
芮恩呢?托倫不想去想,但他的思緒卻一點也不受控制。平心而論,她不用穿什麼漂亮的衣服雕塑身形,行海人的鍛鍊讓她本來就有很標緻的身材了,一些本來應該要是缺陷的東西──好比說傷痕、雀斑,這些東西反而加強了她帶給人的印象。
他喜歡芮恩的眼睛,伊蘇利德的血統讓她有著一對熱情的眼睛,但就是這股熱情使至粗魯的舉止扣分不少,少了一絲屬於女性若即若離的神祕感……
神秘感?
托倫睜著眼,儘管芮恩的微笑早已經從他的眼中消去,但他卻凝視著某種東西──某種靈光乍現的想法。
的確,黛露娜.路索利德不會不知道自己的話語有著怎樣的影響力,不會不知道什麼時候該說什麼話,不會不知道自己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存在著怎樣的影響,以及它們如漣漪所激起的漣漪那樣,帶來怎樣的未知。
可能性的可能性的可能性,預測這一切並且應對的高級社交知識,布克先生管它叫做政治,而接受了正統貴族教育的黛露娜.路索利德,自然是政治交際的好手;正如托倫是走私越貨、破譯暗語的好手,年齡不是問題,重點是經歷過了多少。
托倫開始思考,讓目光聚焦,凝視那個臆想。
儘管年輕,但她是一個路索利德──未來的盜賊城之主,黛露娜她肯定學習過所有掌握這座城市所需的知識,也就是構築起這座城市的一切──貿易、船運、陸運、兵器、傭兵、瑪那、能源、貴金屬、走私──
暗語!
就是這個!托倫從床上猛地坐了起來,那些輾轉難眠一瞬間都被他給拋到了腦後。
黛露娜.路索利德肯定也懂得暗語──不但懂,也會創造;那麼那段話其實是個暗語,而不是某個尚未成年的接班人,急躁地想表現自己的失控言詞的機率又有多少呢?
暗語──如果是暗語──
-.-.-
托倫抬頭,瞇起了眼睛,按著他的麵包帽望向了天空淺灰色的黑雲。
儘管光線依舊昏暗,但這或許能夠算是盜賊城十年以來最晴朗的天空;幾隻被黑油染黑泰半的海鳥揚風而過,殘破的振翅聲傳來,柔和的輓歌隨著沒剩幾片葉子的枯樹而搖曳。
穿著一身黑喪服的黛露娜.路索利德就站在樹下,眼簾低垂,讓半張臉藏掩在織成網格狀,若隱若現的黑紗之下。
即使穿著樸素的喪服,黛露娜.路索利德依舊是眾人的焦點。前來致意的人潮以黛露娜為中心湧動著,樂觀的人送上祝福,保守的人低聲以示哀悼,有著信仰的人給予禱告,但這些所謂上流社會的人們,大多並非真的如他們表現出來的那樣關心路索利德家所發生的悲劇。托倫知道,他們彼此也對此了然於胸。
隔著一段距離,托倫遠遠地望著,記下每個與黛露娜交談的人,以及他們互動的細節,就像是個稱職的記者那樣。
在花了點時間觀察報社前輩們的工作之後,托倫已經對如何「去蕪存菁」相上手。說真的,這到底有什麼難的?托倫總覺得最困難的部分還是要讓那些貴族願意在採訪簿前面開口,但這基本上無異於說服他們自己把頭放進斷頭鍘那樣的困難。
「這麼遠,你聽得見他們在說什麼嗎?」
一個報社的同事用手肘戳了戳托倫,那是個年紀大上他一些的男孩,已經在報社裡工作了一陣子,被指派來做為他的助手,雖然不脫稚嫩,但卻總是自以為是地對身旁的人頤指氣使。托倫翻了個白眼,說:「我為什麼得知道他們說什麼?」
「你不是在工作嗎?」他說:「記錄下一切就是記者的職責。」
托倫嘆了口氣,在他煩人的同僚開口前便說道:「塔特家的少爺受邀出席,卻被冷淡地應付。穆洛塔的家主伊萊展示了紳士風度,得到了一個平淡的回應。雷頓家族的代表捎來了一束鮮白的薄雪草,黛露娜.路索利德感激地收下,彼此聊了一陣子,互動熱切,直到卡特家族的代表第三次露出僵硬的微笑。托洛斯家的小姐與黛露娜則是相談甚歡,展現出彼此端莊淑雅的一面──瞧,他們說了什麼根本不重要,反正你們都是寫一樣的東西,這樣的描寫根本不需要什麼專業的──噢,該死。」
托倫回過神來,拔腿想跑,但那個端莊淑雅的托洛斯家小姐,卻已經三步併兩步地飛奔了過來,一手揪住了托倫,如鐵銬一般地緊抓著他不放。該死,她究竟是怎麼穿著高跟鞋又跑得那麼快的?
「托──」
「啊──沒想到是托洛斯家的小姐啊!」
托倫匆匆大喊,將芮恩的聲音蓋了過去。芮恩被托倫的聲音嚇了一跳,愣在原地,開始思考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於此同時,托倫朝身旁閃動著貪婪眼神的報社同事狠狠瞪了一眼,才匆匆瞥向芮恩,回過頭說:「芮恩,這是我在報社工作的朋友馬特,馬特,這是我的母親姊妹的孩子,托洛斯的芮恩。」
「啊……幸會,鐵錨之女。」馬特輕提帽沿道。
「幸會,馬特先生。」芮恩將雙手交疊在腹前,屈膝優雅一鞠。
「真是沒想到,泰倫?你居然還認識不少大人物?」馬特用手肘戳了戳托倫,說:「下次也幫我引薦一下吧?」
是佛洛德.卡辛,而不是黛露娜.路索利德決定的。托倫翻了個白眼,但也沒去糾正馬特話中的謬誤,就只是拉了拉芮恩的手,用眼神示意,讓她打消繼續說話的念頭。
「馬特。」托倫張望了一陣,才說:「我……和托洛斯家的小姐有點話要聊,你知道,我媽媽的事,所以麻煩……給我們一點空間。先失陪了。」
沒等馬特回應,托倫便拉著芮恩的手往人煙相對稀少的角落匆匆走去。托倫實在不喜歡這樣,這些舉動會讓他變得很顯眼,但假如芮恩在大庭廣眾下叫出了那個名字──
「我不是說過──」
「老實說,我有一點失望。」
托倫吞下了湧上嘴邊的話,錯愕地改口道:「失望?」
「你不是和我保證不再做那些工作了?」芮恩噘起了嘴說:「不然你為什麼不讓我叫你的名字?」
「妳──這不是很明顯嗎?我有過去的前科,怎麼能用本來的名字過新生活?如果妳是雇主的話,會僱用一個最善良的習慣就是偷東西,走路不往影子裡走心裡就不踏實的人?」
「如果是托倫的話當然會!我才不知道什麼如果會怎樣!」芮恩環起了雙臂,提起下巴正色道:「我只知道托倫是好人!」
「唉,芮恩!到底該怎麼說妳才──」
「唉唷,真是的,托倫!你是怎麼想我的啊?我有這麼蠢嗎?我只是想知道一下情況而已。你現在叫什麼名字?」
「……泰倫。」
「那我們回去吧,泰倫先生。」
芮恩微笑著,加重了語調,彷彿希望讓托倫注意到這只是個戲謔的玩笑,但讓托倫一陣莞爾的並不是她的玩笑,而是那芮恩那生疏的手法……那實在太可悲了。
托倫嘆了口氣,在芮恩眼神的催促下跟了上去。既然都受邀前往了路索利德最重要的演說會上,那麼托洛斯家會在路索利德的葬禮上出現,好像也不是什麼很值得讓人驚訝的事。
但他提前知道就能避免這樣的事情發生嗎?怎麼可能?托倫不管怎麼變裝,怎麼隱藏自己,芮恩就是能夠找到他,但到底是什麼時候,托洛斯家和路索利德變得這麼親密了?
「你們和路索利德合作了?」
芮恩對著托倫眨了眨眼,托倫隨即補了一句,說:「呃,我不是在找妳挖新聞。」
「不是嗎?」芮恩歪了歪頭,並沒有太多的失望,只是自顧自地說:「不過倒也不是什麼不能說的事情。爸爸他爭取到了一份合同,成為路索利德運輸黑金到極北船隊的一員。不過你知道的,最難的不是讓路索利德接受托洛斯的黑錨號,而是既要說服黑錨號的船東,又要開出一個能讓路索利德接受的價錢;我不是很懂數字,但如果想要從別人的盤子上拿走一塊肉,你至少也得放一塊蛋糕回去,但不是所有人都喜歡蛋糕。」
「我不知道該驚訝的是妳居會關心這些事情?還是我居然聽得懂妳在說什麼?」
芮恩忍不住舉起了拳頭,但想了想後還是作罷。芮恩噘起了嘴,放下拳頭說:「好歹我也是要繼承黑錨號的下一個托洛斯,托倫為什麼老當我是笨蛋?我又不是只會爬繩子。」
「妳就是啊。」
「哇啊──托倫你真是──」
「一切都還好嗎?」
黛露娜.路索利德的聲音突兀地出現在兩人之間,托倫回過神來,才發現眾人的目光已經聚焦在他們身上好一段時間。正掄起拳頭的芮恩發現自己正被注視著,即使知道重點不在於自己,但還是愣了一會才紅著臉咳了咳,將拳頭藏進了裙邊的皺褶裡,彷彿這樣就能將尷尬通通收起,恢復優雅的托洛斯家小姐的身分。
黛露娜神色詫異地望著尷尬不語的兩人。她會心一笑,說道:「原來記者先生是托洛斯小姐的朋友?這樣我就放心了。」
托倫的臉色隱隱一沉,芮恩則是匆匆說:「嗯,哈哈,是啊,我們小時候就認識了,托──泰倫他小時候偶爾會來找我,在我們家的船上住上一陣子。」
黛露娜露出了暖心的微笑。
「青梅竹馬?」
「嘿,算是吧?雖然他常惹麻煩就是了,又什麼都愛自己來,是個讓人擔心的傢伙──對吧?泰倫?」
「呃?啊?嗯──」
托倫尷尬一笑,但此刻他的內心有著的卻遠遠不只是尷尬而已。
戰慄的血液從托倫胸中流過,讓他很想吶喊,但托倫知道自己不能,他只能期望黛露娜不會因此將芮恩和布克商團的那些事情連結在一起。
然而事與願違,黛露娜向托倫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在外人看來,那可能只是調侃,但托倫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雖然在葬禮上這樣說很奇怪,但我希望你們能有個愉快的早晨。」黛露娜讓目光掃過了周遭的每一個人,在托倫的身上停留了一下,最後凝視著芮恩,「希望來自路索利德的招待能夠讓你們滿意,或至少消除波濤稍來的疲憊。大海是個很強勁的敵人。」
「謝謝您,黛露娜小姐,您的邀請是托洛斯家無上的榮幸,我們很感激,也同時為妳父親遭遇的事情表示哀悼。願您的浪淘永不止息。」
「謝謝,願妳的星辰永不黯淡,黑錨之女。」
芮恩淺淺地頷首致敬,黛露娜也點頭回敬,沒有多餘的交談便轉身離去。
該死,可不能就讓她這樣走了,必須要解釋──
托倫暗罵了一聲,直追了上去。
「等等!黛露娜小姐!我……我想談談採訪的事情!」
黛露娜停下腳步,讓托倫跟上了她,輕易就攔下了未來的盜賊城之主,這反倒讓托倫有些手足無措。托倫倉促地一笑,搶先一步來到了黛露娜的面前,黛露娜優雅地靜候著,然而有了這個大好的機會,托倫一時間卻也語塞得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才好。
該死,他不是不知道要說什麼,而是他不知道究竟該怎麼開口。他是托倫,但是他現在必須用泰倫的身分說出托倫的事情──
「記者先生?」
「呃,那個……我想……」
黛露娜的目光倏地轉冷。她淺淺一嘆,旋即堆起微笑。
「也許在稍後正式的採訪會時,您能夠想好您的問題,記者先生。」
雖然托倫覺得自己的臉已經丟得夠多了,但這番話還是讓他忍不住低下了頭。黛露娜走過了托倫的身旁,隨著未來的盜賊城之主遠去,那些銳利的目光所帶來的壓迫感也才終於消散,這時馬特才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粗魯地拍了一下托倫的後背。
「泰倫!你在做什麼?你想搞砸這個機會嗎?」
「我知道我在做什麼──而且我沒有。」
「什麼?你知道?你根本不知道!」馬特不滿地嚷嚷著:「這可是路索利德的葬禮,你以為天天都會有路索利德死掉嗎?噢,你可別千萬搞砸了,我早就拜託過杜蘭先生讓我負責,結果呢?看看!黛露娜小姐絕對是生氣了──」
托倫敷衍的一應,雖然他很想往這煩人的前輩臉上紮實地灌上一拳,看看這一切會不會就此結束?但他知道不會,所以托倫也沒有下手。
就這樣放任馬特碎嘴了好一陣子,芮恩才以要提供一小段採訪為由,堵住了馬特的嘴;在兩人離去前,芮恩衝著托倫眨了眨眼,想表示自己的精明幹練,但托倫並沒有看到,只是望著人群的方向搜索著。
風沙沙地吹撫著。將祝福贈與已逝的人,讓哀傷隨海風而去,正如波濤輕撫海岸,願灰白的思念之神帶走一切。
將所有句子拆解開來,會得到風、海、海岸,以及代表思念的人,這當然是指在盜賊城海濱的這場葬禮了──顯而易見。
托倫凝視著人群。黛露娜在佛洛德.卡辛的引領下,走向了由黑色布幔搭成的矮棚間,黑布與鮮花互為映襯,在盜賊城昏暗的天空下,以少女沉穩的聲嗓起敘,譜出了莊嚴肅穆的沉痛氣氛。
將祝福贈與已逝的人,讓哀傷隨海風而去……
托倫喃喃反覆唸著。這是很中規中矩的禱文,改寫自某個盜賊城還不叫盜賊城時,一個詩人所作的詩文,詩名為「囚人的輓歌」。
當然,儘管詩本身的選用與黛露娜的改寫並不是那麼好,但托倫相信那股青澀的粗糙感是黛露娜故意為之的,好讓它更像出自於一個屆滿十六的少女之手。
很合理,但也一點都不合理。
這是個暗語。若不是想寫些什麼,就不會去使用筆,若不是想偷渡些什麼,就不需要使用到暗語,但黛露娜.路索利德──一個未來的盜賊城之主,她想要透過暗語來偷渡些什麼東西?托倫實在想不透,這就像是要在自家後院的籬笆偷渡東西,還拜託隔壁虎視眈眈的世仇走進家門來經手……為什麼一個路索利德在盜賊城裡會需要用到布克的走私人?
托倫搖了搖頭,但那個念頭依然繚繞著,揮之不去。
會不會只是他的一廂情願?會不會它並不是暗語?只是不過托倫希望它是暗語而已?如果能夠去做些什麼,和只能等待事情發生,托倫無疑會去選擇前者;這當然不是他一直以來的生活方式,但他好不容易有了個能展現自己價值的舞台──他會搞砸嗎?
托倫凝視著前方行進的黑色隊伍,淺淺呼出了一口氣。
葬禮如期進行,裝著路索利德屍身的棺蓋被緩緩運往了海岸邊的斷崖,上頭鑲嵌著的黑烏鴉徽印,像海浪一樣閃動著金屬的油光,彷彿正擺動著腦袋,低頭啄食著屍體。
黛露娜伴著棺木緩緩前行,望向了大海的方向,黑色的面紗讓人很難看清她的表情究竟是淡然還是哀傷,佛洛德.卡辛則是面無表情,冷漠地望向前方。
斷崖的盡頭堆著一些木頭,外皮都去淨放乾,裁成了白色的條塊,似乎在預告著即將發生的事情。佛洛德.卡辛挽起黛露娜的手,又輕輕放下;他越過黛露娜走上前去,接過了市政府代表所提著的火炬,挽起袖子高舉了起來,在眾人的注視下將棺木點燃。
火焰在燃燒,雖然相較於燒毀路索利德宅邸的火焰而言,這只不過是噴濺的星火般的大小,但吞食了靈魂的烈焰仍洶湧地地直竄上天,好似撞上礁石激盪而起的浪花,隱約帶著一點青色。
躍動的火光將黛露娜一身黑色的喪服染上了一點橘紅,透光的蕾絲綴邊彷彿燃燒了起來,就像是身著著火焰;黛露娜抬頭望向黑煙消失的遠方,一些篤信雙子的老人開始祈禱著,佛洛德.卡辛朝黛露娜的身側靠近,站在她的身旁,填滿她因揚起的灰燼而顯得空虛的身側。
呼──托倫深吸了口氣,一個影子和托倫眼前的佛洛德與黛露娜重疊在了一起,只不過佛洛德.卡辛看起來沒有那麼挺拔,且纖細了許多,黛露娜.路索利德則是更加嬌小,有著一頭將來會轉黑,淺棕色的漂亮短髮──
是時候了。
「喂。」
托倫喊了一聲,向正表現出風度偕同芮恩一起走向斷崖邊,準備記錄觀禮的馬特拋出了他採訪用的小簿子。馬特措手不及的接下,暗罵了一聲,但托倫只是無視了馬特的叫罵,提起了背包走向了兩人。
「採訪的事情就交給你了。」
「什麼?等等,慢著,那你要去那?」
「我有事情要辦。」托倫說。
「還能有什麼事?」馬特失聲道:「你不就為了這件事而來的?」
托倫露出了一個微笑,但隨即沉下了臉,低聲說:「不關你的事。」
「喂,我好歹也是你的──」
「我建議你少說廢話,前輩,好好把握這個機會──假如你真的有你說的那麼好的話。」托倫難掩不耐地說:「不是每天都有路索利德死掉,不是嗎?」
馬特愣了一會,露出了看見瘋子一般的表情,隨後而來的是一股憤怒。
「媽的──所以說我從來沒喜歡過你這傢伙,想來就來想去就去,把我們這些踏實過日子的人當作什麼了?杜蘭先生真是瞎了眼!他怎麼會相信你?」
馬特咒罵著,但托倫只是以沉默作為訕笑,冷漠地回望著馬特。馬特忿忿離去,與托倫錯身走過,還冷不防地撞了一下托倫,托倫咒罵了回去,但提高了音量,確保馬特能夠聽見。
望著馬特走去,托倫好一陣子都沒挪開視線,只是順著看了過去,直望著遠方熊熊升起的黑煙。
他知道自己是在逃避,但也知道他終究還是要面對芮恩的。托倫轉頭,芮恩擔憂的視線早早就從一旁望了過來,眼角隱約泛著一點閃動的淚光。
「是那邊的工作,對不對?」
托倫本來什麼也不想說的──最後他也沒說,但還是點了點頭。芮恩閉上了眼睛,深長地一嘆。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還能這樣若無其事地的生活,托倫,但為什麼你就是無法放棄?為什麼你──」
「我要靠自己工作吃飯,托洛斯家的小姐,妳好像一直很難理解這件事?」托倫皺眉道:「是因為妳們家有一艘船,還是因為妳至少有一個愛妳的父親在?而我只有一個心理變態的叔叔整天只敢毆打自己的姪子壯膽?」
「泰──托倫?」
「我什麼也沒有,所以我必須自己嘗試去爭取。」托倫說:「所以沒什麼事的話,我要先走──」
「你只是喜歡那樣的生活而已,托倫!我不得不這樣想!」
托倫一愣,一股怒意浮上。托倫開口道:「我才不是因為喜歡所以才──」
「那為什麼你就是不肯放棄?」芮恩打斷了托倫,說:「為什麼,明明經過了那樣的事情,經過了那天之後,你卻還能這樣──若無其事?難道你都忘了?」
托倫幾乎準備離去的腳步忽然一頓,停了下來。
芮恩又提到了──那一天。
「我當然很高興你能振作起來,托倫,可是──」
「也許就是因為我忘了!」托倫轉身,壓抑著低吼,把他的喉嚨跟下顎弄得一陣發疼,「這裡是盜賊城,沒有安逸的日子,或許妳有人陪伴所以才能夠說些行海人的狗屁,但我沒有!所以我需要遺忘,我很習慣害怕,這是我克服的辦法。」
「可是我從沒看過你那個樣子!」
「也許只是在十年前的那天以後,我們就很少需要再相處了,所以我們彼此之間有著妳完全想像不到的疏離,托洛斯小姐,妳覺得呢?至少我覺得我一直是這樣。」
芮恩激動地向前,幾乎像是要衝上前去抓住托倫,但她終究沒有──或者該說是托倫躲了開來。芮恩抓空了的手緊捏成拳頭,托倫能看見她的肩膀在隱隱地抽動。
「你並不像你想像中的能應付所有事情,托倫。」芮恩低聲說著,「我一直在你身旁看著,看著你瑟瑟發抖的夜晚,看著你在夢中被看不見的怪物追逐,向空氣懇求慈悲──我知道你都在承受著些什麼,但我從來沒有看過你在清醒的時候表現出那樣的恐懼。」
「別說了……」
「不!我就要說!」芮恩說著,雙眼堅定地望入了托倫的眼底,「讓我幫你,就算你不喜歡也罷,試試看吧?只要到了海上,一切都無所謂了。接受幫助不是軟弱,逃避才是。」
在斷崖的那頭,竄起的黑煙終於觸碰到了天頂,與油膩的黑雲融為一體;一些雜亂的聲音開始傳出,葬禮已經過了需要維持莊嚴與靜默的時候。托倫啐了一聲,壓低了麵包帽轉過了頭去。
「我真的要走了,芮恩,別跟上來。」
「托倫──」
托倫耗盡了最後一點耐心。他回頭一瞪,如同他在街頭時以純粹的惡意透露警告,雖然芮恩並不相信托倫真的會傷害他,但那本要繼續趨前的腳步卻停了下來,在一陣掙扎之中,芮恩終究還是選擇妥協。
「我不會再煩你……假如托倫覺得我很礙事的話。」芮恩低著頭,過了一會,才狠狠地抹了一下眼角,像是在對著自己發洩,「但你要保證……假如出了什麼事……一定要來找我……一定要……」
托倫敷衍地點了點頭,也沒應聲,便轉身離去。
人群的騷動聲逐漸稀薄,濃煙的氣味被海浪帶來的腥臭給沖淡了不少。盜賊城公墓是難得能在這座城裡獲得寧靜的一處地方,就算是在他稱為家的小倉庫裡,也時常能聽見街頭上的磚石被重物輾過而彈起的震動聲,但這已經是這座城市生活的一部分──雜亂、骯髒、吵鬧,或許是這樣,盜賊城公墓的遺世而獨立才顯得彌足珍貴。
踏在石子地上的腳步聲意外地響亮,這讓托倫跨出的每一步也跟著謹慎了起來。雖說這裡是上城區最安全的地區之一,但托倫害怕的並不是刀子、火槍、拳頭那類的東西,儘管最後的結果也差不多就是了。
已逝的人──海風──
托倫放慢了步調行走著,讓微弱的海風拉扯著他的衣襬,一些焦油與燒木的氣味傳來。
托倫穿越層層的石碑來到一處墓前,那是由黑曜石鑿成的石碑,上頭文字的部分並沒有被打磨過,透著一些石頭的切痕,讓字跡得以在打磨光滑的平面上辨識,但托倫不用讀墓誌銘就知道這下面葬的是誰──那頭立於墓碑之上,挺立著睥視一切的黑烏鴉已經說明了一切。
「誰在那?」
托倫警戒地望向了墓碑的陰影處,將手探向腰間。儘管心中早有了答案,但心中一絲隱約的不安還是迫使他作出了反應。
一個白色的身影從墓碑後走出,和托倫夢裡的白影子不同,他那身衣服像條用舊了的白抹布,深棕色的頭髮在影子下看起來就和南方人一樣地濃黑,但他有著一雙細長的眼睛,那是塞利妲人的特徵。
最終,願灰白的思念之神帶走一切。
「拿去,快離開。」
囚人伸手將一疊以厚重文件袋捆好的包裹遞了過來,托倫端詳了一會後,才謹慎地收下,然而托倫並沒有就此離去。托倫打量著眼前的囚人,他的眼神和當時在旅館裡見面時一模一樣,沒有絲毫的遮掩──那是赤裸裸的敵意,就算對象只是個十四歲的小鬼頭。
「你看我的樣子就像是我殺了路索利德。」托倫掂了掂包裹,收入了懷裡,說:「不是我做的,但如果這能讓你那對眼睛安分點,我會很樂意試試。」
「小鬼,以防你忘記,我不用守囚人的戒律。」囚人冷冷地說
「那你大可別穿那身讓人誤會的衣服。」托倫不以為然的反擊道:「如果不是你有特別的癖好,就是你的主人有特別的癖好,你說?我應該怎麼想?但你是不會違反戒律的,對吧?」
「我不想跟你爭論這些,布克的走私人。」
「請叫我泰倫。」托倫哼了一聲,「倒是你,雖然還不知道你給的是什麼東西,但今後也許我們會需要常常見面,我該怎麼叫你才好?」
「囚人沒有名字。」
「我知道,但總有個名字吧?」
托倫覺得他說話的方式開始像布克先生了──他知道自己有點渾蛋,這種問題就像是去問種田的人家為什麼不吃牛肉?漁夫的家人為什麼不在父親還在海上揚帆的時候吃魚?問一個囚人該用什麼名字叫他?這絕對是取笑要多過於好奇,而且他也說了,他不再是一個囚人了。
托倫期待聽到一個答案,或者是他生氣的模樣,他打從第一眼就沒喜歡過這個同樣討厭他的人,儘管身在敵境,他還是忍不住起了想愚弄他的念頭;然而,囚人的臉上卻出現了意料之外的表情──他陷入了沉默,而那並不是拒絕,是無能為力的愴然。
「所以說那是真的囉?」托倫稍微收斂了一些,說:「你們真的『什麼』也不記得了。」
「總是有像你這樣的人,『泰倫』先生,總以為自己是最聰明的那個,頂著自大的光環去質疑著所有的事實。但是沒錯,我什麼都不記得了,我只知道應該侍奉小姐,侍奉願意與我此世的來生結下緣分的黛露娜小姐。」
「所以,若是沒有戒律或教條綑綁著你,你就會離開路索利德?」
「你只不過是個走私人,說起話來卻像商人一樣,滿口的契約精神──不過不,我不會。」
「我想也是。」托倫面帶一絲訕笑,「還有什麼比年輕可愛的路索利德小姐更適合的主人?是我我也不走。」
沒有皮革鞋底低沉的摩擦聲,囚人冰冷的裸足貼合著磚石沉穩挪動。他走向托倫,但兩者之間的距離卻沒有拉近,就像是在兜著圈子,掂量彼此底氣的野獸,托倫也一寸寸隨著囚人而挪動著腳步。
「在你們看來,我們像什麼?沉淪在信仰中的蠢蛋?還是連自己遺忘了,什麼也想不起來的可憐人?」
「可不是只有我這樣想而已。」托倫說。
囚人嗤之以鼻地一笑,視線在托倫身上遊走了一遍,然後搖了搖頭。
「可憐的孩子。」
「不用你來可憐我,囚人。」
「你在我身上看見了什麼,我就在你的眼睛裡看見了同樣的東西──」囚人忽然提高了語調,但那在托倫的耳裡聽起來像是嘲弄。囚人本想繼續下去的話語只停留在喉頭一陣子,便又重新嚥了下去。囚人聳了聳肩改口道:「算了,反正有機會的話,你會明白的。」
「你到底想說什麼?」托倫跟著提高了聲音。
囚人搖了搖頭,正好兜著托倫繞完了一個圈子。
「想要真相的話,就自己從那堆信裡頭找吧。」囚人走向托倫,斜斜瞥了一眼托倫懷裡的包裹,「但我很懷疑你這樣的人會去相信這種事情。」
「我不想和你爭論──」
「時間不早了。」囚人抬頭,視線穿過了林立的墓碑直向遠方,眺望自海岸邊升起,混著一抹白絲的煙,「假設你們夠聰明的話──布克們,你們會知道該如何利用這些東西,但這不代表我相信你們,我們只是也有問題想要知道。這是基於共同的利益,而不是合作,黛露娜小姐希望我確保你們知道這些。」
「只是基於共同的利益?真是老套的說詞。」托倫哼了一聲,說:「放心,我沒可憐到會因為施捨而開心。」
「我想也是。」
囚人省下了說話的力氣,只是以沉默作為道別離去,但托倫依舊停留在原地,直到遠方升起的狼煙完全轉白,托倫才低頭看著懷中的包裹。
他說這裡頭有著解答──問題是,關於什麼問題的解答?路索利德之死?
此時托倫的腦中閃過了一絲荒謬的念頭,連他自己都忍不住發笑;然而年幼的孩子害怕床下虛構的怪獸,卻不代表他的恐懼不是真實的,托倫此刻有著相同的感覺,只是困擾著他的並不是恐懼,而是相似於恐懼的困惑。
──有可能嗎?他只是遺忘了?
托倫不再去想,只是提起步伐,朝著煙幕升起的那一點白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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